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客厅里的光线较为暗淡,窗户都大大敞开着,可以看到外面天空中铅灰色的积雨云。雨丝不时飘飞进来,濡湿了附近的木质地板。四围寂寂,只有墙角的老式落地时钟不紧不慢地发出单调的声响。
清孝躺在长沙发上,两条长腿搁在沙发扶手上,一只手枕在头下,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是少见的孱弱姿态。他沉默地望着窗外无边的雨丝,冷冷的风吹进来,将他身边茶几上的杂志彩页吹得翻起。
羽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口。他迟疑片刻,慢慢地走到清孝身旁。清孝显然察觉到他的到来,但并没有理睬。羽静静地看着清孝,过了一会儿,双膝跪倒在地,捧起清孝低垂着的那只手,吻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
清孝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之色,想把手抽出来,但他握得那么紧,就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唯一一块浮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反反复复地道歉,不住亲吻着那只手,用自己的面颊贴紧清孝冰冷的手背。
清孝叹了口气,把枕在头下的手伸出来,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道:“你什么地方对不起我?”
看见清孝终于肯开口,羽眼里不禁流露出期待的神采,小心翼翼地道:“我不该对你隐瞒自己的感觉,不该自作聪明地揣测你的心思。”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若有所思的清孝,继续道:“你说得对,我应该把我所有的想法都告诉你,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总是觉得自己可以处理好,但是不行……”
他喘了口气,道:“我总觉得这样就是对你好,但不是,这对你是不公平的。怎么处理是你自己的事,就算有什么决定也应该由你来做,而我应做的就是对你彻底坦诚,有什么都告诉你,然后听你的决定就可以了。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清孝默然片刻,苦恼地道:“我总觉得你并不信任我,不相信我能理解你,也不相信我的能力,所以才会什么事情都自己抗。作为你的爱人,不能让你信任,不能让你全心全意地依赖,让你不放心到这个程度,我还真是失败。”
他直直地盯着羽,认真地道:“小羽,你真的不必有任何顾虑,有什么烦恼都可以直接告诉我,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麻烦都交给我好了。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决定,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羽怔怔地迎接着清孝目中的深情,那句话象远方海岸的涛声那样震撼人心却又遥不可及。爱人并未远去。刹那间巨大的幸福感充溢着他的心胸,让他几乎有落泪的冲动。他缓缓低下头去,掩饰住内心的震动,简单地道了一声:“好。”
清孝并未察觉,翻身坐了起来,茫然地望着窗外,低声道:“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觉得,你对我的信任还比不上对那个混蛋。当然这是两码事,但还是会止不住这么想。多么可笑的情绪……你看,我还是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了。还有,你在厨房你问我,我要的是什么?什么是爱?我刚才就一直躺在这儿想啊想,想着我到底爱你什么,要的究竟是什么?”
羽一惊抬头,有些紧张地看着清孝。对方英俊的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双眉轻锁,眼睛微微眯起,怅然地凝视着窗外阴沉沉的雨云和霏霏细雨。
“我发觉其实我一直都不了解你……在学校的时候,我只知道你叫吉野羽。你的背景、你的家庭、你的经历,你都从来没跟我说过。当然,你也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些。我喜欢你,就是单纯地喜欢这个人而已。”
清孝似乎自言自语地道:“其实我也是这样的人,平时最讨厌别人很八卦追问我的家世背景,心想你是结交我这个人,还是结交我的身份地位。但现在看起来了解一个人的家世背景还是很重要的。这有助于你更加了解这个人,更能分担他的痛苦。怎么说呢,因为我们平时接触到的只是这个人的侧面,这种了解很可能是不完全,甚至是不正确的。也就是说,我们往往自以为爱上一个人,但实际上,我们爱上的可能只是一个幻影。”
羽下意识地扶住沙发,并未发觉自己的脸色有多么苍白。清孝却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失态,反手将他抱起来,让他和自己并肩坐在沙发上,微笑道:“不,我并不是说爱上你是个错误。相反,在我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后,在经历了岛上那段噩梦般的日子之后,我比以前更加爱你。这是确定无疑的。你那么聪明,那么坚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想出办法让我逃走……我当时就觉得,就算我以前对你完全没感觉,也不可能不爱上你了。”
这话并不能让羽安心。他虚弱地笑了一下,算是给了清孝一个回应。
清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面上的笑容逐渐转为苦涩:“我所不知道的是,你究竟爱不爱我……”
羽低声道:“清孝,我……”
清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我知道你会说我胡思乱想,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怀疑,你在那种情况下的表白有多少纯粹的爱?我是你唯一能接触到的正常人,不是么?”
他的脸上现出苦恼的神情,这问题显然已经困扰了他许久:“否则你为什么直到那个时候,才告诉我你爱我?”
在幽暗的光线下,清孝直瞪瞪地盯着羽,黑色的瞳仁里有着异样的执拗和认真,一副一定要从他那里得到准确答案的样子。
“你为什么直到那个时候,才告诉我你爱我?”
“你在那种情况下的表白有多少纯粹的爱?”
那些问句漂浮在空中,凝结成一团薄雾状的东西,固执地停留不走。
羽努力理解着这些话语,那些单词他都听得懂,可是合起来的问句他始终无法回答。他知道不是,但究竟该怎么表达却是个难题。头脑中只有一些混乱的字句,象跟他捉迷藏似的在他眼前跳跃,但他总是找不到那个合适的字眼。有时候仿佛要抓到了,那些字句便狡猾地从他手指间溜过去,甚至连最初想说什么都忘了。
时间就这么静静地流逝过去。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得不到答案的清孝终于叹息:“也许你只是想让我救你离开那个岛吧……这也没什么,人都是自私的。何况你后来还为了我……其实在你为我做到那一步后,无论你爱不爱我,我都已经不可能放开你了。”
不,不是这样的!
他想大喊,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真的不是吗?你真的不是存心利用?”
那不是清孝的声音,也不是他自己的。那是谁?
他恐惧地盯着四周,雨仍然在下着,清孝就在他身旁,离他不足30公分。但他感觉有大团大团的烟雾从地上升起,把他与清孝分割开来。
他浑身僵硬,象被灯光罩住的老鼠,满心恐惧却动弹不得,任由自己被烟雾所包围,世界变得漆黑一片。
而在这一团漆黑之中,他又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冰冷而又灼热的眼睛,宛如极地之火,在迷雾重重的背景下苍茫地燃烧着。
“告诉我,什么是爱?清孝那个傻瓜也许的确爱着你,才会被你的两滴泪水骗得晕头转向。可是你呢?你爱他么?”
毫不留情的问句,直刺他的内心:“在你身为浅见家主,手握大权,一呼百诺的时候,你可曾想起过他和你口里伟大的爱情?告诉我,为什么只有在这里,在你没有别人可以求助的时候,你才发现你爱他?”
“清孝在你的眼里,究竟是爱人,还是你可以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称之为爱情,并且说服自己相信,只是为自己找个理由求得心安,但这不是爱!”
冰冷的目光,夹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让他整个人都为之颤栗:“这是赤裸裸的利用!”
烟雾越来越浓,他已经看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只能感受到那双直盯着他的眼睛,漆黑深沉,带着神祗般的冷漠与权威,象是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看穿。
冷。好冷。
不过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夏日,他却有置身寒冬的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起来。
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手穿越重重迷雾落到了他的肩上,那贴身的触摸带来温度,那厚实的质感驱走了幻觉,包围他的浓雾消失了。他仍然坐在客厅的真皮长沙发上,面对着一帘细雨和清孝那双有些苦恼因此显得二心不定的眼睛。
那双眼睛并没有落在他身上,这让他稍微舒心了一些。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舒缓单调的节奏应和着落地时钟的走动,听来象是一曲很让人轻松惬意的背景音乐。他以手支额,重重地喘了口气,开始重新感觉到血液在流动。
“我不是说你利用我……”仍然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清孝并没有发觉他的异常,眼神迷惘又似有所寻觅,“我是觉得,当时你身边都是一群畜牲,我是你唯一能接触到的正常人,所以你才会产生依恋吧。如果当时在你身边的不是我,是随便一个什么人,也许你也会觉得自己爱上了他吧?就像你现在,可能是感激报恩的成分多过恋爱吧?”
“是这样的么?”清孝专注地看着他,落在他肩上的手用力压了一下。
他惊魂甫定,无限感激地反手握住那只手,习惯性地道:“是的……”
陡然反应过来,连声道:“啊,不是,不是……你刚才在说什么?”
清孝的面色有些发白,手指一根根地松开,半晌,苦笑道:“你也用不着这么直接吧?虽然一直有这种感觉,不过突然听到你说出来还是有点受不了……”
羽着急地道:“不是,我没有听清楚你的问句,真的,你要相信我!”
清孝无奈地看着他,叹息道:“你不用骗我了。问问你自己,你是真的爱我么?不是感激,不是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那当初你为何什么都不跟我说就去了日本?”
羽怔住。
真的,他敢说这句话吗?
敢说他对于清孝感情不是诞生于那些噩梦般的日子里绝望的想念和渺茫的希望?
如果当初清孝有勇气跟他表白,他真的会为了一段在大众眼里不甚光彩的同性恋情,放弃到手的巨额财产?
他不敢,他真的不敢。
那个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你的自私怯懦、冷酷残忍,远远超过你的自我评价。你的亲生父亲浅见平一郎,一生情场商场,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不会不知道,你的母亲就是受害者之一。而你的身上,也流着他的血,不同的是,你比他更加伪善,更加怯懦。”
“像你这种东西,根本就是天生的奴隶,只配被强者统治支配,因为这个世界,只能属于真正的强者!通过他们眼睛看到的世界,甚至比你看到的更真实!”
他闭上眼睛,感觉到晕眩,不得不扶住清孝,才能稍微安心下来。
像他这样的人,有资格说爱吗?就算是感激报恩,也是不配的吧。他微微张着嘴,却吐不出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话,只茫然地盯着前面一小块地板,像一台被拔去了电源的机器。
清孝失望地看着他,喃喃地道:“难道真是这样的吗?在大学时期,你对我也很好,至少好过对其他人。那是不是也只是因为你一个人离乡背井漂泊在外,看着我是你的同族人,所以有点亲切感?你是不是……”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吃力地道:“你是不是从来没爱过我?”
沉默。
象死亡一般冷酷的沉默毫无预警地降临到客厅里,只能听到窗外潇潇的风雨声,和茶几上杂志彩页间或翻动的声音。
良久,清孝长长地吐出口气,漠然道:“那就这样吧。我刚才一个人呆在这里的时候,想了很多。也想过,如果你真的不爱我,我该怎么办?”
他苦涩地笑笑道:“其实谁都知道,不是付出就一定有回报,我对你怎么样,那么你就一定要对我怎么样。你当然有权利不爱我……”
好像有什么不对,他不是这个意思。羽竭力地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表达法,但他迟钝的头脑总是没办法捕捉到恰当的词句。
这时清孝提高了声音,现出毅然决然的神态,沉声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小羽,我想通了,你本来就没有接受我的感情。那么就当这三年从未发生过,我们仍然只是朋友。一切归零,我们从头开始。”
他用力握住羽的手,一字字地道:“让我重新追求你一次!”
羽不知所措地看着清孝,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他欠这个男子的,这一辈子都无法还清。
他缓缓低下头,简短地道:“好。”
清孝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张开双臂抱住他,抱得那么紧,好像稍一放松,他就会变成烟雾消失不见。
“跟自己作战真的很困难呢。”清孝在他耳旁悄声低语,“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我觉得都快发疯了,还好总算想通了。不管怎么样我都没法子扔下你的,那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等你身体再好一点,熟悉这里的生活了,我带你回哈佛校园逛一逛。我们就是在那里结识的,那些熟悉的景物,一定可以让你想起从前,想起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噩梦般的经历,自然也就慢慢淡忘了。还是那样的天,还是那样的我和你,就像你刚从日本回来,我们再次遇见那样,好不好?”
清孝的声音,诚挚而温柔,却有种难以捉摸的虚幻味道,慢慢地渗透进夏日的濛濛细雨中。
羽低着头,静静地道:“好。”
********************
十天后的一个周日,阳光淡淡,照耀着哈佛大学校园。石柱铁栅栏的大门,看起来并不起眼。一辆车无声无息地驶近,兜了个圈子,在附近停下。
清孝看着驾驶副座上的羽,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准备好了么?我们下去逛逛。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有什么不对我们立刻回去。相信我,把一切交给我就好了。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