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那奴隶就蜷伏在忍的脚边,温顺而安静,偶尔用手抚摸一下,肌肤便泛起一阵轻颤,也不知是恐惧,是情动,抑或只是禁不起这夏夜的清寒。
透窗而入的月光照耀在他身上,肉体是凉的,银的,闪动着一种类似无机质的清冷而苍白的微光。
炎夏将尽,夜晚温度降低了很多,他象头畏寒的小动物,不自禁地向忍靠过来吸取温暖。
忍微微一叹,捧起他的脸。
那张苍白凄美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半开半闭,流转间透出深入骨髓的倦意。
是白天的调教课程让他疲倦,还是对人世的彻底厌倦?
这样毫不设防的极度的脆弱,除了忍之外,他不曾展现给第二个人看过。
在主人面前,再羞耻的姿势也摆过,从身体到思维都完全透明,也实在没有什么掩饰的必要了。
主人的碰触让他稍微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曾经光华熠熠的眸子早已黯淡了神采,只有对他了然于心如忍,才能看到残存的生命之火依然在燃烧,尽管已如游丝般飘渺无定。
那是他对世事人情无法全然斩断的眷恋与不舍。
忍只觉心在微微刺痛,轻轻的道:“你为什么还要有牵挂呢?你不知道那样只会让你痛苦么?”
一丝极微弱的阴影掠过那双眼睛,虽然只是转瞬即逝,也逃不过忍敏锐的目光。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把羽的头枕在自己膝上,打开了电视,里面正在播放新闻:
“……浅见家主浅见羽失踪至今已逾三个月,案情仍无进展。代理总裁高桥裕二的领导能力普遍受到外界质疑,公司股票表现持续低迷。本月5日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宣布该公司出品的抗抑郁药Viex会对心脏病患者产生不良影响,对危急中的浅见集团可谓雪上加霜,股票市值累计跌幅已达40%以上……”
怀中人明显震动了一下,转过头去盯着电视屏幕。
新闻播报仍在继续:
“……该公司董事会于今日发布公告,代理总裁高桥裕二引咎辞职,继任者为前董事会长浅见平一郎的长子浅见龙介……”
镜头一转,出现了身穿深色西装的浅见龙介,头发一丝不乱,神色肃穆地宣布将全面回收Viex,希望能重塑公众对浅见集团的信心。
羽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唇边慢慢浮现出一丝凄惨的笑容,闭上了眼睛。
忍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道:“还记得他么?他是你哥哥,龙介。”
看着电视上踌躇满志的龙介,吐出一口气,慢慢地道:“就是他把你送到这里来的。”
没有意料中的激烈反应,只有一阵难堪的沉默。
怀中人一动不动的躺着,仿佛死去了一样。
抚摸他的手停顿了一下,忍淡淡地道:“你早已经猜到了,是不是?是你的哥哥,希望你成为奴隶,因为你的存在妨碍了他的生活。”
沉默。良久,羽惨笑起来:“我有哥哥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有哥哥,你们有同一个父亲,浅见平一郎。”忍顿了一下,不疾不徐地道,“你不仅有哥哥,还有两个姐姐,还有姐夫。”
“他们都恨你,因为你把他们踢出了董事会。所以,他们也参与了这个计划。”
羽身体一僵。
他有把姐姐、姐夫踢出董事会么?
他不记得了。
那些遥远的往事,如同洗衣机里搅碎揉烂的纸片,早已辨不清形状。
但那句话里透露出的其他一些信息让他痛苦,胸口如被巨石压住,弓着背,手无助地前伸,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
忍轻轻一叹,道:“他们有理由恨你的。他们是浅见平一郎嫡亲的子女,而你只是一个私生子,还是不被父亲喜爱的私生子。”
伸手握住了羽那只曾被折断的有些痉挛的左手,将他蜷曲的手指一根根捋直,道:“十岁那年,你母亲带你去诹访湖游玩,就是去见你亲生父亲吧?”
羽的呼吸骤然散乱,带着哭腔的声音低低祈求:“求求您,别说了!您不是要我忘记过去么?为什么还要提起?”
忍一窒,沉声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恐惧?”
羽没有说话,伏在他膝头发出了一声类似呜咽的哀鸣。
忍缓缓道:“其实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你父亲并没有接纳你们母子,他不爱你。甚至若干年后他找到你,要你继承财产,也不是出于爱,只是他更恨他的长子而已。”
“他从来不曾爱过你,视你为子。这就是你一直不能原谅他的真正原因。”
他吁了一口气,苍白的月光照着他清俊柔和的侧脸,有些冷漠地道:“没有人希望浅见羽这个人活在世上。你真正快乐的时候,是在你十岁以前。那时候,你拥有真正的爱和关怀。”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眼里掠过一丝奇特的波动。
然而无论情绪如何,语音始终清冷平板,宛如冰封的寒潭:“但那幸福是偷来的,是属于吉野羽的幸福,不是浅见羽的。”
“作为被父亲漠视的私生子,被兄弟姐妹憎恨的浅见羽,没有幸福。”
羽终于开口,声音是虚脱后的平静,淡淡地道:“主人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忍百感交集地凝视着他,慢慢地道:“那一天,你本来不该出现在葬礼上。没有人能忍受到手的几十亿美元飞掉。就算是那笔钱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也足以让人发狂了。”
羽沉静了片刻,木然一笑道:“更不该立一个荒唐的遗嘱,说什么自己有不测,财产就自动转给慈善机构,否则一颗子弹就可以解决问题了。那样对人对己都好。好得很。”
忍叹息着抚摸着他的背:“你很聪明,可惜太聪明了。有时候我们自以为理智的决定,其实是最愚蠢的决定。”
羽闭上了眼睛,已经不想讨论下去:“财产转让书准备好没有?我签。”
忍摇摇头,道:“没用的。你自己立的遗嘱,应该很清楚。必须在公众场合有律师和三位证人在场,转让书才能有效。”
“但你们总有办法的,不是么?”羽惨笑道,“主人,需要你的奴隶为你和你的委托人提供什么服务?直接说吧。”
冰冷的手指停顿下来,耳边是忍没有情绪起伏的语音:“你需要真正被打破。现在你只是放弃了希望,但并没有放弃自我。”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象是在说服别人,又象是在说服自己似的道:“这样你会得到真正的平静,不再痛苦。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真正的平静……
不再痛苦……
羽苦涩地笑了笑,凝视着脚下如霜的月色。
即使他有勇气去承受终身为奴的命运,这样的人生也未免太过凄惨。
一想到前面那一大串漫长得永无止境的日子,他就止不住一阵颤栗。
他想说,其实他早已渴望被打破,就象死囚渴望那颗行刑的子弹。
但这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看着主人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他知道即使自己不开口,主人也已经明白。
“明天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一切可以终结。你可以得到彻底的解脱,不再有挣扎,不再有痛苦。”忍轻轻地捧起羽受过刑不太灵活的左手,迭在右手上,然后小心地把这双冰冷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好像正保护着一只受伤的小鸟。
“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羽闭上眼睛,没有说话。他实在已经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