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叶岸还是会在梦中梦见她。
叶岸在手机里还保存着她的一张照片,照片里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在笑。
叶岸换了几茬手机但这张照片一直保存着,叶岸怕这张照片丢了,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她说喜欢红色叶岸就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买了条红色的连衣裙送给她,叶岸用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买了这条连衣裙,然后啃了一个月的馒头下泡面。
当看到她穿着这条红色的连衣裙笑的时候,叶岸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子,觉得自己吃了一个月的馒头下泡面是值得的。
其实叶岸觉得她穿什么衣服都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叶岸特别喜欢她笑起来的两朵酒窝,浅浅的,像两朵花盛开在她的嘴角。
梦总是那样短,叶岸总是希望在有她的梦里永远不再醒来。
叶岸害怕醒来后的哀伤,因为那种哀伤会让呼吸变疼,疼得像一座冰山压在头顶。
这天,叶岸又一次在梦中看到她,梦里她依然穿着那条红色的连衣裙徜徉在一条林中小径,那条小径四周树木参天,旁边的湖面随着小径一直蜿蜒相随,叶岸太熟悉这条小径了,那是D 大学生情侣的圣殿——D 大爱情路……
叶岸霍地从梦中醒来,一身惊汗……
……
叶岸的老家是一座离主城一百多公里的小县城,以前没通高速的时候要坐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能达到。
连接高速公路和主城高速是在叶岸上大学的时候通的,五个小时的车程变成了一个小时。
每个人的故乡都有一条伴随着儿时成长的小河。
关于故乡的记忆,那条从老家县城穿城而过的小河让叶岸永生难忘。
到了夏天,叶岸在外面一半的时间都会在这条名叫万溪河的流域活动,游泳,摸鱼,在河边的稻田里捉青蛙,在河边的草坝上踢足球,尾随到河边恋爱的情侣……
叶岸喜欢踢足球,当时老家还没有正规足球场,叶岸后来能进大学校队的那两把刷子都是在河边的草坝上练出来的。
初三的那年夏天,要不是张远强,因为皮肤黝黑,身体壮实被人叫做黑牛,叶岸或许已经永远变成河里的一条鱼了。
那是一个太阳把大地烤成了火盆的下午,叶岸与黑牛逃课到河边游泳,叶岸还没等黑牛脱完衣服便一个沵头栽进了河里,一会儿,离河边十米左后的地方一阵水花翻腾起来,黑牛看到叶岸双手扑打着水面,一会儿身体沉了下去,一会儿又挣扎着露出半个头来,与叶岸无数次在这条河里游泳,黑牛知道叶岸平时游泳不是这种姿势,于是黑牛一点也没犹豫,也一个沵头栽进水里,用最快的速度游到叶岸身边把在水里挣扎得快要精疲力尽的叶岸拽回了岸边。
叶岸是上了高中才猛窜个的,一直窜到大学毕业窜到了一米八,但初三的时候叶岸还没开始发育,个头很瘦很小。
黑牛自幼跟爷爷习武,会一些拳脚把式,骨头练得跟铁似的硬,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蛮力,平时街上走路都会无差别的寻找诸如电杆、垃圾箱、报栏等目标当沙袋拽上几拳几脚。
但如果叶岸发育早一点,块头大一点,尽管黑牛练过武,也许就不一定能将叶岸拽得回来。
黑牛拽着叶岸游回岸边的时候,两人都精疲力尽,刚一摊到在地上叶岸便翻身吐了一大口水出来,连着吐出来的还有河里的水草,那或许是河里鱼儿的午餐,被刚才挣扎扑腾的叶岸给吃了。
叶岸吐了很多水,不停的咳嗽着,但仍然微鼓的小腹说明还有很多水没吐出来,叶岸吓得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看着黑牛半天才嗫嚅道:“我……我脚抽筋了,谢谢!”
这是叶岸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黑牛说谢谢。
黑牛也看着叶岸,大口喘着粗气,对叶岸的谢谢也没多大在意:“你请我吃碗凉面吧。”
叶岸的母亲是小学教师,父亲是县运输公司的货车司机。
父亲长期在外跑长途,母亲在家根本管不住叶岸,叶岸整天在外面跟黑牛,还有一大帮小伙伴胡天胡地疯玩,打架斗殴,偷邻居生蛋的老母鸡,打碎学校玻璃,把年轻的女老师气哭的事儿一样没拉下,每次父亲跑完长途回家一次,在外面劣行累累的叶岸都会被狠狠揍上一顿。
叶岸父亲喜欢下象棋,这是叶岸记忆中父亲唯一的嗜好。
父亲少有在家的时候,就会支棱个棋盘在外面跟街坊杀得昏天黑地,每次父亲下棋的时候,叶岸就喜欢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叶岸无师自通也学会了下。
黑牛没来找自己的时候,叶岸就学着父亲支棱个棋盘跟街坊下象棋,这是当时唯一能让叶岸安静下来的事情。
下着下着,小学还没毕业,叶岸已经在街坊中找不到对手了。
叶岸母亲就不停的给叶岸唠叨如果把下象棋的劲头用在学习上就好了,但说了没用,在家的时候只要黑牛来找,叶岸就一定出去疯玩,黑牛没来叶岸就找街坊下下棋,就是不做作业,等父亲跑车回来必然会被揍上一顿,父亲走了又一切照旧。
叶岸父亲揍叶岸下手很重,都是抽出皮带抽叶岸的腿,胳膊和屁股,皮开肉绽是常事,但叶岸也习惯了,因为叶岸知道黑牛父亲揍黑牛更狠,直接棍棒招呼,但黑牛跟爷爷练过武能抗揍,更不把被揍当回事儿。
但初二到初三那个夏天的暑假,就是要不是黑牛叶岸差点变成河里的一条鱼的那个夏天,在叶岸成长经历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父亲突然就再也不揍叶岸了。
一天晚上父亲在外面跟街坊下棋,叶岸没事就在旁边看,叶岸完完整整的看完了一盘,父亲输了,叶岸觉得没啥意思就摇摇头找黑牛玩去了。
晚上回到家叶岸跟父亲说你那盘棋不该输的,该怎么怎么下就赢了。
叶岸父亲有些惊讶,说我输的哪盘都记不得了,你怎么还会记得。
叶岸说你那盘棋我现在背着都能下下来。
叶岸父亲不信,叶岸就让父亲拿出棋盘摆棋,自己背对着棋盘背起了父亲输的那盘棋的棋谱:“红方炮二平五,黑方马八进七……”
事实是,这个时候已经是叶岸跟黑牛在外面玩完回家,大约三个小时以后了,叶岸一步不差的将父亲输的那盘棋背了出来,再顺便指出哪一步是父亲的败招,胜招又是如何。
这一切,叶岸都不用看棋盘靠说出棋谱,由父来摆棋完成的。
叶岸父亲惊得目瞪口呆,叶岸父亲知道儿子相当于在跟自己下盲棋,这才知道自己生了个智力超群的儿子。
叶岸母亲在一旁也惊得目瞪口呆,叶岸母亲知道儿子能背着棋盘下棋得需要多么好的记忆力,心里便叹息要是儿子的记忆力能用在学习上多好。
“爸,”跟父亲显摆了一把让叶岸兴致盎然,“这样,我跟你下盘棋,我下盲棋,你看着棋盘下,要是我赢了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赢了你以后不要再打我了!”说完叶岸摸了摸胳膊上上次被父亲用皮带抽留下的还没消散的红印。
“好!”叶岸父亲顿了顿,斩钉截铁的回答到。
“妈,你作证,我赢了不许爸耍赖。”
叶岸对母亲笃定的笑了笑,脸上的表情胜券在握。
两父子摆开战场杀将起来,只是叶岸依旧背对着棋盘,靠着嘴里报出棋谱走棋。
叶岸父亲常年泡在棋上,属于街头象棋中很能打的水平,但一会儿,叶岸父亲便局势已非,败势已定,当叶岸报出最后一招将死自己老帅的那一刹那,叶岸父亲摸着棋子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颤抖。
儿子打败老子,最喜悦的其实是老子,在叶岸父亲认输的那一瞬间,叶岸父亲突然感觉儿子长大了。
从此,叶岸再也没与父亲的皮带有过亲密接触,但叶岸父亲在答应不再打叶岸之前也跟叶岸提出了一个条件,让叶岸必须考上高中。
高中是叶岸与黑牛的分水岭。
平时叶岸和黑牛在外面疯玩的时间是同步的,但叶岸好歹还能在课堂上听得进去一些课,加上每次考试前突击一下,成绩在班上混个中等偏下基本没什么压力。
黑牛就不行了,练练拳脚是好把式,但读书会要了这小子的命,每次考试都是班上倒数第一名的固定承包商。
叶岸为了不再挨父亲的皮带抽,靠考前一学期发力踩着分数线考上了县高中。黑牛本来就没打上高中的米,毕业后被家里找关系弄去了县技校。
为庆祝考上县高中和县技校,开学前几天,叶岸被黑牛一顿城里美女多而且穿得少忽悠,带着母亲因为自己考上高中奖励的五十块钱,跟黑牛一起坐上了去城里的长途汽车。
那时候去城里的长途汽车票价是十块钱。走之前叶岸给家里留了张纸条,说到城里玩两天就回来。
叶岸上次来城里还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母亲带自己来走亲戚,已经好几年过去,小学生眼里外面的世界,已经与高中生眼里外面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这几年房地产行业正席卷着大江南北,这座城市也没能幸免。
整座城市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房地产业像打鸡血一般助推着这座城市的版图疯狂扩张,叶岸感觉到了城市的喧嚣声和工地的轰鸣声带来的巨大冲击,这种冲击是老家那种点着一根烟就能走完的安静的小县城永远无法体会到的。
叶岸此刻也没想到,多年以后自己也会置身于这片钢筋水泥铸就的血海之中。
黑牛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黑牛感到的冲击是这座城市名不虚传的美女,黑牛眼里大城市街头的美女个个都是林青霞和张曼玉,但凡穿衣服露了一些肌肤,黑牛的目光便会直勾勾的追随而去。
当两个穿着吊带的美女从黑牛身边迎面走过,黑牛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们露出来一些乳沟来的胸部,黑牛吞了下口水,耸了耸鼻头拼命的吸吻着她们身上飘散而过的香水味,黑牛从来没在老家街头路过的女人身上上闻到过这么香的香水味,黑牛一直看着两个美女摇着裹挟在热裤里的臀部消失在街头的拐角处,转过头来,黑牛对叶岸以发誓的语气说道:“技校毕业我一定要到城里来,我发誓,我一定把这座城里最漂亮的女人日一盘。”
说完话,叶岸看到黑牛裤裆已经鼓起了一团,叶岸从五岁就听懂了大人们经常在用“我日你妈”吵架,当然能理解“日”的意思,尽管叶岸也觉得城里街头的女人的味道是比老家县城里的好闻,但叶岸还是被黑牛裤裆鼓起,当街发表这样的流氓宣言吓着了。
叶岸和黑牛下了车在街头漫无目的的逛了半天,叶岸看了好多工地,黑牛就看了好多美女,最后饥肠辘辘下叶岸和黑牛找了家小饭馆炒了个回锅肉和藤藤菜,要了两瓶啤酒,叶岸算了一下,这顿饭钱除了来时的车费剩下的就只能买两只冰棒了。
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伴哪里顾得了这么多,饭吃饱了再说,两人一人一瓶啤酒喝了嫌没过瘾,最后连买冰棒的钱也花来买了啤酒。
这是叶岸第一次喝啤酒。叶岸觉得啤酒并不好喝,但第二天却发现又想喝。
吃完饭结完账,叶岸告诉黑牛已经没有钱坐车回家,黑牛也不在乎,并且乐不思蜀说要再耍一天,再看一天的美女,明天大不了去路上扒货车回家。
这种事在老家两个小伙伴倒是没少干过。
两人决定晚上睡火车站,但晚饭总要解决,于是叶岸拉着黑牛找公园,按照叶岸在老家县城的经验,公园一定会有很多摆棋摊的。
问了几个路人叶岸找到了一家公园,果不其然,公园有摆棋摊的。
叶岸知道这种露天棋摊上下棋都是带彩的。
棋摊上已经有几盘有人在捉对厮杀,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在围着观看。
棋摊旁边坐着一位穿着汗褂的中年男人在抽烟,叶岸看得出来他明显就是老板,叶岸上前对他说道:“老板,下一盘多少钱?我们下一盘怎么样?”
“十块。”老板见来人还是中学生的模样,明显有点不上心,“下棋可以,但你们有钱吗?”
“没有。”叶岸抠了抠脑门,叶岸觉得此刻撒谎也没得意思,因为这样说老板肯让自己先把钱拿出来看的。
“没有还下个屁啊!”棋摊老板手一挥,“赶紧回去上学,学生家家的跑这种地方来干啥子!”
“这样老板,我们打个商量,”叶岸料定老板会这样打发自己,胸有成竹的说道“你准备十块钱,你招揽客人来我跟他下,你看看我的水平如何,如果我输了你最多就输这十块钱,但我赢呢,我继续下下去,到时赢的钱我们五五分账。”
平时来踩棋摊的有,但像这种踩棋摊兼谈合作还没见过,尤其对方还是十五六岁的学生,棋摊老板将信将疑的打量了打量叶岸,说道:“同学,口气不小哈,照你的意思,你只有一盘棋的机会,你输了我给这十块,这生意就打住了,只有你赢了第一盘才有机会进行下去,是这意思吧?”
“是的。”
叶岸顿了顿,补充道,“我赢了第一盘继续往下下,反正不管我后面输赢我输了你的本钱十块钱我们就打住,赢了我们就五五分账。”
棋摊老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但看上去还有点迟疑,叶岸继续说道:“我搞忘了给你说,我是下盲棋!”
“啊?盲棋?”棋摊老板眼睛一亮,手里的烟惊得差点掉到地上,“你是说你下盲棋对别人的明棋?”
“是的。”叶岸的语气很淡定。
棋摊老板不淡定了,拿十块钱万一发现个天才呢?
棋摊老板赶紧示意叶岸坐下来:“你早说下盲棋我都不给你扯这么多了。坐过来,我找人跟你下,我出二十!”
棋摊老板把投资翻了一倍。
周围的棋客和路人听老板吆喝有人摆台下盲棋,一下子都围了过来,看到摆台的还是个模样清秀的学生,人群立即就热闹起来。
第一个出来挑战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叶岸和这个年轻人互相瞅了瞅,叶岸转过身来,老板交代了几句规则,棋局开始了。
经常泡这种下棋带彩的棋摊的棋客水平自然不会太低,叶岸感到一定的压力,觉得比老汉的水平要高好多,但二三十个回合下来,叶岸的棋局还是占了很大的优势,再过十来回合,叶岸将优势化作了胜势。
整个对局中,叶岸背对棋盘笔直的坐着,闭着眼睛,纹丝不动。
旁边的黑牛看不懂象棋,开始还图新鲜盯着棋盘,一会儿就憋不住将目光投向过路的行人寻找衣服穿得清凉的美女去了。
第一盘输了,挑战的年轻人不服气再下了一盘,这次输得更快。
“人家下盲棋都下不赢,换人换人。”围观的人群有人开始鼓噪,也听得出有人在啧啧惊叹。
第二个出来挑战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
棋至中盘局面胶着,中年人水平明显比刚才那个年轻人高出一截。
棋到残局了,中年人的棋已呈无攻守和之势,撑了几手便提出求和,叶岸想了想,没同意。
叶岸一直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坐姿,思考了五分钟以后,叶岸才出手用一个非常漂亮的组合攻杀将中年人的老将斩落马下。
中年人掏出二十块钱的时候是心服口服的,嘴里喃喃着对叶岸竖立了大拇指:“老板,你哪里找来的小孩,太厉害了!”
后来陆陆续续有两个人来挑战,叶岸一共下了十盘盲棋,一直下到路灯都亮了,总战绩六胜三和一负,折算下来一共赢了一百块。
叶岸站起身来的时候,板凳上已经留下一大堆汗渍,满脚都是被蚊子叮的包。
棋摊老板对叶岸刮目相看,不仅爽快的把五十块钱给了叶岸,还提出晚上请叶岸和黑牛一起吃饭,叶岸本来想推辞,但没等开口黑牛在一边乐呵呵的先答应了。
棋摊老板觉得二十块钱的赌注发现了个天才也值了,一顿饭钱也算不了啥子,看得出来棋摊老板是个耿直人,直接把两个小伙伴带去吃火锅。
“我姓陆,叫我陆哥就行了,还不知道两位同学的名字。”陆哥热情洋溢的介绍着自己,并给叶岸和黑牛一人开了瓶啤酒。
叶岸和黑牛自报了家门。
黑牛特别开心,大口吃着毛肚,都准备好晚上饿肚子的,没想到叶岸一番神操作还吃上了火锅。
自此,黑牛对叶岸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没有什么事是神奇的叶岸做不到的。
“兄弟,你们是哪里人?”陆哥问叶岸,“要不,没事就到我棋摊上来下棋,赢的钱我们还是对半分。”
原来这顿火锅也不是白吃的,叶岸明白了陆哥的意思,便回答说自己家不在城里没时间来。
陆哥有些遗憾,吃完火锅给叶岸留了个电话,说以后什么时候还来城里想下棋了随时来找他……
由于两人未经家里同意擅自进城,夜不归宿,第二天回家黑牛被打了一顿,叶岸本来也要被打的,父亲皮带都抽出来拽在手里,但因为做出过的不再打叶岸的承诺没有下得了手。
叶岸最终逃过一劫,免于了一顿皮肉之苦。
开学不到一个月,黑牛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实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小目标,城里的美女没日到先把县城的女人日了,黑牛以耍朋友的名义,把技校班上的一个女同学骗去河边的草丛中日了。
黑牛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处男生涯,不跟叶岸进城看了那么多衣服穿得很少,香水味道很好闻的美女,黑牛的处男生涯不会结束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