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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的一个周日,阳光淡淡,照耀着哈佛大学校园。石柱铁栅栏的大门,看起来并不起眼。一辆车无声无息地驶近,兜了个圈子,在附近停下。
清孝看着驾驶副座上的羽,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准备好了么?我们下去逛逛。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有什么不对我们立刻回去。相信我,把一切交给我就好了。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情。”
羽虚弱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仍然不习惯穿衣服,所以清孝只让他穿了一件套头衫和一条宽松的休闲裤,没有穿内衣。衣物的纤维不时刺激着敏感的肌肤,让他一路上都很不自在。安全带的束缚和车内狭小的空间更增添了他的恐惧感,但他还是努力强忍住,不露出丝毫异样的神情。他可以做到的。为了清孝,他必须学会坚强。
车门开了,明亮的光线裹挟着人间烟火向他当头袭来,喧嚣的街道、热闹的商铺、往来的行人……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将手背到身后,象等待老师训斥的小学生。
这时清孝微笑的脸出现在他眼前,挡住了部分阳光。
“来吧,不要怕,我会保护你。”清孝笑着向他伸出手。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竭力做出沉稳平静的样子,握住了清孝的手。
不管岁月如何变迁,哈佛校园一如既往的宁静安详。虽然没有任何高大的围墙,依然能让万丈红尘为之却步。爬满常青藤的红砖房子,常常有松鼠出没的草地和树丛,参天碧树掩映的古老建筑,处处透露出一股新英格兰式庄重冷淡的气息。
今天是阴天,但对他来说阳光仍然过于强烈。他不得不眯着眼睛,看着那些匆匆而过神色从容自信的年轻学子。曾经他是他们中的一员,怀抱着天真的梦想,以为自己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现在想起来是多么的奇妙!他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但回首一望竟是那么的不真实。那些经历、那些故事,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往昔的记忆一一在眼前浮现,随着夏日的风飘向后,再向后。
他走在笔直平整的校园大道上,看着那些学生的影子因他们匆匆的脚步和光线的变化而摇晃着,扭曲着。他们的身影沐浴着阳光,暗黑的影子投射在地上。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恍惚,人如在梦中游。清孝一直在他耳旁念叨:“还记得这里吗,小羽?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我还记得你当时穿着白衬衫……”
“还有这里,有一次你在这里摔倒了……”
清孝的声音,有种急切地想要证实什么的味道,时光的轨迹就在他们身前,又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点点碾碎。
那声音开始变得遥远,象慢慢退潮的海浪。身边的景物也开始变得虚空,随着重叠的记忆发白淡化。他觉得嗓子发干,眼睛一阵刺痛,也不知是悲是喜,或许只是禁不起阳光的炫目。
让他舒了一口气的是,清孝正好在这个时候扶住他,关切地道:“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累了?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他答应一声,两人在草地上坐下,正对着灰白色的马萨诸塞厅和哈佛先生的铜像。一群游客围上去,听从导游的讲解上前去摸铜像的左脚,据说这样可以保佑他们或者他们的后代考上哈佛。
“还有这里,我一直不能忘记。你在这里参加毕业典礼,也邀请了我参加。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那时的心情,对你来说意义那么重大的时刻,你邀请了我与你分享……”
清孝一直在絮絮叨叨,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尽量地向清孝靠近一点,在感觉对方不反感的时候再靠近一点。
周围的人很多,每一个人离他近一点都让他惊恐不安,但当他们离他而去、距离拉远的时候,又会让他有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他知道这是一种病态,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离清孝近一点会让他感觉安全和温暖,但他痛恨不得不向清孝寻求庇护的自己,痛恨自己的虚弱,自己的无能。他觉得自己就像寄生虫一样,除了让清孝流血流汗为自己辛苦奔忙就再也没有其他用处。
他坐在浓荫下,往事与他从未那么接近,岁月蓦然间以一种生铁般坚硬冷峻的形式清晰地逼到眼前,强迫他看清自己已遗失了多少,世界再不能恢复原样。
他看见那个坚强独立的浅见羽,披着纯黑的学士袍在人群中微笑。但他知道,那只是幻象。剖开层层铁皮做成的盔甲,他一直都是那个十岁时被母亲遗弃中孤舟上的小孩,独自面对着茫茫人海和广漠的天宇。
他看见那个人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努力,只是为了获取别人的肯定和接纳。只需要一个微笑,一个赞许的眼神,是的,他只需要这一点点。但是不行。他永远没法得到。
曾经以为他已经做到了,当他从德高望重的教授手中接过毕业证书的时候,当他意气风发地入主浅见家的时候。别人羡慕、巴结、嫉妒的眼神都让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但那只是幻象。
没有人需要他。
他至亲的兄弟姐妹不需要他,他们想他死。他死了他们可以拥有更多的财富和权势。
他的下属不需要他,换一个老板他们照常开工领薪水。直到他失踪快一个月,才有老臣子出于对他父亲的忠诚而象征性地报警。
即使他宣布从浅见家隐退出走,也不过换来几天传媒的密集报道。人们在晚饭之前收看一下新闻,晚饭后就会忘掉。
山下老师不需要他,他不过是一个廉价的性玩具,一夜之后就可以扔掉。
他的养父不需要他,他离开后养父才有了正常美满的生活。
他的母亲不需要他,没有他她可以和养父重新开始,不必再存奢望。
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没有人期待一个私生子的出生。
从信州到东京,从东京到美国,永不停歇的流浪,永不停歇的逃亡。
那个人拼命地讨好别人,那个人拼命地想证实自己,但越是努力,看得越是清楚:
——从头到尾,他不过就是原地转圈而已。
零,真是一个好名字。
“看清楚了么?这就是你。”那清冷的声音又在他耳旁响起。
“你是零,一个本不该出生的人。除了服从我,取悦我,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会。”
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在他身上轻轻划过,象冷血的蜥蜴爬过他苍白的肌肤。
他在冰冷的现实前颤栗。往昔的影像毫不留情地逼近,从那个披着纯黑学士袍的阳光少年身上,他看到了那个深藏在他体内的自己:渺小、卑微、怯懦……
他什么也不是。
他什么也不会。
旧地重游,他终于可以明白清楚地看清自己,他从来就是一个异类。过去只是一个错误。
他像披着人皮的幽灵重回人间,但这世界没有他的位置。
“就让一切归零,我们从头开始。”
他惨笑,从头开始的不过是又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他注定会让爱他的人失望。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就往外走,他不属于这个地方,这地方让他难堪。
明亮的光线,庄严的学术殿堂,注定会成为社会精英的年轻学子,就像满眼刺目的哈佛红一样让他不可忍受。
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活鬼罢了。
“小羽!”清孝吃惊地叫道,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他整个人顿时站立不稳,踉跄扑倒,落到了清孝的怀里,脸色惨白得象个死人。
“打我,快点。”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清孝怔了怔,看着神魂游离惊慌失措的他,陡然明白他是说真的。
——他需要这个。
清孝转了个角度,用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果断地一巴掌打到他脸上。
这一巴掌并不轻,他摇晃了一下,眼里的迷雾消失了,泪水浮上来。他低下头,不让清孝看到他眼中的脆弱。
清孝再不迟疑,低声道:“我们走!”半扶半拽地拉着他离开了哈佛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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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清脆的掌掴声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行人来去匆匆,都是一副很赶时间的模样。在树荫下看书的学生仍然沉浸在书本中。旅行团的人们参观完了铜像之后继续跟着导游走。也不知导游说了句什么玩笑话,人们哄笑起来,有的挥舞起手中的小旗表示欢呼。
不远处的小教堂早礼拜已经结束,人散得差不多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在牧师的陪同缓步走出教堂,颔首为礼道:“多谢你,老朋友。和你谈话之后,我感觉好多了。”
“您太客气了,艾森伯格教授。能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虽然被对方呼为老友,牧师的言词依然谦恭,“放心吧,那孩子一定会来找您的。他现在还没有来,是因为他还没有做好见您的准备。”
白发老人面上闪过一丝惘然之色,低声道:“是这样吗?”
牧师微笑,笑容沉静自信、慰藉人心:“是这样的。如果我象他那样有个这么挂念他的导师,我也一定会冲破一切阻力来见您。”
白发老人喃喃地道:“若能如你所言就太好了。三年前他突然不辞而别,没有给我一个详细的交代就辍学,只说他需要去救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那孩子的品行我不担心,但他的家庭情况太复杂,我很怕他最终还是割不断血缘和情义的牵绊,重新……”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忧形于色地扶住了身旁砖红色的墙壁:“那就太可怕了!”
牧师沉着地抚摸着他的背,道:“放心吧,真田清孝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知道什么是底线,不会忘记您的教诲。我也会日夜为他祈祷,愿上帝保佑他,远离罪恶的渊薮。”
老人沉默着,终于展颜一笑,道:“我想他也应该会把握得住。阿尔贝虽然没有明说,但也告诉我不用为他担心,看来他还是摆脱了他的家族,只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办而已……”
他虽这么说着,眼里依然有一丝怅惘,茫然地望向四周,突然咦了一声,揉了揉眼睛。
“怎么了,教授?”牧师关切地问道。
“我刚才好像看到真田清孝了!可是一转眼就不见了。”白发老人失望地道。
牧师同情地看着他,道:“他即使回来,应该也是在医学院出现,不会来哈佛园。教授,您是不是看错了?”
老人这次沉默地更久,缓缓道:“也许是吧。我大概太思念那孩子了……”
牧师叹息着没有说话,只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摇曳在夏日寂静的校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