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滂沱,天空像棉花上撒了一袋子水泥灰。大雨倾盆,噼里啪啦炒豆子的声音即使关着窗户也清晰入耳,直达心头。
闷热,潮湿,聒噪,烦乱。
沉闷的病房里,仅三张床上有人。程莱一张,白絮一张,程辛一张……程辛他就是休息睡觉的。
周慧琴坐在床边照顾程莱,她神情憔悴,眼神疲惫,一头细直黑发随意散乱,眼睛里是肉眼可见的血丝,微黄的面容上稍微有点油,整个人状态不是很好,忧心忡忡的。
小程莱十分无聊地坐在病床上,他看看周慧琴,又看看背对自己正在睡的程辛,最后只好把目光投向左对角床上也十分无趣的小姑娘白絮身上。
白絮洋娃娃似的小脸蛋在阴雨的影响下略有黯淡,她很可爱地叹了口气,可怜又委屈地抬眸看向吊瓶里满满的药水。
挂一针吊瓶的时间不算慢,但对于活泼好动的小孩子们来说,简直度秒如年。
所以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扫摸,正好对上了小程莱的目光。
见隔着自己好远的右对角床上的小男孩,她不由得想起来前几天吓人的场景,马上就把视线移开,又胆怯地用余光往右瞟。
“咳咳……”
在白爸爸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咳嗽声中,她立即扭过身子,用娇小的后背对着小程莱。
小孩子有的时候可能对某些事更敏感,只见小程莱很沮丧,扁扁小嘴,靠在床头,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
程莱也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只不过他现在是在精神世界的屋子里,程莱给他取名“精神屋”。
这个大屋子现在真就如小程莱所说,四周和顶棚的墙壁类似屏幕,因为现在墙壁上投影的画面正是小程莱视角下老旧发黄又掉墙皮的天花板,视觉效果媲美于蓝光的清晰度!
程莱和小程莱就这样以一个非常奇妙的方式,保持同一视角,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是不是个游戏,自己在操控小程莱做事情。
不过,现实让他大失所望,除了视角很像游戏,能看能听到外面,他无法操控小程莱,两个人都不能对话,只有程莱身体睡着的时候,两个意识才会同时出现在这件大屋子里,到时候两人再决定明天由谁操控身体。
这几天都是小程莱在主导身体,因为在“发病”的那天晚上,他知晓父母也跟着重生了。
父母知道自己重生,自己也知道父母重生,但父母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他们重生,情况对程莱有利,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隐藏自己,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
而且他不免也在担心程辛的疑虑——江诗彤他们一家会不会重生。
应该是很大概率会重生,他好几天躺在床上一直在思考,始终琢磨不明白重生的机制是什么,难道由于自己的作为而死去的人会重生?
可为什么这几天姑姑没有头疼和像是精神分裂的情况?
她现在没结婚跟爷爷奶奶住一起,也没听奶奶说过姑姑发生什么怪事啊?
“这么扯淡的事情怎么就发生在我身上了?”
伴随着微微的头疼,程莱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几天头疼的症状可比前几天好多了,那天他实在是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在地狱门口逛了一圈。
等到他跟小程莱在这里相会聊天时,他发现小程莱居然也有自己前世的记忆,就是很零乱,零零散散的,而且那个地狱,小程莱也去过!
小程莱说自己做了个梦,梦里自己长大了,爸爸妈妈也老了,自己身边还有个漂亮的女人然后就记不清了……
他印象最深的是自己站在血红火海前,那种炙烤感仿佛身体在灶坑里被燃烧,快要裂开似的!
本来吓得不敢说话,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嘴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在使用,对着凶神恶煞的鬼破口大骂!
他越骂越激动,身子开始不受控制朝着恶鬼前进!
小程莱都快吓死了,迷迷糊糊的觉得快支撑不住了,不知是谁在背后抱住自己,很舒服,他回头一看,一道刺眼的白光闪烁后,就彻底没记忆了,再醒来,就躺在精神屋里。
程莱差不多也是这般情况,区别就是程莱才是身体的操纵者,而且他最后也是感到背后一片温暖,扭头朝后看,只见温柔的白光一闪,紧接着画面就是自己被好几个人拉着,面前是目瞪口呆的父母,背后是香香软软的人抱着自己,似乎不用去想,他下意识想到的就是姑姑程梅。
所以他饱含着前世对程梅的愧疚,流泪说出那句对不起……或许他认为那道白光,就是姑姑程梅。
由此他觉得这应该是场梦,似乎是两人同时入梦,醒来后小程莱开始有了自己前世记忆,难道说……二人开始记忆同步了?
“嘶……”程莱揉揉太阳穴,这头又开始疼得厉害了,似乎是记忆同步的副作用,没事,能忍。
他想不明白为啥老天爷这么开玩笑,已经死了,一了百了多好,非要让他重生,重生就重生吧,前世的瓜葛纷扰也随之而来。
倘若老江家真的全体重生,自己该怎么办?
现在是1998年,老岳父江博林三十多岁正当年,凭老丈人的关系他现在应该是正科级……
他们一家是自己初中的时候才调到如今还很贫穷的胥尼区,这么说,还有五年的时间。
以江博林的气度……
这不是气度不气度的问题,目睹媳妇被别人侵犯,还得知她与外甥通奸,自己还被迫跟女儿乱伦,最后还被自己一刀攮死。
这么憋屈地死了,一旦重生,还知道自己以后的仕途轨迹,他肯定会千方百计地去复仇,想都不用想。
再看看自己,一个八岁的小屁孩,父母也因为下岗潮即将失业,到时候家里要钱没大钱,要人脉没人脉,自己头脑虽然灵活但身体却弱于常人,身边还没有个像阿笠博士的挂逼发明家……
这不是等着被宰吗?
搬家?
自己怎么劝家里人搬家呢?
再说他们也没啥亲戚可投靠啊。
以他的能力和前世记忆,在即将来临的下岗潮中,掌握先机还是有把握的,到时候或许还能凭借记忆经商,挣大钱大翻身呢!
想到这儿,程莱正咧着嘴乐,可乐着乐着表情逐渐沮丧。
想法很美好,前提是一家子成年人能听一个八岁孩子的话。
虽然父母也重生,能帮些忙,可就这种尴尬到死的关系……
不然程莱也不会在精神屋躺着不出去了。
怎么办?没办法,但也不能坐着等死,最好的结果,万一他们没重生呢?最坏的结果……就只能牺牲姑姑了。
也不算牺牲,程莱想起这个时候姑姑应该谈恋爱中,现在这个对象叫姚诚,家里有点小钱,模样一般,人不错。
俩人处得本来挺好,但爷爷和奶奶就嫌弃他这模样,说磕碜,不吉利,硬生生给俩人搅黄了。
结果人家眼光远,投股票,在分手的第二年,也就是三年后,人家发财了,全家搬去北京落户做生意了!
程莱记得奶奶每次提起这事,落寞懊悔之色涌然于面。
若是让爷爷奶奶认准姚诚这个女婿,甚至再拿积蓄帮姚诚投股票,这份人情他肯定得还吧。
到时候让准姑父给父亲安排个工作总没问题吧,那自己有很大机会去首都生活了。
老江家就算调过来也没用了,和尚带着庙跑了,他找谁报仇?
目前为止这应该是最靠谱的办法了,尽管想成功也很难……
“张嘴,我看看。”
精神屋里周围突然响起大夫的声音,打断程莱的思考,他身体往左一翻,左手拄着脑袋,作美人侧卧的姿势,打着哈欠慵懒地看向屏幕的影像。
……
“没事儿了,她基本上好了,等这儿瓶打完,回家吃点药就行,明天就不用过来了。”
大夫抬头看吊瓶里所剩无几的药,一只手熟练地拨动调速器,白絮小脸露出喜悦的神情,她终于不用打针了!
“谢谢大夫哈。”白絮爸爸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头发有点稀但不油腻,斯斯文文的,抚着白絮的小脑袋,笑里满是慈爱。
“没事。”说完,大夫就走向小程莱的病床。
“衣服稍微撩起来,我听听。”大夫把听诊器挂戴上,准备就绪。
周慧琴轻轻把小程莱的半袖撩起来,露出白嫩的小肚皮。
冰凉的听诊器头一接触皮肤,小程莱不由得想往后躲,但是妈妈在后面撑着他,只好连嘶带哈地挺着。
大夫左挪右移听了一小会儿,便拿出来微笑着说:“凉哈,看你嘶哈嘶哈的……你也没啥事儿了,炎症退了,这几天都没烧,回家也吃点药巩固巩固就行。”
小程莱巴不得快点回家呢,医院的药水味儿他都闻够了。
周慧琴跟大夫道谢后,大夫就离开病房了。她走到程辛旁边,轻轻扒拉他几下。
“诶。”
“干嘛?”程辛脸色很不好,皱眉眯眼,不善地看向周慧琴。
“大夫说孩子没事儿了,可以出院了。你去办出院。”
“你去不也行吗?”程辛不情愿地起来,看得出来他没睡好,起床气很重。
“拿你身份证报的,我咋去?”周慧琴白程辛一眼,胸口微微起伏。
程辛摸摸裤兜,掏出身份证递给妻子,然后打着哈欠下床了。周慧琴抿嘴脸一酸,气呼呼地出门办出院去了。
“孩子出院啊。”白爸爸见程辛穿着汗衫短裤走过来向他打招呼,便点个头提起话茬。
程辛也一点头,摆出那种很客套的笑容,双臂环胸,腰一扭,露出裤带上有点老旧却又显眼的金属链子,笑着说:“啊,这不让他妈办手续去了。我刚听你家孩子明天也不用来了。”
“哈,好的挺快,大夫让吃点儿药就行了。”白爸爸也双手插兜,挺挺自己还算板正的腰,身子往后微微仰,似笑似不笑地搭话。
他左手边裤腰的显眼位置上,挎着一个革的小兜包,一条明晃晃的金属链也拴在裤带和兜包上。
他说着说着还一跺脚,那金属链子滴里当啷地荡悠着。
俩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也不知是不是腿疼,反正程辛和白爸爸腿就一直稍微晃悠,二人裤腰上的链子就没静止过。
程莱在精神屋里看得真切,撇嘴一笑,心想这俩人有必要炫耀自己的BP机么,都是时代的遗弃物了。
虽说是时代的遗弃物,但那个年代,谁腰上挎个BP机,逢人见面一敞,临走了再来句“有事儿你呼我”,嘿!
倍儿有面子。
要是再有个大哥大,那别提了,走哪儿接电话都得大声嚷嚷出来,让周围的人听见、看见,走哪儿谁都得高看一眼,显身份。
作为改革开放的产物,它们与传统的手机一道,让中国人的生活除了传统的衣食住行外,对了一份多即时通讯工具的牵挂与依赖,老一辈的人都无法忘却那个时代的躁动与神气。
“滴!滴!”
清脆的传呼机金属响声打断二人的交谈。
程莱看得清清楚楚,两个人同时低眉浅笑,同时要掏腰间的BP机,只不过程辛刚有动作就突然卡壳,停住了,只好尴尬地笑笑。
白爸爸则是笑眯眯地掏出两个火柴盒大的崭新的传呼机,十分熟练地背过身看消息。
昏暗的屏幕上赫然显示:晚上打麻将吗。
白爸爸一看就知道是牌友大忠发的消息,也不急着回,把传呼机放回兜里,回身继续跟程辛闲聊。
不一会儿,周慧琴回来开始收拾东西,白爸爸也招呼护士拔针,两家各自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白絮坐在床边,看着小程莱不说话。
小程莱站在地上自己穿衣服,时不时地也看向小姑娘。
白爸爸和周慧琴二人相视一笑,把自家孩子收拾好后,程莱一家率先离开,临走周慧琴还不忘让程莱跟叔叔和姐姐说再见。
没错,姐姐,白絮比程莱大了几个月。
小程莱自然听妈妈的话回头再见,而精神屋里的程莱看着屏幕里小白絮一闪而逝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前世,程莱和白絮在大学相识,四年光景,恩恩爱爱,情意缱绻。
然而毕业后,程莱考研失利,白絮考上教师到外地工作。
本来程莱想再考一年去寻白絮,然而遭到程辛的强烈反对,恰逢家里开饭馆生意不好,程莱无奈只好赌气考公务员,这一考上,他和白絮,就有缘无份了。
尽管二人的爱情轰轰烈烈,但敌不过残酷的现实。
白絮想在外工作,而程莱只能在家这边上班,久而久之,二人就这么断了关系,谁也不想耽误谁,就各自选择了放手。
几年后,程莱和江诗彤结婚,而白絮在同年也结婚了。
想到这儿,程莱在精神屋里暗自发誓:这辈子,他一定抓紧她,不再放手,不会让她再离开自己!
也许是老天听到了程莱的心声,一出门,雨过天晴。
正值中午,天空是清澈的蓝,阳光明媚,白云淡淡,一道彩虹浮在天空,无需华丽的词藻修饰,就是那种赏心悦目,质朴而灿烂。
小程莱当然是自由了,他都想马上撒欢地跑,不过他先小心翼翼地瞄一眼程辛,见父亲微笑地看着自己,又看看妈妈。
周慧琴笑眼盈盈,牵着小程莱的手,温柔地说:“咱们先回家啊,等明天病彻底好了再畅畅快快地玩。”
“嗯!”小程莱难得笑得那么开心。
“妈叫咱们去吃饭。”不知何时,程辛拿着自己的传呼机对娘俩说,他这个倒是比白絮爸爸的显着旧。
“那去吧,走,咱们去奶奶家喽!”周慧琴揽着儿子笑吟吟地说。
“别往水里踩啊,脏。”周慧琴叮嘱着小程莱,娘俩的脚步很欢快,倒是程辛迈着方步懒洋洋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三口之家,阳光之下,迎着斑斓彩虹走向远方,很和谐,很温馨。
程辛盯着前方的嬉笑的小程莱,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神色阴沉,无声冷笑。
周慧琴陪儿子嬉笑,眼中笑意依旧,但总有一丝忧愁,若隐若现。
精神屋里,程莱借着小程莱刚刚回头一瞥的视角,发现了一脸阴沉的程辛,眼神阴毒,似笑非笑。
父母和儿子,彼此之间达成巧妙的默契,却再也回不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