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阿迷寨子里,鸡犬相闻,又是平静而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万彩云从睡梦中醒来,感觉有些浑身酸痛。
昨晚趴在她身上发泄的男人,强壮有力,像是有永远也使不完的劲,折腾得她头昏眼花。
不过,这同时也让她感到十分受用,整个阿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么强壮的男人了。
万彩云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的男人已经离去。
翠月楼就是这样的地方,每天来来往往很多生面孔,都像是她一生中不起眼的过客。
枕边的香炉还没有熄灭,从镂花的香龛里,一缕轻白色的烟正袅袅地升起,带着令人沉迷的清香,飘向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万彩云一丝不挂地卧在柔软的榻子上,刚睡醒的身子,似乎还没有彻底从慵懒中挣脱出来。
刚刚二十岁的她正值花样年华,身材修长,在细腻的皮肤下,几乎找不到半点多余的赘肉。
她是翠月楼的头牌,即便在云南这种僻远之地,由她陪上一夜,多少也得花费不下十两纹银,几乎和京师的物价难相上下。
可万彩云却对自己的身体很不满意,因为自打她出生起,肤色不像其他女子那般白嫩,反而呈现出一种古铜色,就像历经千年的金属一样。
如不是她五官长得美艳,只怕在人群中一站,很难让人第一眼就相中了她。
不过,先天的不足,后天总是会有办法来弥补的,她之所以艳名远播,更与她的风情万种脱不离干系。
万彩云轻轻地抬起右腿,在暗褐色的小腿上,竟刺着一幅蛇妖的图。
蛇妖身姿妖娆,如藤蔓般缠绕在她的腿上,从脚踝一直到膝盖,就像穿了一只画工精美的丝绸袜子。
“姊姊,”房外忽然有人在轻轻地叩门,“土司衙门的汤公子来了!”
万彩云终于从榻子上起身,也不披衣,光着身子走到门前,打开房门,让她的妹妹进来。
妹妹万彩月长得比她姐姐更娇小一些,两只灵动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上去天真无暇,人畜无害。
如果要说这姊妹二人,谁更适合在青楼里过活,那当然是妹妹万彩月。
她不仅外表纯真,而且肤色白皙,可谓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
万彩月见到姐姐赤身裸体的样子,急忙挪开目光,羞涩地道:“姊姊为何不穿上衣裳?”
万彩云懒洋洋地坐在罗汉床上,不以为意地答道:“你我姊妹一奶同胞,何须顾忌这许多?云南不比江西,天气又闷又热,穿了衣裳,不过半个时辰,身上便又粘又潮,很不舒坦。倒不如这样来得更惬意一些!”
原来,这姊妹二人俱是江西吉安府人氏,母亲早故,二人被随着父亲一起到云南经商。
不料三年前,万父又病故,这才使得姊妹流落风尘。
一听到姊姊说起故乡江西,妹妹不禁愁上眉梢,哀婉地叹息一声,看着姊姊小腿上的刺青道:“话虽如此,可让你瞧见你这腿上的刺图,只怕又要说三道四!”
刺青素来很难让寻常人接受,尤其是在与中原闭塞的云南,民风古朴。
自打宋朝以来,只会在罪人身上施以黥刑,正经人家谁会无缘无故地忍受皮肉之苦,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行径自是会让大家觉得忤逆。
万彩云却不屑一顾地道:“妹妹何故总是在意旁人眼光?人生一世,逍遥于天地之间,唯快活耳!更何况……”说着,她抬起右腿,目不转睛地定着自己小腿上的刺青,“比起其他的上古凶手来,我更钟情于毒蛇……”蛇的冷血无情,是她在乱世中生存下去唯一的资本。
“哦,对了,”万彩月也不再多话,急忙道,“汤公子说寻你有要事!”
万彩云撇了一眼自己的妹妹,道:“他不是你的常客么?今日寻上门来,你接待了便是!”
万彩月道:“他今日可不是来寻我的!”
“是么?”
万彩月点点头:“我喊来了几位姑娘作陪,全让他退了!”
万彩云叹了口气,从罗汉床上起身,走到榻子边,在凌乱的褥子里翻找了一阵,终于寻到了她的那身青色薄纱,披在肩头道:“那便去见见他!”
翠月楼是阿迷州最著名的青楼,也是最奢华富贵的去处,小楼三重,如黔国公的府邸一般,凡是路过此地的人,都免不了要来这里享受一番。
这时,汤嘉宾就坐在天字包房里,有条不紊地嘬着今春的普洱,等着万彩云。
汤嘉宾是阿迷州土司衙门里的典史,专司缉捕要犯,同时也是翠月楼的常客。
他今年不过二十四五岁,家中和土司守备普名声颇有渊源,人长得白白净净,可双眼异常刁钻。
许是在土司衙门里任职的缘故,仿佛总能看穿人心底里的私念。
“不知汤公子驾到,有失远迎,恕罪!”万彩云走进天字包房,在汤嘉宾的面前落座道。
“彩云,你如今架子可是大了,邀你饮茶一叙,却让我等上这许多时辰!”汤嘉宾嘴角微微带笑,将面前一盏美酒推到万彩云的面前。
万彩云低头看了一眼酒盅,不动声色,反问道:“汤公子莫不是大清早就要小女子饮酒作陪了吧?”
说实话,昨晚万彩云招待的客人,不禁体魄异于常人,而且酒量惊人,直到此刻,她依然觉得自己有些宿醉未醒,脑袋昏昏沉沉的,不想这么早又饮上了酒。
汤嘉宾的目光却一直盯着万彩云被薄纱笼罩下的胴体,青色的纱衣就像一层云南远山的雾色,将她的娇躯罩得若隐若现。
万彩云真是风骚入骨,即便在妹妹的情人面前,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肉体,几乎是半透明的纱衣让她胸前两点鲜红的乳晕有如墨染的点绛般,充满了朦胧的美感。
“咳!”万彩云有些得意,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一个能够逃得出她的勾引和诱惑。
她轻咳了一声,像个得胜者一般,把正痴迷于自己肉体的汤嘉宾从遐想中拉回现实。
如此一来,原先汤嘉宾咄咄逼人的样子,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出于被动。
汤嘉宾定了定神,正色道:“此刻尚不及辰时,饮酒自然是早了一些。今日清晨,有樵夫进团山砍柴,在山脚下发现了一具尸体,被摔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不过,从他随身背囊里,找到了他赴南都赶考的浮票,正是临安府的张生!”
“哦?”
万彩云有些意外,反问道,“他想来是遇到杀人越货的强盗了,真是不幸!不过,如今外头不甚太平,这种事也不算稀奇了!只是,既是命案,汤公子理应到土司衙门里去办理才行,为何要来这翠月楼呢?”
汤嘉宾道:“若我记得没错,这张生月余之前,从临安府离家,却在阿迷州逗留了许多时日!在这数日之间,流连于翠月楼,都是你招待的他吧?”
万彩云也不隐晦,点头道:“没错,确实是我招待了他!只是我一直当他是寻常客人,前些日想必是银子使完了,这才离开。却不料,竟在团山遇害……”
汤嘉宾却不依不饶:“你与她日夜缱绻,可知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之人?”
万彩云摇摇头。
汤嘉宾放下手中的茶盏,盯着她道:“那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他在翠月楼里露了财,让不怀好意的人见着了,便起了歹心,趁他连夜赶路之际,在团山取了他的性命?”
万彩云道:“这解剖案情,缉拿凶犯,乃是你们衙门的事,为何要来问我这一弱女子?”
汤嘉宾站起身来,往前弯下腰,双眼直视着万彩云,两个人的面孔距离不到一尺。
他一字字地道:“这个月的张生,上个月的商贾黄老头,上上个月的昆明刘知事,好像在遇害之前,都在你这里消遣过?”
万彩云也站起身来,对视着汤嘉宾道:“莫非汤公子怀疑是我所为?我不过是青楼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岂有杀人越货的本领?”
汤嘉宾又打量了一番她,这才坐下道:“昆明的刘知事一死,凶案已经惊动了国公府,沐国公令阿迷衙门尽快找出凶手,严惩不贷!我也是吃一口公家饭的人,有嫌疑的,自然要一一过问!姑娘既不知情,那边叨扰了!只是……国公府的号令,阿迷衙门不得不遵,今日往后,我会多派人手,对翠月楼严加监视!”
万彩云走到包房门前,将门拉开,对汤嘉宾道:“公子慢走!”
汤嘉宾离去,留下惴惴不安的万彩云,愣愣地站在天字包房门口。
“姊姊,”妹妹彩月不知何时走上前来,站在姐姐的身后轻声道,“方才汤公子所言,都让我在屏风后听到了!看来,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俩了!”
万彩云回过神来,转身问道:“这汤公子乃是你的相好,若送他与张生一道去见阎王,你可舍得?”
万彩月闻言一愣,随即道:“我全听姊姊的话!你我姐妹二人,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活至今日,实属不易。区区一个男子,有甚要紧的?”
万彩云道:“好!既然你如此看得开,今夜三更时分,咱们便摸出翠月楼去,取了汤公子的狗命!”话不赘述。
转眼间,便到了当日三更。
万彩云在男人中间,左右逢源,已经接连送走了好几拨喝花酒的客人。
在翠月楼,陪酒侍寝,俱是明码标价的,每送走一拨客人,姑娘们便能得到相应的赏钱。
万氏姐妹在阿迷州沦落风尘三年,也算是攒了不少积蓄,可万彩云依然觉得不够。
只有经历过在生和死边缘的人,才会明白金银对她的重要性。
想当年,万父撒手人寰,她姐妹二人在云南举目无亲,父亲的产业,全让恶仆们瓜分了。
不仅如此,还将她们贩卖到青楼,最后又赚了一大票。
所以在她们姊妹的心中,只要喘着气的,便都是恶人。
而她们的不幸,正是这些恶人造成的。
青楼终究是吃青春饭的,如今她们年轻,尚有姿色,客人们自然络绎不绝,可一旦她们人老珠黄,只怕又要沦落到街头乞讨的下场。
万彩云想着,只凭每日从客人们手中攫取的赏钱,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让她们将来安度晚年,只有不停地杀人越货,把死人的口袋都掏空,这才能令她们不停地累积财富。
可有些人杀得,有些人又杀不得。
比如,像张生那样路过的,杀了他也不好有太多人过问。
在阿迷寨子外拦路杀人劫财的,又不只她们两个。
而有些在阿迷土生土长的,却是杀不得的,只要在寨子里生活过的,难免会有亲人朋友,他们在土司衙门里一闹腾,官家自然也没办法安生,不得不下令继续缉拿凶手。
所以,万彩云姊妹看准的目标,往往都是不认识的路人。
却没想到,上上个月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压根看不出是在昆明衙门里当差的,只道也似张生一般,是个路过阿迷的行人,便不假思索,在草坝镇碧色寨附近,像办理张生一样,将他给办了。
殊不知,他竟是黔国公府上的知事,乃是奉了沐总府之命,去往临安府蒙自县办公差的。
他的死,惊动了总府大人,这才督令阿迷土司彻查凶手。
既然汤嘉宾已经怀疑到万彩云头上了,那么她只能冒险一搏,杀了汤嘉宾。
正如刻在她小腿上的那幅刺青蛇妖一般,冷血,无情。
三更一过,翠月楼里便安静下来,该在小楼里宿夜的宿夜,不宿夜的也趁早回去了。
都说东川府近年战事频起,波及云南,世代镇边的沐国公已经下令,全省宵禁,入更以后,闲杂人等,不得在街上游荡。
所以翠月楼的生意,比起从前来,也清冷了许多。
万氏姐妹二人从后门出了翠月楼,朝着南正街摸去。
一路上,也不敢提灯,全凭着稀松的星月,匆匆赶路。
戒严令下,谁也不敢在街上游走,若让官兵抓到,押进衙门里去审问,不管是谁,不死也得扒掉一层皮。
汤嘉宾的宅子就在南正街,紧邻阿迷土司衙门。
虽然云南属于羁縻州,朝廷的规矩管不到这里来,但土司的律法,却比朝廷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汤嘉宾每天要准时到衙门里去报到,不论刮风下雨,只要去了,就能每月领到俸禄。
万彩云不敢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行走,带着妹妹专挑小巷里摸。
这种趁着月黑风高去杀人的事情,她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早已驾轻就熟。
妹妹万彩月是汤嘉宾的老相好了,也曾被汤嘉宾带回自己的宅子里,连日缠绵,所以姐妹二人很容易便摸到了汤家宅院前。
街上,一队由十余人组成的土兵正列着整齐的队伍,擎着火把,装模作样地巡视而过,他们根本发现不了藏在暗夜阴影里的姐妹。
万彩云早就计算过,这些土军士兵巡逻每隔半刻钟,便会路过一次。
也就是约摸一炷香的工夫,她们必须把汤嘉宾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在睡梦中。
要不然,惊动了土兵巡逻,她们便是插翅也难飞。
“姊姊,”万彩月轻轻地唤了一声,“你与守备普老爷关系甚密,若是能去求求他,让汤公子不再追查我们,岂不省下许多麻烦?”
万彩云把缠在玉颈上的黑色纱巾往脸上一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盯了妹妹看了一眼,反问道:“怎的?你心疼你家公子了?”
“倒,倒也不是……”万彩月也将黑巾罩到脸上,掩起了羞涩的表情,轻声道,“只是觉得,这事咱们本可不必如此折腾的!”
万彩云道:“我才不愿去求普老爷呢!更何况,最近东川府祸乱四起,朝廷已经下诏,西南各省出兵入川。前些日子,我还见到沐府的官爷在街上吆喝征兵呢!想来这几天,他也是心烦得紧!”
万彩月点点头:“这也难怪,好些日子都没有见到他了!”
万彩云忽然正色道:“你可准备好了?”万彩云又点点头。
姐妹二人悄悄地将钢刀出鞘,握在手中。
万彩云从薄底快靴里抽出一柄匕首来,从门缝里插了进去,用刀锋切住门后的木栓,一点一点地往旁边拨开。
这事看来她平日里也没少干,不一会儿工夫,只听得门轴吱呀一声,便悄无声息地从两边打开了。
汤嘉宾不是阿迷人,只因普老爷在这里任土守备,这才只身一人,搬到衙门附近居住。
平时身边也只带一个彝人仆从,偌大的院子看起来有些空荡荡的。
“在哪里?”万彩云小声地问。
来过汤家宅院的彩月轻轻地往前指了指,正对着照壁,有一幢小楼。汤嘉宾的卧室,便在小楼的二层。
姐妹二人蹑手蹑脚地穿过庭院,此时已经过了三更,院子里和外面一样,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四面厢房里更是黑灯瞎火。
悄悄地上了二楼,在万彩月的指引下,两人终于摸到了汤嘉宾的卧房门前。
万彩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仔细地听了一阵,却听不到里头任何动静,便壮了壮胆子,用手轻轻一推。
不料,卧房的门竟嘎吱一声,缓缓地被推开了。
万彩云和妹妹对视一眼,却看到彩月有些顾忌,也在盯着她不停地摇头。
彩月年方十八,比起她的姐姐还小两岁,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虽然世事艰辛,感情成了奢侈,但在每一个女孩子的心目中,却仍充满了对爱与被爱的向往。
万彩月觉得,汤嘉宾好像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相反对她还甚是温柔体贴,禁不住芳心暗许。
今时今日,他身为典史追查凶手,已经怀疑到他们姐妹的头上,不死留在世上,终将成为她们的心头之患,却也不愿亲手下手,杀了自己的心上之人。
万彩云轻叹一口气,只好只身一人,潜入房内。
汤嘉宾的卧室并不大,靠墙处摆放着一张滴水床,就像一个用镂花木搭建而成的小屋,被一层轻薄的帐子围挡着。
正对着床不远,是一顶四足黄梨木内卷茶几,上头摆放着一个青花瓷的茶壶和四个水杯。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万彩云借着从门口照射进来的星光,透过滴水床的帐子,隐约能够看到摊开的褥子和躺在褥子里隆起的人的躯体。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床边,一把揭开帐子,将钢刀反握,高高地举了起来。
她不是生来就冷血无情的,而是在一次次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残酷经历中,早就了她现在杀人不眨眼的性子。
她也希望妹妹能够觅个好人家,有依有靠,不用继续跟着她漂泊于尘世。
可她也同样不希望,任何人威胁到她和妹妹的安全,即便这个人很有可能将来会成为她的妹夫。
万彩云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一刀刺了下去。
谁知,刀尖下去,却没有割开人体皮肉时那干脆爽滑的手感,反而是软绵绵的,噗的一声,一直刺到了坚硬的床板上。
“啊!”万彩云忍不住惊叫出声,当即也顾不上那么多,伸手往滴水床里一探,猛地将褥子揭开。
但见藏在褥子下的,竟是一床被卷成人型的毯子。
“不好!中计了!”万彩云大叫一声,急忙退到卧室门口。
万彩月见姐姐一脸惊慌的神色,忙问道:“怎么了?”
“别问那么多!快走!”
万彩云一把拉住妹妹的手,正要往楼梯下去。
忽然,原本黑漆漆的庭院,这时已经变得一片通明,数十名手握火把的土军士兵正鱼贯地从门口照壁两侧涌了进来,将小楼团团围困起来。
“哈哈哈!”
一个清亮得意的笑声不停地震颤着万家姐妹的耳膜,穿着一身短打的汤嘉宾被七八名土兵簇拥着,走到小楼下,“彩云姑娘,我早就看出你今晚会对我不利,便设下伏兵在此!你若是识相,速速缴械,投降认罪,免受皮肉之苦!”
“啊!姊姊,怎么办?”万彩月虽然跟着她的姐姐杀了不少人,但这种阵仗还是第一次见,不禁乱了方寸,大声地尖叫起来。
“跟着我!”万彩云可不是会如此轻易便投降的人,紧紧地拉着妹妹的手,重新推入卧房之内,想从卧房另一侧的窗子里逃命。
可她在卧房里转了一圈,却惊讶地发现,唯一透光的窗子,已被人从外头用木条钉得死死的,怎么也推不开。
啪啪啪!一连串如鞭炮般的炸响,卧房的木门和走廊的窗棂顿时木屑横飞,飞溅在身上,生生作痛。
“他们有火铳!”万彩月更加慌张,尖叫不止。
自大明第一代黔国公沐英将火器带到云南之后,经过三百年,火器已经逐渐在土司和土兵中普及。
可是,汤嘉宾不过是区区一典史,手下的那些公差衙役,还远没有到配备火器的地步。
这时冷不丁的一串火铳激射,让已经自以为久经风霜的万彩云也感到惊愕不已。
“跟他们拼了!”走投无路的万彩云只能把心一横,拉着妹妹,突然一个箭步,冲出卧房,朝着走廊外的窗子一头撞了上去。
窗子的木棂已经被刚刚一轮火铳弹子射得千疮百孔,被万彩云姐妹二人的身子一撞,顿时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窗子外往下两丈,便是庭院。
当万彩云姐妹破窗而出,一个翻身落地时,那些土兵正在慌慌张张地填装火药和弹子,见姐妹二人如神兵天降,全都吓得乱了阵脚。
万彩云一个鱼跃,手中的钢刀左右翻飞,转眼间,便割断了四五名土兵的脚筋,疼得他们惨叫连连,躺在地上不停地打滚。
就在她还没站稳脚跟之际,忽然耳旁生风,一柄柳叶刀已经挨着她的后颈削了过来。万彩云急忙反手一架,铮的一声,格开刀刃。
使柳叶刀的是汤嘉宾,为了捉拿凶手,他已经全副武装。
手中的兵器刚和万彩云的雁翎刀相磕,火花四溅,便立时使出了浑身力气,大吼一声,往前逼近两步。
万彩云是反握着雁翎刀的,虽然能够避免引颈受戮的悲剧,但手上却使不出太大的劲来。
而且,她刚刚的一个鱼跃前滚翻落地,还立足不稳,顿时被汤嘉宾逼得后退几步,直到背靠在照壁上,这才停了下来。
“彩云姑娘,想不到你的身手竟如此了得,还是我太小看你了!”汤嘉宾咧嘴笑了起来。
万彩云目光漂移,见妹妹彩月正和土兵们缠斗在一起,脱不开身来救她,急忙将腰一扭,身体软软地从侧旁斜了下去。
她的腰就像腿上的蛇,仿佛能够随时弯曲一般,当她整个上身往侧边一斜,汤嘉宾的柳叶刀使力落空,顺着她的脸颊,呛啷一声滑了出去,在身后的照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汤嘉宾岂能如此轻易就让万彩云走脱,见一刀落空,又紧忙一个箭步追赶上来,柳叶刀上下翻舞,转眼间便挽出三朵刀花来,分上中下三路,直逼万彩云的要害。
万彩云无心和他缠斗,眼下之计,还是脱身要紧。见汤嘉宾步步紧逼,急忙将手一扬,袖子里一道寒光乍现,直取汤嘉宾的咽喉。
汤嘉宾怎么也没料到,这女贼竟还藏着暗器,叫声“不好”,忙凌空一个后翻,袖箭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滑过。
若是慢了半分,只怕那英俊的鼻梁便保不全了。
擒贼先擒王!
万彩云虽然没有读过兵书,却也明白这个道理。
今天自己身陷重围之中,若不将汤嘉宾的狗命拿下,只怕她和妹妹谁也别想走脱。
趁着他凌空后翻躲避之机,顿时旋身,如俯冲的鹞子一般,一头撞在了汤嘉宾的胸口上。
汤嘉宾一个趔趄,站立不稳,仰天栽倒在地。
万彩云用力过猛,来不及稳住自己的身形,索性往前一扑,将整个人都扑到了对方的身上,用膝盖牢牢地压住他的胸口,喝道:“狗贼,纳命来!”
说罢,举到便要刺下。
“姊姊,不要!”万彩月见状,惊声大叫。
她虽然被十余名土兵一起围攻,但由于武艺了得,显得游刃有余,尽管脱不开身,却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向。
一方面,她担忧姐姐的安危,另一方面,也在挂念着汤嘉宾的生死。
如果是单打独斗,毫无疑问,汤嘉宾一定不是万彩云的对手。
果然,当她替彩云缠住了那些土兵之后,汤嘉宾瞬间成了俎上鱼肉。
万彩云一愣,手中不禁颤抖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忽的一柄巨大的板斧,劈头盖脸地朝着万彩云的太阳穴砍了过来。
如果不是妹妹的那一声喊,此时汤嘉宾哪里还有命在?
但也正是她的那一下迟疑,不知从何处冒出一把板斧来,直接威胁到了她的性命。
万彩云不得已之间,只能放弃结果汤嘉宾的打算,举刀招架。
但凡步战,兵器皆是轻便为上。
至于长兵重兵,都是战场的家伙。
也不知是谁,竟冒冒失失地一板斧砍来,纵然万彩云已经用雁翎刀招架,可那几乎有千斤重的劲道砸在手上,还是令她虎口一阵刺痛,兵器差点没有脱手飞出。
万彩云忍着剧痛,握紧双手,这才没让雁翎刀脱手,可是整个上身已经在巨斧的重击之下,砸得她一头仆在了地上。
汤嘉宾顿时一个翻身,反骑在万彩云的身上,一手紧紧地锁在了她持刀之手的腕上,一手牢牢地掐住了她的咽喉。
万彩云顿时感到一阵窒息,眼前不停地发黑发暗。
在混乱中,她看到了一名身高九尺的彪悍大汉,从照壁后面走了出来。
她认得这名大汉,也算是翠月楼里的常客,阿迷州土司普名声麾下的兵头铁志虎。
由于出身行伍,所以使的兵器乃是一柄巨斧,刚刚的那一斧子,便是他砍过来的。
“姊姊!”万彩月见姐姐被汤嘉宾制服,急忙虚晃一刀,甩开围着他缠斗的土兵,想要上前来救。
可是铁志虎已经将巨斧一横,拦住了她的去路。
“彩月,不要管我!快走!”万彩云眼见自己脱身无望,唯一能动的左手扳在汤嘉宾锁着她咽喉的手臂上,这才让她稍许能够喘过一口气来。
她用尽身体里唯一的一丝力气,对妹妹喊道。
她视人命如草芥,唯一的挂念,却是她的妹妹。
“不!”万彩月不依,还待拼死冲杀,可是此刻,火铳兵已经填弹完成,开始列队。
只能队形完成,铺天盖地的枪子便会如同雨点一般袭来,纵使她有天大的能耐,也是万万躲不过去的。
万彩月见状,用力地跺了跺脚,含泪一个纵身,跃上屋顶,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