或许也是不打不相识吧,这初识便有所冒犯的事情并未影响到警官与这些人的友谊——听起来或许有些奇怪,毕竟他们与渡边年龄差距不小,代沟也不浅。
当然,天女目和中里也从中有过大量斡旋与调节,在他们俩的高情商下,渡边也算是与这个年轻人的小圈子有了一定的交集。他们偶尔会在亮平自己建的小房子处聚餐,渡边经常也在,给他们从城里带一些更高级的食品,比如炸虾或者生鱼片一类,警官的补贴还是比较丰厚的。
在这田园生活中,有一个宝石般的点缀,叉依姬神社的夏日庆典。
本来这只是一个纯粹的神道教祭祀活动,但人们喜欢这个庆典——本来这也是枯燥的山村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放松身心的日子,简直就是节日,所以多年来庆典的规模越做越大。
今年的庆典,对天女目瑛意义重大。
因为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担任庆典祭司,在舞台上表演传统舞蹈了。怀有身孕却瞒过信徒的巫女已经开始提前准备自己的道别仪式,然后走入婚姻的殿堂……
“警官先生,所以到时候您也一定要来哦!”
“我是一定会在的,只不过你在舞台上不一定会看到我。”
“咦?为什么呀?”
“因为我是警察啊,挤到人群前面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而且这么大的一个庆典活动,安全问题都由我一手负责,很难抽出时间来看你表演。”
“没事的,警官先生,到时候所有参加庆典的人,都会在我的舞台下看我,你也一定会的!”
“喔?你真的有那么受欢迎吗?”
“嗯嗯!”
……
神社的夏日庆典通常要选在一个良辰吉日,当然每年的日子都会变,至少用现行的历法来看,如此。
果然是良辰吉日。
一白天都是晴,热,苍穹蓝得发青,天边连一丝云的影子都没有。此时刚进黄昏,斜射的太阳逐渐从白色变成橘黄,神社牌坊的影子慢慢拉长,在山门前的台阶上如蛇一般蜿蜒。摆摊的小贩第一批登上山来,第二批是本地旅客,第三批是外地旅客,这都是多少年不变的传统了。而本次庆典的主角巫女和她的朋友们正在神社里准备着。神社养的那只老猫早已去世,他们在院子里随意坐着,吃白水煮土豆当晚饭。
天女目能招待他们的只有这些了。
几乎不说话。
渚一叶不在。她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在医院照顾父亲,但她说晚上会过来,和朋友欢聚,为父亲祈福。她不用在意班车的时间,所以什么时间来都有可能。
天色在慢慢地变深下去……晚霞最后淡得只剩山边一抹橘黄,朋友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簇拥巫女去外面。
“小瑛这是最后一次穿巫女服了吗?”
“可能吧。”
他们的神色有些落寞。
“神社的新一代巫女,有没有着落?”
“没有。还没来得及找……但我也没有什么好的人选。”
“就这样空着吧,反正还有一年的时间呢。”
“等不到一年的。叉依姬女神会安排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来到这里侍奉她,冥冥之中自有其数……”
他们走出去,外面已经点了灯火。人挨人,一片市井喧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我们就先走了,亮平,小瑛,你们好好准备……”
“嗯,玩的开心!”
悠牵着穹的手逛了逛摊点,这些提不起他俩的兴趣。他环顾四周,果然发现了穿警服的渡边太郎,大晚上却戴着一副墨镜,手里拿着警棍。
“咦?是他……”
渡边站在灯下,但脸色明显不对劲,兄妹俩头一次觉得这个微胖的警官骨架魁梧,气质冷峻,本能地感到一丝恐惧,于是没敢上前寒暄。
“其他人在哪里呀……”
“小悠!小穹!”
“一叶?”
一叶背后跟着两名西装保镖,她慢慢地向他们走过去,哪怕离得很远,他们俩也能从中深深感觉到她的疲惫。
“叔叔怎么样了?”
“……”她一言不发地甩了甩头,“不提这些事给你们添堵了,其他人呢?”
“小瑛和亮平在后台准备,八寻的摊位我也在找,然后……然后其他人和我们走散了。”
“哦,没关系的,一起慢慢找吧。”
于是他们在人流中穿梭,一边闲逛一边找乐在其中的其他人。看得出来,渚一叶心事重重,也非常困倦了,甚至无暇顾及身边的保镖和朋友……
“休息一下吧,一叶。”
刚才在大功率日光灯下一走而过的时候,穹发现一叶的眼睛里有大量血丝。她知道这是过度劳累的表现,害怕一叶会突然倒下。正好走到长椅处,她拉着一叶走过去。
“没错,休息一下吧,大小姐。”
两位保镖这才小心翼翼地附和道。
“唔……”
三人坐在长椅上,保镖们护在一叶身前,穹把一叶搂入怀里,让她彻底靠在自己身上。
“你从早到晚一直没有休息吗?”
“我爸爸今天一直在做手术……”
“成功了?”
“医生说成功了,他还没从麻醉中醒过来……如果我爸爸有什么变化,妈妈会给我发讯息的。”
原来一叶一整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这种焦虑的心情比劳累更摧残身体。
“今天来这里,其实更多是来为父亲祈福的吧?”
“嗯。”
“我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已经不期望他好起来了……我只希望他能少受一些苦……”
一叶在啜泣。
其实穹的话也是违心的。急性胰腺炎的死亡率实打实在那摆着,痊愈不能依靠什么牛鬼蛇神,但是事到如今,说点善意的谎言对活着的人更有帮助。唉!她已经开始无意识地把她父亲当一个死人来看待了。
几声铙钹响起。
“一叶!小瑛要上场了!”
“啊?走!走!去看她!”
几个人迅速挤向前排。
盛夏白天的余热尚未散尽,但观众已经可以接受挤在一起的温度。木头和塑料搭建的简易舞台前,翘首期盼的是小孩和老人,巫女身着红白色盛装,从后台款款走出时,全场给以掌声,然后叽里呱啦说话的人慢慢安静,等待祭祀仪式的开场。
巫女面色恬淡平和,不喜不悲,她向台下观众鞠躬致谢,然后把怀中揣着的御币抖开,慢慢挥舞。自此,正式开始,全场的眼睛都聚焦在这位巫女身上。她的动作很慢,似乎有股神力,让台下观众的心跳变轻变慢,让周围空气变凉下来;有条不紊,慢而不拖沓,这或许是宗教的魅力,或许也有其表演艺术的功底在里面。舞台前已经落针可闻,偶有人发一声咳嗽,也如投石入海,不见回响,人们甚至可以听清自己与前后左右人的呼吸声。他们的视野里没有黑咕隆咚的山间森林,脚下好似没有踩地面,头顶没有星空,全部感官都用来感受明灯下一丝不苟向神祈福的、那身穿红白巫女服的少女的身姿。御币末端的穗子或挥扬,或被山间晚风吹起来,似乎比白皙皮肤反着更多的灯光。
她屈膝单腿跪在神像前,头低垂,右手握着御币,手掌紧贴地面,胳膊自然弯曲。此刻尺八无征兆地吹出一股呜咽声,哀恸破空,台下观众汗毛吓的一缩。紧跟着,梆子噼噼地响起,巫女按着这渐快的速度起身,随后跟着稳重的大小鼓节奏开始舞蹈。乐队演奏的不慢,也不柔和,不时有短笛和尺八尖锐的呼啸破空而过,堵住观众舌下喉头将咽未咽的唾液。接着,三味线与十三弦筝才悠悠然开腔。
……
鼓声嘭地落地生根,观众才发现巫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舞台中央。她怀揣御币,面带笑容,向观众深深鞠躬。
掌声稀疏四起,逐渐变大,最后而至雷动,台下有认识她的人,也有不认识她的人,但现在都在鼓掌。
巫女朝三面观众鞠躬致谢,向神像鞠躬,向后台乐师鞠躬致谢,然后款步下台。表演的结束也就意味着庆典的结束了,人们慢慢散开,外地来的顾客走的最快,本地人慢慢在山路上踱步,小贩们在最后贱卖商品,但随着人流越来越细,他们也在人流最后背起空了很多的大包,拎着工具慢慢下了山。
春日野兄妹在舞台正下方看到了表演全程,他们能感受到,今天的表演——虽然没有向观众们宣布——作为天女目瑛最后一次作为巫女公开出场,她肯定是很珍惜这次机会的。他们带着渚一叶和朋友们会合,纷纷奔向神社后院。
天女目瑛刚刚摘下饰品,在井边打了一盆水卸妆洗脸。看到他们找过来,她喜出望外。
“我看到你们了!”
天女目瑛满面笑容地和他们一一拥抱。
“小瑛……”
渚一叶一边流泪一边吻着天女目的脸颊。天女目拍拍她的身体,安慰几句,然后揩掉她脸上的泪珠。
其实天女目瑛并没有把自己生父的病看的太重,有生无养的父女间再怎么说也没有太深感情。再加上她自己也要当母亲了,身边更多事情值得她去头疼,此刻她只想做好这最后一次巫女。
“八寻姐、小悠、小穹、奈绪姐、八寻姐,还有班长……”她一一查点前来的朋友们,“咦,渡边警官呢?”
“我也没看到他。”
“我也没……”
“我们俩看到了。”
“是吗?在哪看到的?”
“在……那个,那个灯下面。”
灯下哪还有人呢。
“我们俩当时,看他戴了副墨镜,还挺严肃的,就没上前打扰他,不过他现在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
“哦……”
天女目瑛略带失望地点点头,然后回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好像在收拾什么,不多时,拿着一个袋子出来。
“这是今年乡亲们给我带的礼物,我就准备送给渡边警官了,怎么样?”
“这里面是什么啊?”
亮平拿过袋子来打开查看了一下。
“大杂烩,每一家送来一点东西,都是刚刚在卖的……”
“我们也买了一些,给,多带点嘛。”
依媛奈绪把手提包里买的小工艺品拿出来几件,放进袋子里。
“我也有。”
“我也有!”
“……”
悠和穹暗自遗憾刚才没买什么东西。
……
他们下了山,慢慢走向警局。一叶的车根本装不下这么多人,她让保镖把车开回去,然后自己跟着朋友们慢慢走。
一路上有说有笑,或抬头看星星,或四处驱赶蚊虫,或听听青蛙和猫头鹰的叫声,天地间一切都是他们的玩具,和学生时代一模一样,一叶的忧伤和疲惫也被慢慢冲散了。
他们走到渡边的警局前。
卧室窗户亮着,但拉着窗帘,灯光昏暗,好像只开了台灯。
亮平敲了两下大门,卧室里没动静。
“怎么回事……”
他们齐站在卧室窗户外,也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再去敲门了。
“等一下……有声音!”
“啊?”
他们贴近了听。
玻璃墩在桌上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呜咽声。
渡边太郎在哭。
“……”
他们被吓到了。
“怎么办?”
悠向众人小声说道。
“亮平,渡边警官平日喝酒吗?”
“不喝啊。”
“……要么我们还是先走吧?”
“呃嗯……”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都懵了。
“呀!”
奈绪偷偷一抬头,发现窗户上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吓得尖叫。
众人的心咕咚一声。
第二次了。
这是他们第二次在渡边眼皮子底下偷听。
“……渡边警官?”
天女目瑛颤抖着试探道。
“……是你们啊。”
渡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
他其实并不知道偷听这一出,只是隐隐约约感觉窗外有人,于是便恍惚中站起来看一眼,恰巧投射在窗帘上的影子非常大,把奈绪吓到了。酒精麻痹大脑,他很难判断窗帘外面发生的一切。
“我们都在,渡边先生!”
“对,对,我们都在!”
其他人争先恐后地说。
“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这和你有关系吗?和你们有关系吗?”
“我……”
“没事的,渡边先生……把难过的事藏在心里对身体不好,酗酒也对身体不好……哪怕我们不能帮上什么忙,你也可以对我们说……我们是绝对会保密的!”依媛奈绪向前一步,隔着帘子跟渡边说道。
“……”
渡边嘁了一声,然后又是一阵玻璃间相互碰撞的声音。
“我不是小孩。”
“我们也不是小孩了,警官先生。”
“你是那个春日野家的妹妹吧?你最没资格说这话。”
穹直接被噎了回去。
“大哥,你有心事,我们都能理解。但我们绝不是故意冒犯。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的还算融洽,都把您当成挚友来看待。我承认,我们的确吵闹,偶尔还很幼稚,但对您而言,也并不是那么讨厌的吧?”
亮平是最熟悉渡边的人,此刻他跟渡边说话才是最合适的,也是最有效的。
渡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所以,有什么憋在心里不痛快的事,不吐不快的事,还请您敞开心扉……我们不进您的房间,我们就站在这儿,听您说,可以吗?”
渡边不置可否,然后。
屋里的台灯灭了。
然后是拖沓在地上的脚步声,搬动椅子的声音和玻璃瓶翻到在地上的声音。
渡边“啪”地打开了卧室里最亮的灯,然后重新站回到窗户前。
从外面只能看到渡边的剪影。他似乎是手撑在窗台上,对外面他看不见的听众略带酒气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