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远去的凉州军,严君平道:“董卓虽勇,终究只是匹夫。没了军队就如同老虎没了爪牙,大将军为何要一并放行?”
“三千人走得快,还是五十人走得快?”霍子孟道:“一路没有粮秣给养,三千人又能走多远?就算铁打的汉子,饿上三天也是抗不住。他们取死有道,老夫又何必去拦?”
严君平叹道:“可惜了这些军士。”
“这种只知将帅,不知朝廷的骄兵悍将,一味纵容,早晚尾大不掉。既然是病枝,便要及早剪除。”
霍子孟一边说,一边往长秋宫走去,“吊祭的诸侯王到哪里了?”
冯子都道:“清河王与梁王已至偃师。”
霍子孟吩咐道:“你带上人马,去迎清河王入宫。”
冯子都应道:“是!”
严君平大惊失声,“大将军!”
“若是董卓到了伊阙,还不肯放人呢?”
严君平哑口无言。
董卓真要觉得定陶王奇货可居,一路挟持着他逃到凉州。
难道大伙还要追到凉州去赎人?
到那个地步,汉国早就天下大乱了。
“未雨绸缪而已。”霍子孟道:“万一事不顺遂,尚可补救。”
严君平虽然觉得不妥,但连日来局势发展千变万化,霍子孟此举也算是老成谋国,只好闭口不言。
那个宝石般精致的女孩立在宫门前,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单超躬身在侧,他面白如纸,一手插在衣内,捂住胸口,不时咳嗽。
霍子孟道:“请禀告皇后殿下,老臣霍子孟求见。”
小紫笑道:“皇后病啦,见不了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霍子孟啊。”
霍子孟“嘿”了一声,“军国大事,你这女娃娃就别掺和了。”说着抬步就要入内。
单超硬着头皮挡住去路,咳嗽声愈发剧烈。
皇后不在宫中,自己心知肚明,却无法明言。
霍子孟神情转冷,拉长声音道:“你一介阉人,擅自拦阻大臣——莫非要隔绝中外吗?”
单超口中发苦。
自己真没有这份心思,可一旦霍子孟入宫戳穿真相,自己这帮阉竖,都该好好杀几遍头了。
小紫笑道:“你想进,就进来好了。”说着她让开身子。
霍子孟昂然入内,随即一张千锤百炼的老脸就猛地垮了下来。
宫门内放着一驾凤辇,一个头戴凤冠,身着黑衣的女子坐在辇内。
辇前垂着珠帘,看不清她的容颜,但能看到她双手放在身前,腰背挺得笔直,正襟危坐,气势凛然。
吕雉平静地说道:“霍大将军,你要擅闯宫禁吗?”
霍子孟怔了瞬间,随即腰背立刻弯了下来,他往后退了一步,拂衣跪下,叩首道:“老臣不敢。”
“听说霍少将军保下了奉先,霍大将军也在尚冠里的府邸收容了不少吕氏族人。”吕雉淡淡道:“别人是两面下注,霍大将军却是三面下注。吕氏、赵氏、刘氏,一个都不少,果然是个谨慎的性子。”
霍子孟道:“太后明鉴。圣上宾天,大司马处置多有不当。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啊,你感念先父与哀家的恩泽,不肯彻底刈除吕氏。又以国事为重,一意立贤,欲奉清河王为君。说到底,别人都是私心居多,倒是你还有些公心。”
“臣不敢。”
“你当得起。”吕雉冷冷道:“刘建那妄人且不去说。赵氏欲立定陶王,还不是私心作祟?天下动荡,国赖长君,她一个寒门出身的歌姬,既无识人之明,又无御人之能,不过受人怂恿,便欲立稚子而操持权柄。正如三岁小儿,学人舞刀,何其荒谬?金蜜镝虽有忠心,但念念不忘出身,畏首畏尾,失之愚忠。论起担戴来,比你还差了一分。”
吕雉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地上凉,起来吧。”
“谢太后。”霍子孟撑起身体,衣内已经是汗流浃背。
吕雉的手腕和政治才能他是知道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已经一败涂地的太后,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能如此冷静地剖析局势。
更没想到她会出现在皇后的长秋宫中,却还如此心平气和地历数赵氏之失,指摘皇后举措失当。
严君平目瞪口呆,难道两宫之争,最后还是太后赢到了最后?
这样一来,他与霍子孟谋划的一切,全都成了一场空。
“你不必担心。”吕雉道:“此间事了,哀家自然会退位。”
霍子孟大惊失色,“天下苍生唯赖太后!太后!切切不可啊!”
珠帘内,吕雉唇角挑起,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嘲讽意味道:“真的吗?”
霍子孟讪讪笑了两声。
吕雉昂起头,“阿冀做错了事,自当受惩。看在哀家的面子上,赐他一壶鸩酒吧。”
霍子孟这一回真的是大惊失色。
吕雉对两个弟弟爱逾性命,没想到却亲自下令将吕冀赐死。
“不疑夺爵,废为庶人,家属徙边。诸吕随巨君作乱者,尽付有司论罪,或斩或流,哀家一概允准。刘建作乱,江都王不得无罪,夺爵,贬为江都废侯。褫其封地,设为州郡。至于董卓,区区一介边将,就有胆量领兵入京,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严君平眉头越皱越紧,吕雉为了保吕氏,将吕巨君抛出来当替罪羊,尚在情理之中。
而董卓可是打着太后的旗号入京,吕雉居然翻脸把他定为乱臣。
这真是太后的意思吗?
他偷偷抬眼打量凤辇。
太后坐在辇中,面容被珠帘遮住,看不清楚。
但语气、举止,都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凛然之态,绝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学出来的。
“臣遵旨。”霍子孟停了片刻,“敢问太后,继嗣之人……”
“清河王你不必想了。”吕雉道:“刘蒜此子仁善有余,霸才不足。既然赵氏中意定陶王,你们就多多用心,看能不能调教出一位贤君来。”
霍子孟狐疑地看了小紫一眼。
说了一圈,帝位最后还落到了定陶王身上?
小紫笑道:“怂恿皇后的那位奸人,就是某大行令了。你们这些大老爷不把皇后放眼里,皇后只好去找奸人了。说到底,还是大将军你的错呢。”
霍子孟面容抽搐了一下,这黑锅扣的,简直是天外飞仙一般。
他思忖片刻,开口道:“不知皇后殿下之意……”
“哀家的意思,就是赵氏的意思。如今只剩我们一对寡妇,不能彼此扶携,难道还要互相拆台吗?”吕雉道:“如何权衡各方势力,稳定朝局,就看你们的了。”
“两宫和睦,乃是天下之幸。只是……”霍子孟苦笑道:“臣抱病多日,疏于政事,唯恐有负于太后圣明。”
隔着珠帘,接触不到太后的眼神,但霍子孟似乎能感受到太后锐利的目光。
他微微低下头,执礼恭谨,却没有丝毫退让。
良久,吕雉冷冷道:“霍去病平叛有功,以千二百户封冠军侯,统领北军。车骑将军金蜜镝兼管卫尉,遴选功臣子弟入值。霍子孟忠心王事,复任大司马大将军,录尚书事。”
“臣无尺寸之功,不敢受此恩赏。”霍子孟再三推辞。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叫嚷声,依稀有人在山呼万岁。
霍子孟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难道又要出乱子了?
片刻后,一名军士从兰台方向狂奔过来,叫道:“禀报大将军!董卓……董卓……”
“董卓那厮怎么了?”
“董卓等人入昭阳宫吊祭天子,谁知……谁知却在天子灵位之前……拥立定陶王为帝!”
“什么!”霍子孟如同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愣住了。
吕雉一拍扶手,失声道:“好个董破虏!好个贾文和!”
……………………………………
昭阳宫外,程宗扬一脸的目瞪口呆。
这是拿错剧本了吗?
不是自己为了让赵飞燕坐稳北宫,一力拥立定陶王的吗?
董卓不是劫持定陶王为人质,准备奔出伊阙,逃蹿亡命的吗?
怎么就变成董卓拥立定陶王了呢——这节奏变化得太快了,自己压根儿都反应不过来啊!
程宗扬有些茫然地左右看了看,就这一眨眼的工夫,金蜜镝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
赵充国瞪着一双牛眼,同样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秦桧神情凝重。
接手了一盘必败的棋局,却能频频放出胜负手,这个贾文和智计百出,委实是个难缠的对手。
云丹琉策马上前,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被人簇拥着坐上御榻,急声道:“怎么会这样?”
“我以为吕巨君就够难缠了,谁知还有个苍鹭。”程宗扬长叹道:“好不容易等那两个家伙都死了,没想到又出来个贾文和——我是没招了。奸臣兄,你给想个辙吧。”
秦桧眼珠飞快地左右转动起来,竭力寻找破解的手段。
昭阳殿内,贾文和气息微弱,他半跪在御榻旁,双手扶着定陶王,有气无力地笑道:“请陛下一定要记住今日——拥立陛下登基的,乃是破虏将军董卓。”
他略微错开身体,好让新立的天子面对着众人。
董卓阴沉着面孔,向天子三跪九叩,大礼参拜。
身后凉州诸将依次施礼。
董卓叩拜完,没有再理睬那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起身扶住贾文和,走进内殿。
“我们不去伊阙?”
“将军离开洛都,就是天下共诛之的叛逆。”贾文和叹道:“无论如何也走不掉的。”
“固守昭阳宫?”
“棋至此时,已是死局,唯有死中求活。”
“如何求活?”
“将拥立定陶王之事禀奏两宫。”贾文和道:“永安宫倒也罢了,长秋宫与金蜜镝断不会置定陶王于不顾。能得长秋宫首肯,此事便成了六成。一旦定下名份,属下请将军立即召集群臣,拜见新君。”
董卓皱眉道:“那帮大臣心怀异志,少不得阳奉阴违。即便我等手握天子,只怕诏令也出不了昭阳宫。”
“所以天子登基之后的第一道诏令,就是大赦天下。”贾文和喘了口气,吃力地说道:“刘、吕两氏的乱军,一众从逆的文武官员,全数赦免,他们靠山已失,只有为新君效力一条路可走,将军尽可收为己用。再有便是尽力擢拔寒门贤士,笼络人才。可惜事起仓促,朝中世家重臣根基未动,洛都城中,世代公侯者比比皆是。一时间要取代他们,终非易事。”
见贾文和神色委顿,董卓道:“你歇着吧。外面的事有老夫一力承担。”
“将军留步……”
董卓道:“不用多说,老夫心里有数。”
“我时辰不多了。有几句话,请将军斟酌而行。”贾文和勉强道:“一曰正名。名正而后言顺,切不可忽视两宫。二曰选材,选贤任能,收拢人心。最后便是迁都……”
“迁都?”
“若事有不济,将军不妨迁都。”贾文和气息愈发微弱,眼中却仿佛闪动着幽幽的鬼火,“带上天子、两宫后妃,还有朝廷众臣,尽数迁往它处。那些世家豪强、外戚、阉竖……在洛都经营多年,势大难制。”
董卓心下一紧,自家这位参军已经是在交待后事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出此毒计。
“真到了那一步……汉国局势沉疴难起,唯有下此猛药。”
“好!好!好!”董卓激起凶性,狞声道:“真逼到那一步,老夫就一把火将洛都烧个精光!扶携天子,另设新都,为大汉重开局面!”
“还有!”贾文和拉住他的手,“眼下最要紧的,是稳定军心……”
董卓心下会意,拍了拍贾文和的手背,大步离开。
刚走进正殿,就听到有人高声说道:“我等身为朝廷命官,拜见天子,有何不可?”
金蜜镝等人被手持长戈的凉州军拦在殿外,那名文士正口沫横飞地与牛辅争吵。
牛辅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得将军说了算。”
秦桧厉声道:“你去问问董破虏!他莫非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牛辅扬着脖子道:“天子安危要紧,你算老几?少废话!没有将军的允许,你说破大天都没用。”
“天子安危?”秦桧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仰天大笑一声,然后把身后一个女子扯上前来,“你看看这位!天子的乳母!她难道还能威胁天子不成?”
牛辅转眼看去,与阮香琳目光一触,心神莫名一阵恍惚。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大喝,“着火啦!”
军士们纷纷回头,连董卓也不禁扭头看去,喝道:“老赵,你搞什么鬼?”
牛辅只失神了短暂的一瞬,随即便清醒过来,但紧接着,腹侧一凉,一股剧痛从腰下一直透入胸腔,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桧像是要把牛辅推开一样,抬手按在他腰间,袖中长剑滑出,贴着他甲胄侧方的缝隙斜刺而入,脸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喜色,说道:“多谢将军!”
牛辅像是让开道路一样,斜身靠在殿门上。那几名宫人鱼贯而入。
董卓皱了皱眉,但看来前面进来的只是三名宫女,车骑将军金蜜镝、那位大行令、他最为忌惮的大侠郭解,包括那名兰台典校秦会之,都落在后面,因此他只哼了一声,不悦地说道:“老赵,你这是玩的哪一出?调虎离山?你好歹装得像点啊。”
赵充国停下脚步,看向董卓的目光流露出几分愧疚,还有一丝怜悯。
董卓眼角一跳,旋风般转过身,只见那位小天子正跳下御榻,张开双手,摇摇摆摆地朝为首的宫人跑去,一边叫道:“姆娘!”
阮香凝快步迎上去,然后蹲下身,张臂将定陶王抱在怀里,肩膀不停颤抖。
董卓目光移到她侧脸上,看到她并不是哭泣,而是满脸的恐惧。
董卓大吼一声,大氅翻开,拔出腰间的短戟,飞掷过去。
旁边一名宫女低着头,轻移莲步,怀里还抱着一条雪白的小狗。
董卓吼声传来,她将小狗往地上一扔,挥出一柄月牙状的弯刀,在戟锋上轻轻一引。
短戟被弯刀带偏,直射殿顶,“夺”的一声,刺进横梁,戟尾兀自微微抖动。
御榻两侧还有数名凉州军守卫,他们原本也没有那几名宫女当回事,见她挥出弯刀才脸色大变。
一名军士反应最快,提戈朝阮香凝刺去。
谁知他刚一迈步,踝间便是一痛。
他低头看去,只见地上卧着一只毛绒绒的小狗,自己那一脚险些踩住它,那小狗愤怒之下,使出吃奶的力气,咬住他的脚踝。
那军士抬腿想把小狗踢开,刚一抬脚却发现,那只只有鞋盒大小的小狗竟然重逾千斤,自己用力一挣,居然没有挣动。
紧接着,那只小狗张开嘴巴,就像吞下一只苍蝇一样,将那名身材高大的凉州军士一口吞下。
董卓“咄”的大喝一声,从袍内擎出一张弯弓,张臂拉成满月,手腕一抖,三支羽箭流星般飞出,分别射向阮香凝、齐羽仙和那只古怪的小狗。
董卓用的箭矢比寻常箭支重了数倍,箭头呈月牙状,有半个手掌宽窄,形如小斧,破空时发出沉重的呼啸声,一旦中箭,杀伤力不啻于重兵器。
刀光蓦然亮起,最后面一名身材高挑的宫女手中暴出一片青森森的寒光,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迎上前去,将两支羽箭绞得粉碎。
射向小贱狗的一支箭矢,被它吐出一团火焰,将箭杆连同羽尾瞬间烧成灰烬。
铁制斧状箭镞也被烧得变形,失去方向的空箭头“铛”一声掉在地上。
程宗扬双刀齐出,猛虎般扑进殿内,赶在凉州军反应过来之前,将御榻周围的军士杀散,然后将长刀横咬在口中,腾出右手,拖起阮香凝的手臂。
阮香凝抱住幼小的天子,踉跄着跟随主人,往一侧的殿角奔去。
那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双手握刀,挡住去路。
她年岁不大,但身姿挺拔,持刀的姿态神完气足,竟然依稀有了几分宗师的气度。
董卓剑髯怒张,他挥手一抡,大氅乌云般飞起,露出里面的铁甲,他腰侧另悬着一张铁胎雕弓,下面挂着两只盛满羽箭的箭壶,腰带上别着四支月牙短戟,背后还缚着一对重斧。
董卓反手摘下重斧,往云丹琉杀去。
忽然身后有人叫道:“破梯!”
董卓闻声抬首,才注意到殿角的帷幕之后藏着一道木梯。
那个大行令正扯着天子和保姆往木梯奔去。
一旦被他们逃到殿顶,即使自己拥兵数千,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把他们抓住。
董卓咆哮着抡起斧柄,双斧车轮般飞出。
“篷!”的一声巨响,两柄重斧几乎同时劈中木梯,木屑纷飞间,木梯从中断开。
程宗扬脸色顿变。
董卓拥立定陶王是死中求活,他们舍命入殿,同样是死中求活。
按照秦桧的设计,先由阮香凝、云丹琉、齐羽仙扮成的宫人接近定陶王,把人抢到手中,另一边则由程宗扬与秦桧杀出血路,以最快的速度靠近木梯,逃到殿顶。
他们几人都算是生脸人,能把对手戒心降到最低。
最引人注目的金蜜镝、赵充国和郭解全都放在殿外,一来消除对方戒心,二来设法接应。
谁知木梯眨眼就被董卓毁掉,他们非但没能逃出去,反而被困在殿角,无处可退,还与金蜜镝等人隔绝开来,成了一支被凉州军士团团包围的孤军。
程宗扬死死盯了贾文和一眼,要不是他开口提醒,自己早就带人冲到殿顶,到时单枪匹马也能挡上小半个时辰,结果一步之差,生路变成绝地。
眼看着殿内凉州军包围过来,程宗扬双臂张开,挺刀将阮香凝和定陶王挡在身后,喝道:“天子在此!尔等刀兵所指,便是犯上作乱!”
凉州军士脚步不由一滞。
秦桧此时也趁乱杀进殿内,执剑在右,云丹琉握着青龙偃月,守在左侧。
齐羽仙退后一步,护住阮香凝和定陶王侧方。
贾文和刚才放声高呼,衣襟又多了一滩鲜血,他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心中同样是一片惊涛骇浪。
他已经尽力高估对手,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出现这样一幕——眼前这几个人,一个六百石的官吏,一个微末的文职,三名身姿婀娜的宫女……汉宫之内,几时变得这般藏龙卧虎?
喊杀声起,却是赵充国等人试图闯入殿内,被凉州军拦住。
贾文和深吸了一口气,“交出天子。尔等——皆可封侯!”
程宗扬长笑一声,“能把凉州划给我当封地吗?”
“有何不可?”贾文和抬手一挥,侃侃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天子亲口封赏,我等自当凛从……”
董卓看到手势,心下会意。
贾文和话音未落,他便操弓在手,弓弦声连串响起,月轮箭连珠射出,几乎一瞬间,便将一壶羽箭射空。
殿内箭矢乱飞,程宗扬等人急忙挡格,他刚挡了两支箭,便听到背后一声惨叫。
齐羽仙躲在后面,本来打的如意算盘,自己避敌锋芒,让程宗扬等人在前面厮杀,谁知她离定陶王太近,反而成了重点目标,一人被射了六箭,最终躲闪不及,被一支羽箭射中小腿,鲜血立刻飙射出来。
她挥起弯刀,忍痛砍去箭尾。
云丹琉胸腹中了两箭,但倚仗着贴身的银甲,只相当于受了两记重拳。
阮香凝遭遇最险,她肩头被一支利箭射穿,只差少许就射中喉咙。
幸亏董卓顾忌天子的性命,没有放手施为。
董卓射出的箭矢,一大半都是朝着三女去的,另有数支,却是射向殿外。
他避开了赵充国,也没有在郭解身上白费箭矢,五支羽箭全部射向金蜜镝。
郭解深入阵中,难以回救,赵充国竭力档开两支,金蜜镝也挡开一支,又避开一支,但还有一支羽箭射中金蜜镝腹侧。
金蜜镝没有披甲,月牙状的箭锋破衣而入,鲜血立刻浸透了麻衣。
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董卓方才那一手连珠箭的绝技令人眩目,但更骇人的是他连射之中还换了手,脚下不动,双手左右开弓,分别射向殿内殿外,却同样犀利异常。
难怪这厮会有偌大的名声,果然是阵前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
连号称三国第一猛将的吕布也得下手偷袭,要不然只怕也没那么容易除掉他。
程宗扬心下焦急,随行的宫女本来是四个,罂粟女被他遣去搬救兵,只剩下三人。
眼下的局势危如累卵,呼吸之间就可能分出生死,等救兵赶来,恐怕只剩给自己收尸的份了。
贾文和身体再难支撑,他盘膝坐在地上,“金车骑,你身为朝廷重臣,携带兵刃,擅闯宫禁,惊扰天子,该当何罪?”
赵充国一手扶住金蜜镝,一手拔刀横砍竖劈,挡开凉州军的攻势,一边喝骂道:“老董!你失心疯了吧?”
“你就当老夫丧心病狂好了。”董卓收起雕弓,朝定陶王傲然道:“圣上勿忧,老夫前来救驾!”
程宗扬叫道:“董破虏!你也是条好汉。既然大家都要保定陶王,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董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这大行令很有几下子啊。鸿胪寺那破地方,什么时候出了你这种人物?”
“将军抬爱了。董将军,你看世家豪族不顺眼,我也一样!不然我干嘛费心费力地辅佐赵皇后?”
董卓仰天大笑,“原来赵氏是受了你的蛊惑!你若是位列三公,名标九卿倒也罢了,小小一个大行令,居然也学人插手朝政,真真是不知死活!汉国如今的乱局,可是有你一份功劳啊,程大行。”
程宗扬噎了一口,自己就算有那么一点私心吧,但九成还是好意,怎么在旁人眼里,自己就成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奸佞小人了?
祸国的罪首明明是你好不好?
眼看着董卓越走越近,他不由心越提越高。
以董卓显露的身手,至少也是斯明信和卢五哥那个级别的,挟三千甲士放手相搏,真不知道自己能挡住几个回合。
秦桧目光乱转,忽然厉喝一声,“去!”长剑闪电般激射而出。
董卓皱起眉头,他这一剑从众人头顶飞过,压根儿是射向空处,自己就算站着不动,也全无威胁。
贾文和回头一看,失声叫道:“不好!”
“快走!”秦桧掷出长剑,立刻低喝一声,往殿外郭解的位置杀去。
长剑犹如蛟龙,在空中一闪而过,“叮”的一声,正击中一株丈许的青铜灯树。
数十只灯盏同时倾斜过去,灯油泼溅而出,洒在天子的灵床上。
刘骜的尸体被锦被覆盖,幸亏正值隆冬,停尸多日尚无异味。
灯树倒下,正撞在灵床上,灯油浸透锦被,只见火光微微跳了一下,接着猛然扩散开来。
董卓目眦欲裂,自己拥立定陶王,本来就是走投无路之下的豪赌,朝野人心难服可想而知,若是先帝的遗骸再被烧损,单是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董卓顾不得理会他们,狂吼一声,飞身掠去,掀起着火的锦被,抖手掷出,奋力抢过白布覆盖的尸骸。
凉州军大都聚在昭阳殿外,见状一阵骚动。
“不要乱!”贾文和厉声道:“华雄!带人截住他们!牛辅!你带部属过去救火!”
贾文和应对极快,程宗扬等人刚冲出两步,就被一队甲士挡住。
华雄拎着一柄大刀,当先拦住众人的去路,挺刀往前一举,喝道:“杀!”
凉州军轰然应诺,举起如林的长戈,齐齐杀出。
程宗扬经历过江州之战,深知身陷绝地,与其死守一隅,坐以待毙,不如舍命一搏,犹有一线生机。
程宗扬双刀相击,发出一声震彻全场的金铁交鸣之声,然后腾身而起,猛虎一样闯进敌阵。
这些军士都是凉州精锐,在战场上厮杀多年,手底极硬,以他如今的身手,也不敢说横扫。
好在他连日来不知吸取了多少死气,丹田内的真气仿佛无穷无尽,随着气轮的激荡,一手五虎断门刀丝毫没有力竭的迹象,反而越打越凌厉。
不过程宗扬能做到的也仅仅只是挡住周边数人而已。
阮香凝手无缚鸡之力,此时被董卓的利箭射中,没有晕过去已经不错了。
齐羽仙的情况比阮香凝好得有限,她追随剑玉姬多年,早就习惯于仙姬精心谋划,布局设伏,一击而中的精妙手法,这种硬桥硬马的对攻,非其所长,眼下只能勉强自保。
若非云丹琉不避刀矢,奋力断后,她们三人根本是寸步难行。
华雄是凉州名将,略一注目,便看出众人的虚实。
那名大行令一看就是在战场上厮混过的,招法悍勇,但后面两名女子颇为狼狈,已经拉出数步远。
倒是那名文士靠着一双肉掌竭力周旋,才勉强顾得上首尾。
他当即指挥部属让开中路,从两翼夹击那名文士,好将那几名男女分割开来,逐一击破。
刚指派完毕,忽然远处有人叫道:“牛将军……牛将军不好了!”
华雄心下一震,回头瞥去,只见牛辅被几名军士簇拥着,身子软绵绵歪倒下来,不知何时已经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