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482章 闺中妇妙语解忧·帘内官寸心添愁
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读费宏府邸。
“缇帅枉驾莅临,寒舍蓬荜生辉。”费子充年近四旬,白面黑须,一副斯文相貌,见了锦衣帅突然带人登门,也并无慌乱之相,安然与之客套,“但不知有何指教?”
丁寿道声“不敢”,哂笑道:“丁某贸然造访,特为赔罪而来,去岁因纠劾《通鉴》之事,累得大人夺俸,于心不安,后因仓促离京,未及登门请罪,失礼之处,还请费大人海涵。”
“区区小事,何必挂怀,况且费某有过在先,敝人还要感念缇帅网开一面,保全之德,”费宏在坐上微一拱手,随即笑道:“只是不知缇帅”特意“之后,还有何顺带之事?”
丁寿仰天打个哈哈,“大人不愧饱学之士,真是生得七窍玲珑心肠……”
费宏笑而不语,丁南山入仕不过数年,朝中上下被他开罪的人有过多少,几时听闻他有登门赔罪之说,这所谓“特来赔罪”,只不过是个引子,之后的话恐才是真正目的。
对方既然不信他那套说辞,丁寿也懒得废话,“费大人可晓得丁某如今正奉旨彻查戊辰会试之事?”
“朝廷内外多有议论,费某自有耳闻。”
“有所听闻便好,费大人可知这谣诼之言从何所起?”丁寿笑容中带着森森寒意。
费宏奇道:“却是不知,莫非缇帅已有眉目?”
“的确找到些端倪,源头便在大人府上。”
费宏倏地变色,“缇帅莫不是说笑?”
“丁某人的确爱说爱笑,而今却不是时候,费大人若是不信,可请令弟费采当面对质。”丁寿寒眸如箭,凝视费宏。
费宏先是一怔,随后向外厉声喝道:“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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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有事传我?”不多时,一名青年儒生施施然步进厅堂,向主位上的费宏欠身一礼。
想必这就是那费采了,丁寿暗暗打量来人,看着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儒雅面容带着些许苍白,与费宏容貌并不十分相像,据锦衣卫得来消息,费采是费宏四叔费玙之子,二人算是堂兄弟,是以年纪相差甚大。
费宏寒着脸道:“休得无礼,当朝大金吾锦衣卫丁大人在座,还不快些见礼。”
费采闻听丁寿身份,微微一愕,旋即上前见礼,“晚生费采见过缇帅。”
“少兄勿要多礼,丁某劳烦少兄前来,是有一事请教。”丁寿干笑一声道。
“大人但请垂问,晚生知无不言。”
“爽快。”丁寿皮笑肉不笑,乜眼看着费采问道:“会试放榜之日,贡院门前少兄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可否一一见告?”
“自无不可。”费采面容平静,不见一丝波澜,徐徐道:“二十六日放榜,学生名落孙山,胸中略有不平,适逢诸多落第举子同病相怜,晚生一时不忿,故而言说了几句……”
“狂童孺子,胡闹!荒唐!”听了堂弟作为,费宏痛心疾首,连连捶案,“朝廷开科取士,乃为国求贤之盛典,天下公道所在,你一黄口孺子,怎敢妄加评议!”
费宏于费采亦师亦兄,堂兄对自己劈头盖脸一通责骂,费采不敢多言,只是低头受训,费宏一番训斥犹嫌不足,怒喝道:“还不与我跪下!”
费采一声不响撩袍跪在堂前,费宏怒气冲冲道:“我费氏耕读之门,树德为本,孝友传家,济困扶贫,以德待人,怎出了你这个不肖子弟!我来问你,费氏家规你可还记得?”
费采垂首听着兄长滔滔不绝的训诫,直到此时方道:“同居、均财、奉先、训后、惇礼、守法、尚……”
费宏厉声打断,“你扪心自问,所作所为可对得起”奉先训后,惇礼守法“之家训?”
费采低眉不语,费宏怒火更盛,吼道:“来人,取家法来,待我替叔父好生管教于你!”
“费大人息怒,您这套家法便免了吧,待进了北司,自有国法替您管教令弟。”丁寿适时插言。
费宏面色倏变,强颜道:“舍弟言行失当,自该严惩,只是缇帅能否念其年轻识浅,通融一二……”
丁寿眼睛一翻,“非是丁某驳大人面子,会试舞弊这案子满朝关注,锦衣卫有旨在身,实不敢因私废公。”
费宏张嘴碰壁,场面一时有些难堪。
“学生斗胆请问缇帅,晚生身犯何罪,要索系北司鞫问?”费采跪在地上仰头问道。
“众举子贡院闹事,皆因你妄言所起,更引得满城风雨,惊动御驾,姑不论你之言语是否包藏祸心,治你个妄语谤讪之罪,不过分吧?”丁寿冷笑道。
“缇帅既然寻上门来,当也是有备而来,学生适才所言与贡院门前所说之话,可有一字之差?”
“大约不差吧。”丁寿来时曾与麻璋和解一贯见了一面,由麻全引着,那两人倒是没甚顾忌,知无不言,所述两厢对照,基本相同。
“既如此,敢问缇帅,学生只是将本科龙虎榜上朝中大臣子弟一一列出,并无有置喙朝廷抡才之处,何罪之有!”费采侃侃道。
“牙尖嘴利!”丁寿冷笑:“你虽未明说,但其中含沙射影之意不言自明,事到临头还巧言令色,妄想为己脱罪,当我锦衣卫是好欺哄的么?”
“学生不敢,学生自幼亦经庭训,读书明理,放榜之日虽因一时心头悒悒,妄语失言,但还不致大放厥词,况且……”费采浓眉一扬,“那舞弊谣言学生也是从旁处听来,正是心中不信,才未曾在贡院前和盘托出,至于之后场面失控,士林横议,却非学生所料。”
“何处听来?又是何人所说?”丁寿目光如炬,紧盯费采。
“松鹤楼饮酒,从邻桌处听得,王、梁二公名重士林,学生当时也自不信,未曾多加关注,谁料会试放榜,与传言一般无二,一时义愤,学生才有那孟浪之举。”费采有问必答,振振有词。
丁寿搓搓手掌,阴声笑道:“少兄以为,凭你寥寥数语,便可自证清白?”
“学生不敢妄自揣测缇帅心意,只是锦衣卫神通广大,查清那谣言何时而起,自不费吹灰之力。”
“本官自会查个明白,至于你所说是真是假,”丁寿嘿嘿一笑,“进了诏狱,自会让你吐出实情。”
丁寿一摆手,廊下于永立带着几名锦衣卫涌入。
费宏道:“缇帅且慢。”
丁寿转脸问道:“费大人还有何见教?”
“舍弟所言缇帅也已听闻,说来他确有教唆之嫌,下官本无颜为其求情,只是那诏狱内疠气沉积,舍弟自幼身体羸弱,恐忧悒成疾,缇帅可否行个方便,由下官在府中代为管束……”
见丁寿眼皮一跳,费宏急忙道:“下官并无有袒护之意,只消缇帅查明案情,舍弟该领之罪,自当身受。”
“下官愿为其作保,万求缇帅成全。”言罢费宏深施一礼。
丁寿不置一词,瞥了一眼还跪着的费采,嘴角轻垂,向于永打了个眼色。
“在家编管?费大人入仕这些年了,几时听过锦衣卫有这规矩?”于永得了上峰暗示,立时不阴不阳地插话进来。
“兄长勿要为难,清者自清,小弟便随大金吾走上一遭,久闻诏狱龙潭虎穴,也正好借机长些见识。”费采缓缓起身,掸掸衣袍笑道。
“少兄好胆色。”不说答应与否,丁寿模棱两可地赞了一句。
久等见丁寿不肯吐口,费宏也不再伏乞恳求,直起身子正色道:“若是大金吾执意公事公办,费某也只得遵从,舍弟便交托缇帅,不过身陷死地,拘囚困苦,舍弟万一忧愁郁悒,有何不幸,费某少不得要到御前为他讨个公道。”
敢威胁老子?
丁寿眼珠一凝,便要勃然作色,转念间却又哈哈一笑,“费大人言重,其实诏狱内也非阎王殿,其中也不乏清静干爽的牢房,是吧老于?”
“卫帅说的是,属下定会好好关照费先生。”于永立时接口。
“既如此,你便随大金吾去吧。”费宏也不再啰嗦,看向堂弟道:“也是你自作自受,合该有此牢狱之灾。”
费采恭敬应声,转对丁寿等人,两手平举,不卑不亢道:“可要上枷锁?”
于永几个立时瞧向丁寿,听候上司吩咐,只见丁寿反将费采两手压下,呵呵笑道:“费大人为东宫旧臣,与陛下有师生名分,既为少兄作保,丁某怎敢拂逆其意呢。”
“缇帅言重,下官愧不敢当。”费宏急忙郑重言道。
丁寿又道:“再则贵府又非等闲一般人家,”树德为本,孝友传家“的家规可是福泽乡里,名动京师,连李阁老都曾为费氏孝友堂作文以记,赞费氏世德,咱锦衣卫怎有不另眼相待的道理。”
丁寿明着客气,费宏兄弟却听得心惊肉跳,原想到丁寿是有备而来,却不料他将费家查得如此之深,锦衣卫果然名不虚传。
“家伯父任职工部时治水吕梁薄有微劳,蒙李阁老垂意……”费宏急于解释,丁寿却摆摆手,笑语晏晏:“丁某省得,铅山费氏清廉守正,名耀江佑,乃耕读之世家,费大人您忠君爱民,人端言正,与阁老分属同僚,一篇文记自算不得什么朋比勾连的证据……”
“事皆由学生一人而起,缇帅若要拿问,我自随去北司便了,何必罗织构陷,辱我费氏门楣!”费采终究沉不住气,变了脸色。
“少兄此言从何而来,丁某所言拿至人前辩理,可曾有一字一句鄙薄费氏与贤昆仲的?”丁寿耸耸肩膀,一脸无辜。
“你……”费采想不到自己才应付丁寿的理由恁快便被他调转过来使向自己,顿时哑口。
见了费采吃瘪,丁寿心头畅快不少,和颜悦色道:“其实少兄也不用多想,足下与江西宁王乃是襟亲,便冲宁王爷的面子,丁某也不好过于为难,这北司鞫问的事就不必劳烦了……”
“缇帅,费家与娄氏联姻,非是与宁藩结亲,费家子弟循法守正,从无结交宗室之举。”一直不动声色的费宏终于面色凝重,“舍弟便随缇帅北司一行,费某再无他议。”
“不必不必,”你如今想送弟弟进北司,二爷还不要了呢,丁寿只道:“丁某一言既出,岂有反悔之理,告辞。”
向二费各自拱拱手,丁寿领着随从扬长而去。
“兄长,丁南山最后那番话究竟什么意思?”丁寿兴师动众而来,却三言两语便偃旗息鼓,费采属实琢磨不透他用意何在。
“这锦衣帅不简单啊……”费宏捻着短须,闭目思忖片刻,忽地眼皮一睁,斜睨自家兄弟,略带责备道:“当年族中便不同意这门婚事,你还多有不满,如今总该晓得了吧?”
哼,沙溪娄家文风昌盛,贤者辈出,娄一斋更是理学大儒,门生众多,族中初时多有顾虑,最后不还是允了亲事,怎得都算到我的头上,费采尽管心头不平,碍着堂兄往日积威,还是没敢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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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帅,您真信费家兄弟那套说辞?”出了府门,于永迫不及待的凑到上司跟前问道。
丁寿摩挲着下巴道:“我也一直奇怪,二十六日贡院才放榜,怎地大内演戏的都得了风声,这消息传得未免太快了些……”
于永道:“您意思费家小子说的是真的?”
“那也未必,”丁寿蓦身望着着费府门楼,嘿嘿冷笑,“保不齐他是贼喊抓贼!”
于永懵懂道:“既如此,为何不将他拿进北司,不论软的硬的,卑职等总有法子让他开口!”
“你没看底下传来的消息么,费子充没撒谎,费家那小子出生的时候未足月,打小身子骨就弱,别真有个三长两短死在诏狱里,那咱们爷们可就说不清楚了!”丁寿搔搔鼻子,费宏毕竟不比周玺,朝中人缘不错,还有小皇帝和李东阳做靠山,要是被有心人照着周玺的法子再摆自己一道,就是朱厚照不降罪自己,恐也会留下个办事不力的印象。
“那就这么便宜了这小子?”于永不解,自家上司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咬住了人绝不会轻易松口。
“安排人手,费家上上下下一举一动都给我盯死了。”丁寿恨恨道,而今已经打了草,就看费家那蛇上不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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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庭轩虚敞,窗槅明亮,窗下摆着一张紫檀大书案,案上文房四宝齐备,案边堆叠着各类经史子集书帙,窗外花木扶疏,鸟声啁啾,气象十分清雅。
与这清静淡雅的书香气不符的是此间主人心情,杨慎将一卷书随手扔在了案上,捂着额头,满心烦躁。
落榜之后他便借口攻读诗书,躲进了书斋,杨廷和虽未过于切责他科场之事,他心中煎熬却日甚一日。
平日交往中虽未表露出来,其实杨慎心中常以才名自负,自觉优于同侪,可这科场无情,三场下来将他往日骄傲自衿打得粉粹,莫说羞于见父执长辈,同窗故友,便是府内下人私相议论,他也觉得是在暗中嘲讽自己,这般疑神疑鬼的度了几日,四书五经未曾看进去半个字,容颜却比往日憔悴了许多。
“相公,妾身为你炖了些补品,且来尝尝。”王香韵捧着托盘,莲步款款入了书房。
杨慎匆忙将书拿起,装作用心攻读状,皱眉道:“放在一旁就是,待会儿我自会用。”
“相公刻苦用功是好事,也该爱惜身体,张弛有度才是。”王香韵将书案清理干净,将汤盅推到丈夫近前。
杨慎不耐烦地挥手道:“休要啰唣,我自理会得,你且下去,勿要扰我读书。”
“噗——”王香韵忽然掩唇轻笑。
“你笑些什么?!”莫非连妻子也开始取笑自己,杨慎不由恼羞成怒。
“相公,你书——拿倒了。”王香韵嫩白笋指轻点着杨慎手中书卷。
杨慎定睛一看,果不其然,仓促中竟没发现手中书原是倒置,一时窘迫无措,忿忿然将书丢至案上。
“相公既然心不在焉,不妨陪妾身手谈一局,聊作消遣。”王香韵整理书案,从旁边立着的书柜内取出一方棋盘。
“我此时没有心情,改日吧。”杨慎扶额拒绝。
“相公几日不回房安歇,妾身一人憋得难受,便当是陪妾身解闷,”王香韵拉着杨慎衣袖,柔声求道:“好不好嘛,相公?”
妻子软语央求,一来不忍推拒,再则才被人戳破专心求学的谎话,也无颜再用此理由搪塞,杨慎无奈下只得应允。
闻得夫君应允,王香韵立时莞尔,夫妻二人便在一张紫藤花几前摆下棋盘,相坐对弈起来。
新婚燕尔,夫妻二人如胶似漆,时常博弈自乐,杨慎棋艺远在妻子之上,可他此时心神不宁,难以专注,第一盘棋非但输了,且输得很是难看。
“夫君昔日棋艺精湛,不过旬日未与妾身坐隐,怎地退步如斯境地?”纤纤素指捻着圆润棋子,王香韵摇头叹息,仿佛意犹未尽,甚是失落。
科场文章不如人,难道棋艺还要输给妻子不成,王香韵虽未提再来一局,却让杨慎好胜之心顿起,主动邀战,纹枰之间你来我往,杨慎此番专心致志,不问外物,果然大获全胜,连胜三局。
“如何,可曾服气?”杨慎此时心境大好,有心说笑。
王香韵薄唇轻抿,“今日妾身输了,回去后自当专心棋艺,待来日再与相公较量。”
杨慎眉毛一扬,“怎么,你还不气馁认输?”
王香韵不答,秋波流转,凝视棋盘幽幽道:“今朝技不如人,来日再相机取胜便是,世事如棋,岂有一局定输赢的道理,相公以为如何呢?”
杨慎心弦猛地一颤,着呀,科场一时成败,又非定下一生命数,与其终日愁眉不展,蹉跎岁月,反不如悬梁刺股,砥砺奋进,待来科大比,再决雌雄!
他本是聪慧过人,心思通透,只是初遭挫折,心坎一关难过,钻入了牛角尖,此时一经点醒,顿时心中豁亮,长身而起,向妻子深施一礼道:“杨慎枉读诗书,辜负红颜,多谢娘子良言开解,为夫感激不尽。”
王香韵起身还礼,“妾身驽钝,不过几句局戏之言,怎敢当夫君如此大礼!”
晓得妻子还在顾念自家面子,杨慎也不说破,哈哈笑道:“今日有暇,娘子可愿再手谈几局?”
见丈夫一脸轻松愉悦,知其胸中块垒已去,王香韵微笑应道:“妾身正有此意。”
夫妻二人才方重新入座,忽听得外间传来杨廷仪爽朗笑声,“慎儿,有贵客到,还不快出来迎候。”
此时有谁前来?
便是自己朋友,自己去外边接待也就是了,何用引进内堂书房,还要叔父陪同?
杨慎与妻子狐疑对视,俱是同样想法,还未等二人离座起身,便见一人在杨廷仪陪伴下已然转了进来。
“用修,别来无恙?”
“丁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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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香茗捧在鼻端,丁寿深深一嗅,开颜道:“尊夫人不愧出身大家,才貌双全,单只烹得这一手好茶,已足教愚兄羡煞。”
“缇帅纡尊降贵来此,当不是为了盛赞拙荆吧,如今此地并无外人,有甚话不妨明言。”杨慎神情冷漠,语含不快。
外客来访,王香韵身为内眷不便在书房驻留,听三叔说来人是当朝大金吾,又是夫君好友,不敢怠慢,见礼后亲手奉了香茶,才告罪回避,至于杨廷仪倒是很想留下,却被丁寿以好友小聚,不便劳烦的借口给应付了出去。
“用修何必拒人千里之外,自相交以来,丁某自问并无亏负之处,算来还是你拐走我府上逃人在先,其实当日你若直言讨要……”
“好了,此事休要再提!”听丁寿提及雪里梅往事,杨慎勃然变色,“缇帅如无旁的吩咐,在下还要攻读诗文,无暇待客,君请自便!”
话还未说两句便下了逐客令,看来雪丫头真就成了杨用修心头禁忌,丁寿淡然一笑,“既然用修不愿叙旧,咱们便谈公事吧,用修可听闻外间沸沸扬扬所传的科场舞弊之事?”
“略有耳闻。”
“丁某奉旨查案,有几处不解需要请教用修。”
杨慎不发一言,冷眼相觑。
丁寿也不理对方态度寡淡,自顾道:“用修才学素为同辈翘楚,本科竟然不第,胸中可有何不平之气?”
“大金吾未免看轻杨某,”杨慎冷冷道:“科场之中达者为先,杨某学不如人,甘拜下风,谈何不平。”
丁寿微微侧首,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瞟向窗外,启齿笑道:“用修便不觉本科取士有失偏颇?”
杨慎正色道:“王、梁二公品德纯良,乃饱学宿儒,其余考官亦俱科场前辈,若说他们会徇私舞弊,杨某不以为然。”
“用修言之有理,”丁寿点点头,哂笑道:“那用修以为,焦蕴德与刘廷惠会否有营私舞弊之嫌?”
“杨某与刘廷惠并无深交,据国子监文友处所闻,彼人文采似也无特别出挑之处,至于焦蕴德……”杨慎嘿嘿冷笑,“早便听闻他夸下海口,此科只为折桂……”
“咳咳……”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剧烈咳嗽声,杨慎悚然惊起,丁寿却是低头暗笑,终是按捺不住了。
“三叔,你怎在此?”外间同时响起王香韵轻柔女声,同样满是惊讶。
“哦哦……那个我……”杨廷仪支支吾吾半晌,才寻到理由道:“叔父我眼见时候不早,想问缇帅可否在舍下用个便饭,还未得进门,便遇见了贤侄媳,真是巧了,哈哈……”
“果真是巧了,不劳叔父费心,侄媳适才亲手操弄了几个小菜,以备夫君飨客。”
“谢过嫂夫人美意,只是在下王命在身,耽搁不起,此番盛情唯有留待日后。”丁寿缓步踏出书房,冲着王香韵遥遥拱手。
王香韵款款敛衽还礼,“大金吾玉趾下临,敝庐增辉,贱妾蔬酒未及献上,着实失礼至极。”
“嫂夫人客气,明明是在下恶客临门,失礼在先,今日还赶时间,待来日请用修与嫂夫人过府少叙,容丁某略展杯茗之敬,不知贤伉俪可肯枉驾?”
本是垂眉盈盈浅笑的王香韵忽地娇躯一颤,笑容全失,目瞪口呆地凝望丁寿,反将这厮看得浑身不自在,审视周身,摸摸脸颊,心虚道:“在下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随后跟出的杨慎接口道:“贱内足不出户,杨某也无甚闲暇应酬,缇帅还是……”
“缇帅但请放心,待过得几日,舍侄夫妇定然登门拜会,叨扰潭府。”杨廷仪忽然插嘴,还不忘恨恨瞪了一眼自家侄子。
“如此在下扫榻以待,告辞。”丁寿倒也不见外,打了个招呼,自顾就向外行去。
“恭送缇帅。”杨廷仪高声喝道,转脸便低声训斥侄子,“慎儿,你适才话太多了!”
“丁南山背负王命问话,侄儿问心无愧,话无不可对人言者。”杨慎不服气道。
“你适才的话便有许多不该对人言的,倘传到焦阁老与刘本兵耳中,岂不平白为杨门树敌!”杨廷仪狠狠瞪了侄子一眼,快步尾随丁寿追了上去,爽朗笑道:“缇帅慢走,待下官为你引路。”
三叔未免太过世故,杨慎心头不敢苟同,转首看向自家妻子,却是一怔,只见王香韵正自拧眉沉思,仿佛有事百思不解。
“娘子,你怎地了?”杨慎忧心关切。
“还赶时间……还赶时间……这声音好生耳熟,”王香韵将这话默默重复了几遍,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相公,丁大人声音与贡院外当街宣淫的男人声音好像!”
话一出口,王香韵便后悔失言,人家当朝大金吾何等身份,岂会在朝廷试士之所外的街头行那等禽兽之事,况且此人还是夫君好友,如此鄙薄岂不教夫君难堪!
怎料杨慎并未有何过激言行,只是迎着妻子目光缓缓点头,王香韵不可思议地紧掩住了樱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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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升客栈。
“多蒙大人恩典,标下已领到工部回执,不日即可返乡。”台州卫指挥陈良一见丁寿,立时热泪盈眶,比见了亲娘老子还要亲热,戊字库掌库太监侯宽因勒索解户已被逮治究问,司礼监传旨为除京库输纳之弊,勿要轻贷,以警将来,再接手的人如何敢再刁难于他,立时联合各方勘验寄库军器,开具文书,阔别家乡多年,陈良终于有了返程之日,怎不对丁寿感恩戴德。
丁寿费了好大气力,才摆脱了狗皮膏药般的陈良,见到了他此行目标。
“祝先生这是要去哪儿?”一进房门,丁寿便看见来兴儿正在打点行装。
来兴儿揉了揉微微发红的眼圈,闷闷不乐道:“回苏州去。”
丁寿奇道:“哦?先生才来京师不过数日,何必匆匆返程?”
“老爷都落榜了,还留在这京中作甚,白花银子么!”来兴儿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休要多嘴。”祝允明训斥僮儿一句,转脸笑道:“教大人见笑,敝人名落孙山,无颜忝居京华,只好返乡攻读备考,以待来科。”
“原来如此,”丁寿点点头,蹙着眉头有些为难道:“丁某有一事不明,欲待请教,又恐失礼得罪先生,实不知该否开口。”
这锦衣帅怎得客气起来,祝枝山心中嘀咕,温言道:“缇帅垂问,允明知无不言。”
“先生乃江左名士,名动学坛,却又为何屡试不第,实教丁某费解。”
一言出口,祝枝山一张黑脸赧得险些涨成紫色,来兴儿更是将正在打点的行礼包袱一把丢到地上,怒目圆睁瞪着丁寿。
“丁某肺腑之言,并非有意唐突先生。”丁寿急着解释,“先生也该听闻坊间风传本科会试之事……”
“震泽先生高风峻节,士林仰慕,所谓市井谣诼传闻,皆是信口雌黄的中伤之言,学生以性命作保,断无此事。”祝枝山横眉立目为恩师辩护。
“先生所言甚是,”丁寿一句附和当即教祝枝山一愣,只听他道:“丁某虽身在官场,却无缘三考,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又恐不知内情错诬王、梁二公,故有此一问,还请先生谅解。”
对方身居高位还态度谦逊,祝枝山属实发作不得,怅叹一声道:“缇帅所谓名士浮名,不过友人擡爱,敝人委实愧不敢当。况术有专攻,各有所用,允明虽在诗文书法中略有小成,经义之道却非我专长。”
“丁某略知会试科目,三场之中经义只为首场,概求士子明晓性理之原,中场以论观其才华,诏、诰、表、判观其词令,末场策问观其政术,如此三场并重,取其全才,先生纵然首场略逊,还有二、三场可较长短,为何还……屡屡落第呢?”
“大金吾果然不晓科举内情,国初取士确以三场并重,三试皆因言以审心,详外以测中,可百余年下来,考官惟重首考,国初定制经义当先,已有轻重之分,如今重者益重,轻者更轻,非五经魁首,名甚不能列南宫前五,遑论不擅经义者,又如何能够中试!”祝枝山摇头苦笑,非只会试,乡试也是一般,好友文征明号称诗、文、书、画四绝全才,却屡赴应天府乡试而不中,应考之路比己更是坎坷。
丁寿不解:“朝廷既设三场,取士便当权衡三场试卷,为何独偏重于首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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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也未尽然,恩师东白先生为主考时便曾言”校阅虽本之初试,去留实以中、末二试决焉“,乙丑科会试下官便有经、论、策三道答题被选作会试程文,那所谓考官只重首场之说,不过是一些不第之人自寻的托词罢了。”本科同考官,弘治十八年的进士湛若水座上谈笑自如,怡然自得。
不愧是玩心学的,在二爷我的签押房里还敢高谈阔论,合着跑锦衣卫这里体认天理来着,丁寿心里嘀咕,面上和善笑道:“却是为何?”
“只因初学经义者便可道性命,而唯有积学富五车又通达世故者,方为济世之才,朝廷取士当以实学为先,湛某阅卷,只要该生学问渊博,洞悉时务,便是初场试卷略有瑕疵,也着量收录。”
丁寿抚掌笑道:“湛大人这般崇重实学,为国选材,实为朝廷之福,考生之幸啊。”
“湛某职责所在,分属应当。”湛若水也不客气,对丁寿恭维坦然受之。
丁寿话锋忽地一转,又道:“那焦、刘二人又是如何中选?三场试卷之中哪篇可列为程文,湛大人可有教我?”
湛若水瞬时脸色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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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并非不知考官于科场之中偏重首场,忽视中、末二场之象愈演愈烈,也曾三令五申要考官取士三场并重,历年科举中也不乏有识考官力图求变,但还是难改其势。”同考官康海不同于湛若水,并未矢口否认,只是抚案吁叹。
“明知取士之弊,为何又改之不得?”丁寿诧异,“难道考官等人还敢抗旨不遵么?”
“身为考官,非是不想,实有力所不逮之处。”康海自嘲一笑。
“刘公公常言我要多向德涵兄请教,不知状元公可否为我解惑?”丁寿揉揉眉心,嘻笑道:“看在刘公公面上,还请德涵兄直言不讳。”
提及刘瑾,康海眉宇间泛起淡淡一丝愁容,轻叹一声,徐徐道:“其一是因时间仓促,数千举子应试,三场试卷浩如烟海,只凭一二十名考官数日之间取阅收录,日力无余,故常有弃二、三场试卷不阅者……”
人家寒窗苦读,辛辛苦苦交出的试卷你们不看就扔了,太那个了吧,丁寿嘬嘬牙花子,追问道:“其二呢?”
“二则经义列为首场,有先入为主之念,彼时我等考官神完气足,可以潜心阅卷,待得评阅后场时,难免精力倦怠,心浮气躁,两相比较,自然偏重于首场试卷。”
这倒与祝大胡子说法有几分相符,丁寿挑眉,“可还有三?”
“考官为彰显才学,经义题目日益晦涩,不复洪武、永乐年之浑厚朴直,举子穷日夜,劳精神于首场空言,待二、三场实问时早已力穷智竭,如何能做得好策论,是以后两场试卷也不足以为收录之凭。”
“其四,经义之学为儒家经典,乃士大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源,在世人心中分量强于其他,纵有人疾呼实学之用,亦难改人心成见。”
人心?哼,丁寿不屑一笑,“所以这四点便是科场之弊源?”
“还有第五,”康海伸出五指,“经义之题皆有四书五经与其传、注为据,相比较中场之”论“与末场之”经史时务策“,有更多凭依之处,考试官为免受人指摘,绝朝野之口实,故也乐将首场经义作为取士之凭。”
“这是否因噎废食了,只要心底无私,俯仰无愧,何惧流言蜚语。”
“康某如今坐在此处,不足以证明那并非杞人忧天之举么?”康海似笑非笑,乜眼看着丁寿。
丁寿凝眸望着自己的康海,嗤的一笑,“言之有理,既然话已说开,状元公也非外人,丁某便有话直说了,听旁的考官言讲,为了榜魁之事,德涵兄曾与王阁老有些争执……”
“不错。”康海坦言。
丁寿拄案向康海处靠去,轻声道:“那德涵兄以为,王守溪与梁厚斋是否会有舞弊之行呢?”
“若说王阁老重南而轻北,心中有私不假,但若说王、梁二公在取士之时罔顾国法,徇私舞弊,以奸邪无文之徒冒名登第,康某第一个不信!”康海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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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涵兄出来了!”
“对山,那丁南山如何询问得你?”
康海步出锦衣卫衙门,一众被传来问询的会试考官们蜂拥而上,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只是随便问询了几句会试事宜……”
湛若水急拉着这位翰林院前辈的袖子问道:“那他可问及焦黄中与刘仁的试卷?”
“却是不曾,只问王、梁二公会试是否有舞弊之情,这岂不是无稽之谈……”
“咦?他为何对我闭口不问王、梁之事,只问焦、刘二人的试卷是如何录取,评语为何,还问哪篇可列为程文,”湛若水一脸不解,悻悻道:“简直荒谬,纵然中试,也未必文章便可作为程文啊!况上千试卷,谁又能记得住他们的!”
“我言说科举取士从来是以主考之意为先,纵然我等有心选拔,倘那试卷不尽人意,同样会被主考黜落,身为同考并不能左右取士公道,这有哪句话错啦!那丁南山非言说我推卸职责,妄想攀诬贤良,怪哉,王阁老几时与锦衣卫有了交情,不惜这般颠倒是非为他开脱!”给事中蔡潮更是愤愤不平。
都给事中王承裕一声冷哼,“还用多说,定是王守溪阴结锦衣帅,甚或刘瑾也插手其中,分明想将我等推到风口息却物议,为他等权贵开脱!”
湛若水迟疑道:“不会吧,王相素来与刘阉不睦,人尽皆知啊。”
“明面是不合,但内里是否勾连谁能清楚,王守溪屡与刘瑾相抗,但哪次成事过,偏偏又能步步高升,谁知其幕后有无关节!”
众人面面相觑,王承裕是真敢说啊,刘瑾王鏊两边都往死了得罪,想当年他老子王恕主持吏部京察、大计,同样是满朝皆敌,而今看他老爹的本事学了多少尚且不知,王三原的火爆性子是传了个十成十。
“平川所说,是否过于臆断……”康海想着劝劝这位乡党。
“对山你与刘瑾有旧,自不用担心,王某却不会任人拿捏,坐以待毙,这便回去具疏自陈,王守溪想置身事外,哼,做梦!”
蔡潮迟疑道:“事情一旦闹大,恐不好收拾吧……”
“虽同为考官,我等官卑职小,不过受人牵连,却被锦衣卫传讯,横加指责,那非议指向之官反晏然自若,巨源,你便甘心代人受过?”
“这……”蔡潮哑口无言。
王承裕振臂呼道:“事到如今,诸君倘要自救,便随我一同上疏,唯有掀起风潮,才可让朝中枢要不敢轻擅处置,还我等清白!”
十四名同考官虽都是进士出身,但多是翰林院与六科官员,少历实务,这为官眼界与做文章就不在一个水平上,此时一听王承裕撺掇,立时群情激奋,纷纷叫好。
康海虽觉不妥,张张嘴还是未将心头疑虑说出,众人都以为自己与刘瑾一党,就算说什么恐也无人肯信,唯有喟然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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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顺胡同,杨府。
杨廷和轻抚颏下短须,坐在椅上沉吟不语。
位居客座的蔡潮与湛若水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同伴心中的担忧与疑惑,湛若水轻声道:“恩师……”
“哦,”杨廷和似乎才回过神来,“元明还有何事?”
“王天宇首倡之事,我等是否附尾,还请恩师示下。”
蔡潮跟着点头:“是啊,还请恩师指点。”
二人都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那届主考张元祯已然翘了辫子,副主考杨廷和新近入阁,可是两人今后仕途寄望所在,上疏拉王鏊垫背这等大事,自然要来征询恩师意见。
“此事尔等自便就是了,老夫不晓内情,也不好多言。”杨廷和淡淡言道。
我们要是能拿主意还来问您干嘛呀,蔡潮急道:“事涉中枢,非同小可,学生心中实无定计,还请恩师明示。”
“王平川之言有几分道理,抡才大典,乃朝廷公道之所在,尔等同为内帘考官,心中有疑,不言即是不职,若是言语略有失实么,”杨廷和略微一顿,眄视神情紧张的两个门生,一声轻笑,“清流言官风闻言事,言虽不当,亦非为自家计也,算不得什么大过。”
湛若水与蔡潮心领神会,离座躬身道:“学生明白,谢恩师指点。”
送走两个神采奕奕的门生,杨廷和立在堂中,面沉似水。
“兄长,”杨廷仪自堂后转出,“丁南山是要捧杀王守溪?可他问慎儿有关焦、刘二子之事又是何用意?”
“不论阉党内讧与否,老夫都乐见其成,要紧的是,”杨廷和转视自家兄弟,沉声道:“杨家定要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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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留步,学生告辞。”祝枝山对送他出府门的王鏊躬身长揖。
王鏊执着祝枝山手,感慨道:“滴水能把石穿透,万事功到自然成,今科未中,勿要灰心气馁,回乡好生温习,依你才学,终有金榜题名之时。”
“恩师教诲,学生铭记于心。”祝枝山再拜,与恩师洒泪分别。
望着门生背影远去,王鏊惘然若失,仰头叹道:“南山小儿,你此举不是存心将老夫我置于火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