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起飞雪呼啸而过,仙居殿的飞檐下,一排鎏金铜马随风摇荡,连绵不绝的“叮当”声在雪夜中远远传开。
凭栏远眺,宫室楼台、山水林苑,此时都被掩盖在浓浓的夜色之下,实在不是看风景的好时候。
程宗扬却靠在栏杆上,目光深邃地望着远方,似乎正看得入神。
风雪扑面,程宗扬长长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中,心头却翻滚如沸,各种懊恼后悔翻腾不已,没有半点停歇。
自己当时怎么不一刀把那邪物给劈了呢?
自己刀都举起来了啊!只要一刀下去,就能除掉那邪物,永绝后患!
程宗扬拍了拍脑门,心里头隐约有个念想:好像这事谁说过些什么,自己这会儿想不起来了……
华丽而空旷的大殿内,恢复了盛年风姿的太皇太后仰身躺在洁白的月桂木盆中,玉体横陈,酥胸半露,凌乱的亵衣上沾满了未干的血迹。
战刀光芒乍起,闪电般照亮了她秀发上精美的凤冠。
太皇太后娇靥上满是惊惶,那双美目却望向他胯下那片不可描述的部位,目光中流淌着蜜糖般的柔情,妩媚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晚啦……”
她轻笑着说了一句,接着乌黑的秀发一根一根变得花白,白美的肌肤刹那间失去水分,变得干瘪苍老,细密的皱纹沿着眼角,在如玉的娇靥上悄然蔓延,就那样在他眼皮底下,变回老迈的模样。
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即将登基的唐皇李炎领着一众近侍、大臣匆忙涌进大殿。
高力士和仇士良一左一右随侍在侧,后面是卫国公李药师,宰相王铎、尚书左仆射严绶、尚书右仆射卢钧、礼部尚书李揆、户部侍郎刘瑑、左监门将军李珫……
还有自己的老熟人,鸿胪寺少卿段文楚。
再往后是一群羽服道人,为首的便是长青宗大炼师赵归真。
中间还夹杂着一名光头和尚,肥嘟嘟的胖脸上满是油光,这会儿也挤在人群间,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
望着殿中的场面,所有人都像被定住一样,惊骇欲绝。
昏黄的灯光下,那位身为汉使的程侯披头散发,状如疯魔。
他赤裸着上身,只在腰间围了一块半旧的帷帐,高举着一柄电光激射的长刀,正神色狰狞地往下斩去。
下方的浴盆内,身为唐国至尊的太皇太后郭氏惊惧交加,她衣衫不整,身上血迹斑斑,正举手挡着刀上的电光,哀声道:“饶命!莫要杀哀家……”
李炎瞠目而视,这是他认识的那位程侯吗?平日里笑闹无禁,脾气极好,怎么突然间凶性大发,竟然手持利器,悍然对老迈的太皇太后行凶?
旁边两位内侍,高力士和仇士良一胖一瘦,一个张口结舌,白粉粉的圆脸蛋上,红彤彤的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俩鸭蛋;另一个目瞪口呆,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半张着嘴巴,一声“卧槽”几乎脱口而出。
卫公倒还镇定,但神情严肃,握着笏板的手指已经攥紧。
赵归真趔趄着身子,一手按在胸口,大惊失色之下,险些牵动伤势,吐出血来。
信永两眼发直,脸上的油光已经化为油汗,“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周围的重臣无不骇然,一个假节的汉使,竟然当众挥刀,对垂垂老矣的太皇太后下手,这是要让汉唐两国不死不休,玉石俱焚吗?
众目睽睽之下,那程侯胸口和肩背的肌肉隆起,决绝地一刀斩下。
带着电光的刀锋落下,一片殷红刺目的鲜血匹练般飞溅而起,洒在残破的帷帐上。
“娘娘莫怕,有我程宗扬在此,绝不会让妖祟伤到娘娘!”
一声断喝响彻大殿,众人耳中脑中俱是一震,随即目光齐齐抬起,朝程侯手中望去。
赤身浴血的程侯握着一根斩断的粗藤高高举起,右手刀锋一指,声如雷霆地喝道:“李辅国以妖祟作乱宫禁!已经被我斩了!这就是他喂养妖祟的证据!”
他手中的藤条足有儿臂粗细,表面遍布着凸起的瘤结,色泽赤红如血,断口处血如泉涌,虽然已经被斩成两截,仍像怪蟒一样在他手中挣扎扭动,凶狞而又妖异。
众人齐齐顺着刀锋望去,这才注意到殿中铺着一片五彩的沙砾,犹如华丽的地毯一般。
一具尸骸倒在沙砾间,看衣饰正是博陆郡王李辅国,只不过这位多年一类手执权柄,在唐国翻云覆雨的太监王,此时已经身首分离,肢体破碎,死得不能再死。
短暂的静默之后,殿中一片哗然。
太皇太后笑吟吟道:“多谢程侯。”说着目光玩味地在他胯下打了个转。
程宗扬死死盯着她,眼角不受控制地跳动几下,然后猛地转过身,扯住帷帐裹紧屁股,三步并做两步蹿到殿后。
干!躲在殿上吹风的程宗扬心里大骂一声。
李辅国处心积虑想要夺舍,自己跟杨妞儿等人拼死拼活,本以为他已经形魂俱灭,谁知他竟然成功夺舍太皇太后!
一个死太监已经够难对付了,如今又夺占了太皇太后的躯壳,口称懿旨,万民敬仰,连未来的皇帝都要恭顺奉养,以尽孝道,这还怎么玩?
当时自己一刀下去,一了百了,还用得着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吗?
但话说回来,如果自己真要一时冲动,当着李炎和满朝文武的面,把太皇太后给劈了,痛快是痛快了,可唐国上下当场就要疯,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跟自己玩命。
你说夺舍,有证据吗?
合着太皇太后跟李辅国都被你砍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是吧?
没有证据,任自己说破大天也是白搭。
反而是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手刃太皇太后,铁证如山,到时候李炎得头一个上,剩下的谁都跑不了,不上来拼个你死我活,绝对收不了场,连卫公都保不了自己。
要不要索性跑了算球?
自己带上家眷兄弟,拍拍屁股就走,就算将来李辅国妖性大发,借着太皇太后的躯体兴风作浪,把大明宫变成恶鬼噬人的魔窟,整个长安城都化为尸山血海,关自己屁事!
自己躲回舞都,高筑墙,广积粮,就不信老妖李喇嘛能隔着云水和汉唐的国界,把魔掌伸到自己老窝里。
程宗扬心头激荡,一时间真有拔腿就走的冲动。
随即他又拍了拍脑门。风头不对就打退堂鼓,这算自己的老毛病了。三十六计,自己也不能光逮着一个上计往死里用吧?
自己跑了,杨妞儿怎么办?跟着自己一起跑?
也行吧。
那李炎呢?
他跟自己混的挺好,要不要跟他说一声,也一起跑?
好吧,大唐的皇帝都跟自己跑了,唐国不如改名叫博陆李辅国得了。
胡思乱想中,夜空传来几声长长的鹤唳。
那是仙居殿饲养的仙鹤。
半夜时分,殿中突然涌来一群陌生的不速之客,又没有了看管的控鹤人,这些仙鹤受了惊吓,纷纷飞走,但又不敢远离,只在仙居殿上空徘徊。
鹤唳声让程宗扬冷静下来。
怎么可能一走了之?人都没找齐呢。
自己此行的目标卓美人儿,至今不见踪影。
更别说还有死丫头,一去杳无音信,想起来就揪心。
还有泉奴,莫名断了联络,下落不明。
还有蛇奴和罂奴,人应该已经回来了,但自己连面还没见着……
更何况面对着李辅国这个邪物!自己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先不说利益得失,自己良心都过不去!
程宗扬脸色难看地摸了摸胸口。
良心这玩意儿真不是好东西!为了能让它安分点儿,自己就得冒生死之险。
可太他娘的奢侈了!
程宗扬长长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身后脚步声响,白霓裳捧着一叠衣物过来,“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你先穿着吧。”
与李辅国一场恶斗,程宗扬倒是没受什么伤,可衣服打没了。从老太监的曼荼罗幻境出来时,干脆是光着膀子。
紧接着又是前后两场大战,先战齐羽仙,再战鱼玄机,战到裤子都没了。
李炎带着唐国一帮重臣赶来时,自己要不是撕了块帷帐遮羞,脸可丢大了。
因此揭穿李辅国的阴谋之后,程宗扬便麻利地滚了出来。
毕竟就算脸皮再厚,他也不好意思光屁股包片儿帷帐,跟唐国未来的皇帝和一帮朱紫大臣们冠冕堂皇地肃然相对,共商国是。
可惜大明宫万物俱备,唯独一样东西少得可怜:男装。
整个大明宫日常居住数万人,理论上只有一个男人:皇帝。
宫里除了女装,就是太监的衣物,至于拿皇帝的御衣来穿——自己还是光着算了。
白霓裳当然不会犯这种错,仓促间,她只找了几件内衣,唯一一件外衣,还是高智商脱下来孝敬给师傅的。
内衣还好,是尚衣监新做的,虽然是太监用的,多少有些晦气,但还能忍,穿在里面也看不出来,可那件外衣怎么穿怎么别扭。
“你找吕小子的也行啊,”程宗扬一边穿一边抱怨道:“高智商那体型,我穿着合适吗?算了,凑合吧。”
“程郎穿什么都好看。”白霓裳笑道:“我倒是奇怪,你裤子怎么也掉在殿里了?”
程宗扬赶紧道:“东西找到了吗?”
“呶。”白霓裳递来那对铁球。
程宗扬松了口气。这也许是自己此行最大的收获了,一个特殊的空间。虽然仓促之下,无暇细看,但光是噬血藤元种,就已经值回票价了。
触手系啊,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这种东西。六朝这个世界的生物多样性,还真是令人充满惊喜呢。
程宗扬收起铁球,一边问道:“吕雉呢?见到她了吗?”
“没有呢。”
奇怪,她飞哪儿去了?要是别人,还可能迷路了,她一个能飞的,总不至于也迷路吧?
要命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程宗扬也顾不得多想。他穿好衣物,收拾停当,“下面还在闹吗?”
“还闹着呢。”
白霓裳笑道:“那些大男人可真厉害,就跟演戏一样,说哭就哭,说跳就跳,一个个捶胸顿足,声泪俱下的,发誓跟李辅国势不两立。”
“我去看看。”程宗扬打定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下不再犹豫,起身往殿中走去。
白霓裳喜滋滋地跟上来,紧紧搂住他的手臂,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他身上。
玉人在侧,呵气如兰,那种香艳软弹的触感,让程宗扬当场就迈不开步了。
高智商这小兔崽子衣裳也太短了,连腰都遮不住!瞧瞧,下面顶得跟帐篷一样!还怎么走路?
自己这么硬挺着下去,那可是当着唐国君臣的面,活活把脸都丢尽了。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程宗扬一时间满心冲动,不如索性跟小白来一发!好几天没上她了,还挺想的……
总算刚开过两个苞,理智尚存,程宗扬按捺住翻腾的欲火,提醒道:“这样不好吧?下面好多人呢,还有你们道门的。”
“那有什么?反正我是你的女人。”白霓裳娇美的玉颊贴在他肩侧,像小猫咪一样亲昵地磨蹭着,“人家都跟你睡过了。”
你这是在玩火啊!要不是李辅国阴魂未散,太皇太后和整个大唐还等着我去拯救,我这会儿就把你办了!
“还有正事呢,潘姊儿跟燕仙师随时可能过来,你去接一下。”程宗扬捏了捏她的屁股,哄劝道:“听话。”
白霓裳嘟起小嘴,“好吧。”
仙居殿内,原本昏暗的宫室此时银灯高照,映出众人形形色色的面容。
太皇太后郭氏惊吓过甚,由高力士服侍着,去了后面的寝宫休息。
大殿中央那处曼荼罗坛城和李辅国的尸骸,已经用帷帐围了起来。
一众内侍、外臣都聚在殿中,面对李辅国妖祟后宫的铁证,有的激昂慷慨,有的义愤填膺,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喜不自胜,还有的失魂落魄。
程宗扬一眼扫去,赶到宫中的大臣已有数十位之多,其中不少都是自己在宣平坊的街坊。
近水楼台先得月,有自己这个深入棋盘的搅局者,街坊邻居们得到消息,乃至通行速度都快了一筹。
殿中最激昂慷慨的是尚书左仆射严绶,他双目红肿,显然刚才大哭过一场,此时正仆地向李炎陈辞,请立刻禠夺逆贼李辅国王爵,收其家眷,穷治其党羽。
程宗扬暗暗撇嘴。
唐国大臣没有哪个不与宦官勾结的,而严绶绝对属于和宦官勾结最深的那一批。
其人才具平平,能当上尚书左仆射,无非是早早投靠了宦官,对李辅国大表忠心。
这会儿风向一变,说跳船就跳船,丝毫不带含糊的。
李炎双手按膝,腰背挺得笔直,虽然眉头紧锁,神情凝重,但年轻英锐的面孔上,已经有了帝王的威仪。
一名身着戎装,结着英雄巾的武者立在他身后,一副赤胆忠心之态,却是来自大弁韩的周少主。
他背着长枪,紧守着未来的唐国皇帝寸步不离,不时作顾盼自雄状。
他怎么跑这儿来了?程宗扬心下嘀咕,四下张望一眼,却没看到黎锦香。
这边严绶话音刚落,旁边几名大臣迫不及待地竞相开口,纷纷请求收回李辅国的御赐姓名,将其余孽一网打尽,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卢钧和郑余庆等几位宦海沉浮多年的大臣明显要老成一些,略略错后一个身位,持笏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宰相王铎出身世族,风姿极佳,王涯、李训等人被杀,他如今已是朝中仅存的宰执重臣,但此时地位颇有些尴尬。
毕竟他是先帝擢拔的宰相,与江王殊无瓜葛。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新君即位,自然要遴选新人,他这样的前朝重臣通常会被授为山陵使,借由为先帝治丧的名义,体面出局。
因此也只躬身聆听,闭口不言。
段文楚作为鸿胪寺少卿,官职在殿中根本不够看,他又非是钻营之人,三两下被挤到圈子之外,此时背靠着蟠龙柱,两眼望天,一脸的生无可恋。
朝廷动荡至此,唐国的大臣们仍在蝇营狗苟,怎教人不心丧若死?
“周卿,你看呢?”李炎开口说道。
周飞险些应声,旋即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根本不配在这种场合张口,赶紧挺了挺胸,站得更直了一些。
旁边三名官员形成一个小圈子,游离于众人之外,其余大臣对他们虽然态度客气,却毫不亲近,颇有些敬鬼神而远之的意味。
为首一名方面大耳的官员闻声上前,语调铿锵地说道:“臣以为,李辅国祸乱宫中,骇人听闻,当收其党徒入狱,严加审勘!”
李炎点了点头,然后道:“来卿?”
另一名细眼薄腮的官员躬身道:“周推事所言极是。臣以为,当兴大狱!”
两人话虽不多,但杀气腾腾,群臣无不凛然,严绶等人更是冷汗迭出,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程宗扬忽然反应过来,这两位就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在长安声名赫赫的推事院两位主官:周兴、来俊臣。皇帝的鹰犬和屠刀。
他看了眼第三位没有出声的官员,正是那位胡人推事,索元礼。
嚯,能让这三位一同出手,李辅国的义子义孙们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祖坟都冒黑烟了……
李炎忽然站起身,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笑道:“程侯。”
衣物不合身,程宗扬也只当自己不尴尬,他阔步上前,抬手道:“外臣见过陛下。”
李炎双手一托,阻止他躬身下拜,口中说道:“免礼!”
顺势上前握住他的手腕,紧绷的手指微微战栗。
只有这一刻,才流露出压抑的紧张与兴奋。
“方才赵炼师等人已然验看过,程侯斩杀的邪物,正是李辅国那奸贼以妖法豢养。”
李炎心有余悸地说道:“若非程侯坚忍勇决,不避生死,竟被此贼挟持皇祖母,我等皆是罪人。”
“都是陛下洪福齐天,还有杨公主舍生忘死,外臣只不过是侥幸而已。”
李炎愤然道:“此贼蛇虺成性,为了挟持皇祖母,竟将仙居殿的宫人屠戮一空,如此凶残暴戾,简直是丧心病狂!”
程宗扬此时却是心有所悟,自己在蓬莱岛上看到的尸横遍地,真未必是李辅国毫无意义地以杀戮为快。
将仙居殿的宫人内侍尽数杀绝,他才好放心地夺舍太皇太后,以免被身边人看出破绽。
只能说李辅国确实处心积虑,一开始定下的夺舍目标就是太皇太后。
可李辅国夺舍太皇太后这种事,过于骇人听闻,当着群臣的面,实在不好公然说出来。
别说自己口说无凭,就算是证据确凿,李炎能怎么办?
难道还能把太皇太后给杀了?
这可是弑亲弑祖,一旦传扬出去,他的皇帝也不用当了。
就算要干,也只能私下秘议。
“卫公呢?”程宗扬打算还是先找几个靠谱的人,商量周全再说。
李炎环顾左右,仇士良连忙道:“方才去了后殿。太皇太后身边无人,卫公也是放心不下。”
后殿是太皇太后的寝宫,外臣不得擅入。但现在显然不是平常时候。李炎点头道:“卫公思虑周详。”
程宗扬心头一动,卫公去了太皇太后的寝宫?是觉察了什么吗?再看周围,杨妞儿也不在?
他正琢磨也过去看看,李炎已经吩咐道:“来人!给程侯设座。”
程宗扬只好闭嘴。自己一个外臣,即使刚救过太皇太后,也不好主动开口要求进寝宫。
有卫公在,总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吧?程宗扬正想着,周飞已经飞快地搬了座椅过来,投来的眼神中,除了感激,便是满满的敬畏。
程宗扬心下暗暗感慨,即使再狂妄自负,毕竟只是江湖人而已。
斗然踏入宫禁,接触到朝廷最有权势的一堆大人物,这位周少主已经自觉地以属卫自居,甚至以此为荣,哪里还有半点儿以往的自高自大?
没等周飞献上殷勤,仇士良已经主动上前接过座椅,亲手放在御座下首。
程宗扬笑道:“仇公公辛苦。”
仇士良眼圈一红,陪笑道:“小的哪里辛苦?倒是程侯,诛杀李辅国,不仅救下太皇太后,也救下我们这些奴才一条小命。”
程宗扬笑道:“我辛苦,你也不容易。”
仇士良心里此时是五味杂陈。
当初看到地上那具被大卸八块的尸体,他高兴得差点儿抽过去。李辅国这老东西!总算是死了!
这可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啊!仇士良心花怒放,恨不能掏钱给程侯立个碑,好好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
但最初的狂喜之后,接踵而来的危机感使他如芒在背。
看看这帮激昂慷慨的大臣吧,哪个没受过王爷的恩惠?哪个没拍过王爷的马屁?哪个没有在王爷面前表过忠心?
尚书左仆射严绶,庸碌无能,在地方当了多年的微末小官,攀上王爷之后,突然变得功绩卓着,一路加官晋爵,各种功劳、誉望雪片般把他堆到金紫重臣,受封郑国公。
这会儿说翻脸就翻脸,落井下石比谁都快!
李揆,国子祭酒,礼部尚书。
热衷名利,素无德行。
以往见到王爷,必以父相称,王爷见其孝顺,多有爱护。
这回朝局变动,王爷已将其内定为宰相,而此时第一个主张诛杀王爷满门的就是他……
今日是李辅国,明日若是我仇士良呢?
今天李辅国被大卸八块,明天我仇士良会不会五马分尸呢?
有朝一日轮到自己,下场绝不会比王爷更好!
一念至此,仇士良像是被兜头泼了盆了凉水,满心的喜庆都变成了深深的忧惧。
能不怕吗?连一手遮天的王爷都落得如此下场,自己还能落得好?
大唐六年四帝,这眼看着第五位皇帝就要登基了。
朝局如何,他们心里就没点儿数?
王爷能把大唐这烂摊子维持住,容易吗?
唐国乱成这样都没散了摊子,王爷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仇士良越听越不是滋味,有心替王爷分辩两句,但群议汹汹,自己一张口,便是众矢之的,当场就要被这帮急于表忠心的文臣们当成猎物撕咬。
仇士良把嘴边的话悄悄咽了回去,头一低,只当听不到,可心里七上八下,唯恐有人把矛头对准自己。
正忧惧间,程侯一句辛苦,让他眼泪几乎淌出来。
自己辛苦吗?
那是真辛苦啊。
江王入宫,自己可是头一个接的驾,光在紫宸殿就跪了半宿,心中的煎熬没有片刻消停。
一面担心没奉承好未来的皇帝,将来被弃若敝屣。
一面又怕自己办事不力,被王爷借机立威,杀自己这鸡给江王这新来的猴子看。
动辄得咎,患得患失,还没办法对人说。
人家程侯什么身份?
而且还有擎天保驾的功劳!
也就是他身为外臣,不好封赏,否则拥立之功,救驾之功,除奸之功,三件大功,再加上太真公主未来的夫婿,议亲议贵议功,妥妥一个王爵!
还得是亲王。
这会儿满殿都是见风使舵的高手,他亲口道一声辛苦,对自己的攻讦起码会少一半!
李炎年轻英锐,群臣议事,根本没想过回避程侯这个外臣。反而觉得有他在侧,更加安心,当下问道:“仇卿,你的意思呢?”
仇士良怔了一下,随即扑地叩首,尖声说道:“主子圣明!奴才是主子的走狗,主子的吩咐就是奴才遵奉的圣旨,丝毫不敢有违。”
李炎笑骂道:“让你出主意呢,你倒好,光顾着拍马屁了。”
此言一出,仇士良心下长出了一口气,浑身骨头都轻了四两。挨骂好啊,挨骂说明亲近!就怕圣上对自己客客气气,转脸就砍了自己的脑袋。
仇士良谀笑道:“奴才这点儿微末见识,怎比得了诸位满腹经纶的大臣?说出来只会让人笑话。”
“说吧。我听听。”
“奴才遵旨。”
仇士良也不起身,就那么趴在地上道:“奴才在旁听着,诸位大臣都说得极是!李辅国祸乱宫廷,该杀!如今被程侯斩了,倒是便宜了他!以他的罪过,挫骨扬灰也不为过!只是陛下知道,李逆子孙众多,还掌管着神策军,万一……万一出了兵变,恐怕惊扰陛下。”
李炎面色一沉,“兵变?”
“荒唐!”
“大胆!”
群臣立刻痛喝出声,李揆怒斥道:“一派胡言!圣上恩泽四海,大唐军民百姓,无不心向陛下!”
严绶捻须道:“神策军乃皇上亲军,深受皇上恩典,如何会作乱?”
更有人叫道:“莫非有人唆使?”
神策军一向由宦官掌控,有人唆使还能是谁?
要是换作平时,被人这般含沙射影,血口喷人,仇士良早就挽起袖子喷过去了。
可此时殿内一堆大臣,有分量的太监就自己一个,李王死了,老鱼不在,王守澄那狗东西都成渣了,孤掌难鸣啊。
“呯!”
仇士良一个头磕在地上,不敢再作声。
李炎盯着他的后脑勺,殿内的喝斥声渐渐低沉下去。
程宗扬没把他们的表演放在心上,只侧耳听着后面的动静。
后面寝宫静悄悄的,不知道卫公是否已经跟夺舍了太皇太后的李辅国对上?以卫公的眼力,不会被李辅国瞒过吧?
当时他握着笏板的手掌青筋暴起,是想阻止自己,还是看出端倪?意识到太皇太后的躯壳下,已经换了人?
杨妞儿也不在,是不是也去了后殿?她与太皇太后更熟稔,李喇嘛这狼外婆能瞒得过自小就耳聪目明的杨妞儿吗?
程宗扬心里七上八下,眼看脱身不得,索性心一横,催动真气。
丹田内,一颗赤红的种子静悄悄悬浮在气海中央。随着真气催动,飞檐下的阴影中,一根细如手指的藤蔓活物般蜿蜒伸出,往殿后探去。
可惜,噬血藤只探出不远,就到了极限。
程宗扬一边尝试,一边仔细感应,自己能催动的距离将近十丈,大致能覆盖仙居殿。
但很明显,噬血藤还大有潜力,只是自己的修为不足以支撑。
同时也是刚得到噬血藤元种,还有些生疏,熟练之后,范围能更大一些。
噬血藤的本体似乎处于一个未知的空间中,通过催动丹田内的元种,藤身可以在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内任意出没。
伸出的藤蔓,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不仅灵活得如同手指,还能清晰感应到环境的温度和空气的流动,甚至物体的颜色和响动。
这比如臂使指还要更进一步,就像是自己的意识大幅扩张,将整个仙居殿都笼罩在自己的感应范围之内。
不过限于自己的注意力,全神贯注才能感应小范围的环境,就像正常人平常也不会时时刻刻在意手指的触觉,舌头在嘴巴里的位置等等细节。
至于齐羽仙和鱼玄机,自己早已把她们移到殿外,绑得跟粽子一样,藏在斗拱处。
两女精血被噬血藤吸食,再无反抗之力,被血藤一缠,便昏昏沉沉,丝毫挣扎不得。
有趣的是,自己还能通过血藤感受到她们肌肤的光滑和柔嫩……
一念至此,就仿佛被一颗火星引爆,刚刚强压下去的欲火猛然高炽。
旁边是唐国君臣奏对,程宗扬却满心绮念,性欲勃发,胯下坚硬如铁。
他不禁后悔,早知道自己就不来殿中,先跟小白在上面做过一场,也不至于这会儿坐在椅中,连站都站不起来。
肌肤滑弹的触感通过藤身不断传来,程宗扬心头越发激荡,虽然隔着大殿,但噬血藤的感应如此敏锐,不就相当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吗?
也许自己可以……
忽然间背后一凉,一股寒意从尾椎直蹿后脑勺!
不对!
这里面有些东西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