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年轻人和渡边太郎的关系似乎淡了,似乎又没淡。其实指望人与人完全将心比心,不如指望读心术之类的奇迹,而渡边的故事似乎恍如隔世,在群山之外,乍一听起来不真实,但如一出兼具莎士比亚与卡夫卡特点的悲剧,让人咀嚼后抑制不住评头品足的心情。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渡边是警察,自然不敢有人在他背后嚼舌头,或者干脆胆子更小——连咬耳朵都不一定敢。所以大家相安无事,没有什么奇怪的流言传出来。说句题外话,当年悠和穹也没有闹得满城风雨,或者说还没来得及,知道内情的所有人就都保守了秘密。夏天还没有过去,在生活从井然有序转化成枯燥乏味的前夜,空气开始流动,水开始流动,新的故事开始了。
热。
热是好事。
炎热,还有强烈的阳光,这些会导致植物高强度的光合作用和蒸腾作用。草本作物通过这两种生理作用生成大量淀粉,使稻穗的子实饱满。它是作物成熟唯一的出路,也是农民收成的必由之路。这让农民的身体和心灵有一种扭曲的欲望:身体难以承受这燥热,心灵却又希望这燥热继续,直到作物成熟为止。
然后,在夏季的某一天,由村里最有经验的老人们检查田间地头的稻穗,然后首肯,人们开始抢收稻子。
这是村庄里沿袭千年的习俗。
奥木染也不例外,顶多是在收稻子前向叉依姬神做一个简约的祭拜仪式。
不过,比起千年前单纯用镰刀和竹筐的农民,现在的农民用上了现代机器。他们使用收割机和脱粒机,把大片大片的稻子收割干净。
但仍然需要在太阳醒来之前醒来。效率更高的同时,农民开拓了更多荒地。赚得更多钱,累还是一样累。
悠第二次把穹叫醒。
前一次是在十分钟前,她在梦里朦朦胧应了一声,坐起来再重新倒下。悠洗漱后发现穹还在迷糊,只能重新叫她一遍。
“唔……”
昨晚已经说好今天的行程计划,因此穹对早起有心理准备,如果是往常天蒙蒙亮就被吵醒,她肯定会发脾气的。
连鸟儿都没开始叫呢。
穹仍然坐在床上揉着眼睛,而悠已经在厨房忙前忙后,开始准备早饭了。
“快点啊,穹!不然要迟到了!”
迟到。
说的好像在上学一样……穹念叨着。
她感觉自己眼眶发凉,用手掌略微捂了一会儿,然后长呼一口气,赤着脚走出房门。
他们草草吃完早饭,也来不及细打理,略微洗漱一下,然后就走出家门,向田野走去。——其实打理后也会脏掉,他们今天不是去做客的。
悠一直在不同的地方打短工,尤其是农忙的时候,今天应该是收早稻最忙的几天之一吧。他们俩走去某家的水田,这家人几周前就已经和悠谈好价钱,准备雇他两天,直到抢收抢种结束为止。不过悠干活也要带上穹是这家主人没想到的,和带小孩没什么两样。
抢收稻子,太阳刚升起就要开始,因为中午实在是太晒了,必须尽量利用早晚的时间干活。机器的轰鸣声往往能盖过人的吆喝声。
“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这家人雇佣的不只是悠一个人,五六个雇工,还有一家几口人同时上阵,趁着太阳还没有爬高,拼命干活。悠顺手从地上捡了顶斗笠给穹戴上,不让她晒坏了。阳光真的狠毒辣,如果没有保护的话,就连那些成年人的皮肤都会被晒脱皮,更何况穹这个之前娇生惯养的小姑娘。
人们各司其职,虽然气温远没有那么热,但几个走在田里的人已经是汗流浃背。悠倒是没那么忙碌,他也干不了什么太苛刻的活,毕竟没亲自种过地。
太阳升起来了。
劳动者们加快速度。
穹站在田埂边看向这些人,包括头戴斗笠弯腰拼命干活的哥哥。
收割机把稻子割下,自动捆扎好,悠跟在后面收拾这一捆一捆的带穗子的稻杆,把它们扔到车上,直到一车装满,开出来,把稻子丢进脱粒机,再随车开进去,继续收稻杆。
脱粒机的声音很大,所以他们只能用手势交流,用不上什么高级设备,手上全是泥水,不把这些娇贵的东西碰坏就足以了。
穹远远站在田埂边。
她蓦地感觉自己被疏离了。人人有工作,与之相比她是个画外的游客,身处世界之外。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内向的人、一个内心主义者、一个自我主义者,但是。
心里突然滋生了一个走下去的想法。
——身上穿着纯白色的洋装呢,裙摆碰到泥水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正胡思乱想着,远处工作的几个人突然停下了手里活计,纷纷上车,朝她这边开过去。
她回头向后看。
渡边太郎在更后面的位置上,手里拎着警用扩音话筒,足蹬皮鞋,身穿一身黑色长袖制服。
这是穹在那天晚上后第一次看见渡边太郎。渡边没有向她打招呼,而是公事公办地站着,不怒自威。
现在气温已经很高了,她穿着宽松的长袖洋装尚且很热,更不要说警察的长袖制服和皮鞋。穹暗自咋舌,这渡边太郎到底是什么情况。
眨眼间那群人就到了渡边身前,听候他的训示。
“警官大人,有什么事吗?”
“我来监督你们的安全。”
“是,警官大人有什么吩咐?”
“你们的农业机械是不是正规厂家生产的?新还是旧?有没有安全隐患?”
“警官大人,这都是我们第一年买来的东西,应该没有隐患。”
“那么,操作机械的人员有没有熟练操作的技术?千万不要因为盲目的危险操作受伤。”
“警官大人,这都是我们的老熟人了,我们家雇了他们好多次,都没出过纰漏,这次一定也不会的。”
“嗯。然后,然后还有关于卫生相关的,蚂蟥和血吸虫的问题,中暑的问题。”
“是,警官大人,我们都做好准备了。”
“这天气是在很热,我看其他地方都停下来了,实在不行你们也停手吧,等温度稍微凉下来一点儿再干。”
“这个,警官大人,我们……时间很紧张的,今明两天必须把这些稻子全部收完,如果不加快进度,谷子会从稻杆上脱落下来掉在田里,收成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过,您别担心!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保证。”
“哦?是吗?那——既然你们觉得没有什么问题,那就自己做定夺吧。”
“是,警官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去忙吧。”
“是,警官大人。”
他们去了。
但渡边太郎没有去。正如他所说的,其他地方都休息了,只有他们这里还在干活。渡边走到田埂前,和穹并排站着。渡边的皮鞋随意踢着田埂的土,和穹交谈起来,没谈前几天的事情,用词简洁有力:
“他们在工作,你哥哥在工作,我在工作,你为什么不工作?”
“欸?”
穹一时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昨天我看了奥木染前几任警察留下的工作笔记,发现几乎每年的收割季节,村子里都会爆发冲突。他们,哼,别看在我面前唯唯诺诺,人畜无害的样子,一旦有别人侵犯到他们的财产——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会立马翻脸,大打出手。”
“这里还有人抢吗?”
“不一定当着面抢。你看,这里和那里,这么大的土地,连在一起的,你也应该知道,会分属于不同的家庭。人们每年都会借着收割的机会勘定地界,有人会趁着自己收的早,跨到旁边别人家里的田去多收一垄稻子。”
“为了一垄稻子打起来?”
“你以为一垄稻子很少吗?一垄——你看,这么窄,但是,会延长几公里,你再看——从这儿到那儿,那么长。一垄稻子,最后能多出多少谷子,又能脱出多少大米?”
“这……”
穹怎么可能知道呢。
“……所以就需要我在这里维持一下秩序,出了纠纷,就地送到我这儿来,他们也能稍微收敛点儿。”
“不过,他们为什么非要多占人家的一垄稻子?”
“因为钱啊。——你以为谁家都和你们一样不愁吃喝吗?靠天吃饭不容易,虽然他们一年下来赚的也不少了。话说,你们和我提到过,你父母留下了不少遗产。所以你哥哥不去工作也能把生活安顿得很好。”
“对。”
“在太阳底下收稻子是很辛苦的。”
“呃……?”
穹想不出这两句话有什么关系。
“你曾经在病房里躺了很多年。嗯?”
“对。”越来越跳脱了,也不对,是离谱。
“你那时很想和除了父母医生以外的其他人交流吧?”
“是的。”
“用同样的目光去看这个,也一样。”渡边用手指一指稻田,“把你送进人类社会,让你看到人们都在各司其职,都对这个社会有贡献,却无缘无故地让你歇息、袖手旁观,久而久之,你一定也会有要加入的感觉。”
穹带着惊异的目光看了渡边一眼。
“但我现在还是个学生……”
“哈。”渡边笑了一声,“没人指望你穿这身衣服下去干那种脏活。——你也不必把我说的话太当回事,我只是个警察。——喂!看那边怎么了?!”
“啊?”
穹顺着渡边指的方向看去。
是干活的收割机那边。
悠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但他们聚在一起。
“什么情况?”穹问道。
“不知道,但我刚刚看见有人一头栽倒。”渡边打开喇叭形状的扩音器,朝着他们大喊:“出什么事了?!”
用扩音器之后的声音明显能压过脱粒机的噪声。那边干活的人很明显听到了。他们大声呼喊,但他们没有扩音器,而且距离这么远,他们俩只能看到这群人努力做的动作,什么都听不到。
“……”
手机。
穹马上从兜里掏出手机,给悠发信息。
“听不到说话。出了什么事?”
接着,她把手机高举过头顶向悠挥舞。悠一下子明白穹的意图,立刻从兜里掏出手机。
片刻后,回信传来。
“有人中暑晕倒了。”
穹马上把手机屏幕递给渡边看。
“很好,春日野穹,现在他们需要你。”渡边立刻说道。
“需要——我?”
“现在需要急救医生,而我们这里只有你懂得专业知识。你很想为这里出一份力的吧?现在机会来了!——别犹豫了,快!”
穹想着那边因为高温中暑而晕倒的,亟待救援的人。
这里需要医生。
她踏进水田,踩着田埂上的泥径直走过去——
——“医生来了!”
渡边护在她身边,用喇叭高声喊道。
她看到了那个中暑的孩子,精瘦,皮肤黝黑。穹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热,然后翻开眼睑查看一下,没有昏迷,但有点神志不清,瞳孔略微放大,不是什么好兆头。孩子几乎是躺在泥水里,水都被太阳晒得滚烫。
“快把他抬到阴凉地方去!”
人们照办了,手忙脚乱地把那孩子连同诊治的穹一起送上车,开出稻田。车速很慢,太阳仍然暴晒,穹焦急地等着人们把孩子送到树荫下面去,同时手也不闲着,立刻脱下他的长衣长裤。
“为什么这么热还让他穿这么厚的衣服?”
她下车后立刻质问其他人,但其他人同样穿着长袖。
“因为稻叶和稻杆都很锋利,不想被划伤就必须这么干。”
穹不再说话了。她让人们把孩子放在树荫下,然后折一片大叶子给他通风:“你们都离远点,他需要流通的空气,需要水,需要冰袋和酒精!你们谁有带水?”
几个水壶递到她手边。孩子父亲立刻去找药品,警察跟着他。
她立刻拧开盖子,把一部分水浇在孩子裸露的皮肤上,让它蒸发带走热量,另一部分水则慢慢喂给孩子。他尚未昏迷,还能自主喝水。
“酒精,还有药绵。”渡边太郎气喘吁吁地从他们家跑过来,带来一瓶酒精和一大块棉花。
“给他扇风。”穹把手里叶子递给渡边,然后撕下一块棉花沾满酒精,擦拭孩子的额头、腋窝、脖颈这些部位。
渡边左手拿着叶子,右手拿着警帽,左右开弓,叶子没几下就被扇烂了,好在有人递给他一把扇子。还有人递过来冷的湿毛巾,穹把它放在孩子额头处,给他降温。
好生折腾一番。
直到孩子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穹探一探他的腋窝和额头,还有其他大动脉流过的地方,不烫了。
“头还疼吗?”
穹焦急地问道。
“不疼了……”
但声音细弱蚊蝇。
“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有没有感觉恶心?或者头晕?失去平衡感?”
“没……我……我有点累……”
“能慢慢坐起来喝点水吗?”
“可以……”
穹扶着孩子坐起来,喝了点水,渡边接着给他扇风。
“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吗?还出不出汗?看东西、听东西有没有什么异样?”
“好多了,我——”孩子慢慢抬起胳膊,接过抵在自己唇边的水壶,慢慢拧上盖子,“谢谢姐姐……”
“不用谢,我是医生,医生的工作就是给你们治病。”
穹又陪着孩子坐了一会儿,然后扶着他的胳膊往上拽:
“来,试着站起来——”
那孩子慢慢站起来,蹒跚走了几步,把水壶还给穹,接着就踉踉跄跄地跑向父亲——
“爸爸,我没事了!我们继续吧!”
“?!”
穹急忙把孩子拽回来。
“你都这样了还要跟着你爸爸收稻子?!”
“因为不能因为我耽误时间啊。”那孩子朝穹展颜一笑,很自然地挣脱开,然后走过去。
“不行。今天你不能再劳动了,不然会生大病的,你现在应该回家里好好躺着去!——乖,听话,听医生的话,再这样下去你会生大病的!”
这时穹才发现里外围了几层人。
太阳高照,除了这一家,其他收割的家庭都休息了。
突然出了这样一庄大事,看热闹的有之,关心的有之。
“……”
看到他们都在盯着圈里的三人——中暑的孩子、治病的医生和护理的警察,穹也终于把注意力投向自己。
鬓角的头发都打湿了。汗水从脸颊滴滴答答淌下来,洋装尤其是裙子下摆已经浸满了泥汤,鞋袜也全都是泥巴,脏的一塌糊涂。
穹好歹拽住了孩子,可还没等她长舒一口气,渡边充满怒气的声音立刻传到所有人耳朵里。
“我之前早就提醒过你们,不要冒着风险贸然干活,现在好了吧!这刚刚中午,就已经有小孩中暑了,好在碰巧有一个医生,如果没有呢?会是什么后果?!你能想象吗?”
骂的他们几个脸色白一阵红一阵。
“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哼,说白了你们也怕中暑,对不对?!”渡边用凌厉的眼光扫过去,向所有人说道:“不仅仅是他们,我希望这件事情同样能给你们一个教训,不要冒着受伤生病的风险强行干活。当然,我相信没有谁家能比这一家还傻,雇来这么多帮工还干不完。”
嘴好损。穹正这么暗自想着,然后就看到渡边眼珠一转,转向了她。
“还认得她是谁吗?”
一片骚动,人们说的话很杂,穹也不知人们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她去东京学了三年医,准备学成后把他们家的医院重新开起来。”
人群里这才出现恍然大悟的声音。
穹的心一轻,接着渡边把她刚刚治好的那个中暑的小孩搂进怀里,然后继续对人群说:
“春日野家的医院要重新开起来了,你们信不信得过这位新医生?”
“信得过!”
异口同声。
“谢谢你们!”
穹很开心。
悠更开心。
这一日和后一日,穹一直守在那里,守在太阳底下,等着有没有中暑生病的人。
可惜没有,但穹依然很开心。
悠也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