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荣庆堂。
贾蔷与黛玉同来,黛玉要作别贾母归家。
大婚之前,却是不能再来了。
贾母虽不舍,却也知道下个月就要出阁,这个时候不好不在家待着了……
她拉着黛玉的手,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说了好一起子后又道:“你老子忙的家也顾不上,国事终究比小儿女事重要,他没日没宿的在宫里办差,你莫要埋怨他。家里那个姨娘还有身子,更是个金贵的不敢动的。
原该是我去那边操持着,可家里又出了这么起子事,着实离不开。
但你也别担心,早先我就让东边你尤大嫂子将宁安堂东侧三间正堂的屋子都量过了,家私甚么,也都让人去打了,一应古董器具,也是比宝玉的还好的,你是我的亲外孙女儿,如亲孙女儿一般养着,五岁就在跟前,断不会亏着你。
另外,你的嫁妆虽只你母亲留给你的就有一百大几十抬,可我和你舅舅,还是要再添一些,这是先前和你舅舅商议好的。
只不过先前你老子和蔷哥儿都说不好太招摇,这添妆就不送到布政坊了,直接送去东府。
也不多,两个千亩庄子,两个门铺,再就是一些金银器具。
蔷哥儿虽豪富不稀罕这些,却也不是给他的,都给你傍身用。便是将来我不在了,这些嫁妆就是你的底气!
你大嫂子、二嫂子也添了些,后面姨太太也凑了一抬……林家那边虽没甚人了,可还有外家,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看着老迈了许多的贾母,经历了许多事后,满头银丝仿佛都失去了光泽,却还在为她着想,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黛玉心里难受的落下泪来,道:“老太太可少操些心罢,我们也不是不经事的稚儿了,你好生歇着修养,孙女儿能照顾好自己。”
贾蔷也埋怨道:“好好的自在日子不过,你老操这些心干吗?明儿我就送你和她们姊妹们去城外桃庄上松快几日,泡泡温汤,看看村趣儿,吃些野味儿,再寻几个老人和你讲讲古。我们又不都是废物点心,还事事让你跟着操心?贾家还没到生死关头……对了,你老先别急着给她们置办嫁妆,压箱底银子还有多少,都拆借给我,我急着用钱。”
贾母只当顽笑,啐笑道:“呸!一文钱也没有,你可死了这份心罢!”惹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此刻不仅贾家姊妹们并李纨、凤姐儿俱在,连新妇姜英也在。
看着这一家子互动,姜英新奇间又觉得有些不解,却也不急,只慢慢来看。
一些大姑子小姑子她都认得了,大嫂子和二嫂子也清楚些。
只是不明白,为何大嫂子今儿的气色这样好,二嫂子却那样不好。
而那位宰辅之女,看着便是贾家诸姊妹中的天之骄女,也的确生的风流不俗。
便不只看外表,也知其了得。
因为昨晚口出恶言,道她是丧门星的宝嬷嬷,就是这位宰辅爱女下令,拉到她院门前打了个半死,驱逐出国公府的。
但最叫她吃惊的,还是贾蔷……
作为一个重孙辈,能在家里这样同亲长说话?
要知道在赵国公府,莫说重孙辈,就是她父亲那一辈,在老国公面前也是毕恭毕敬。
矮一辈的,在长辈面前哪个敢有不恭敬处,打个半死都是轻的。
礼孝治家,便是根本。
高门大户原都该如此才是,怎么……
可贾蔷看着又不是跋扈之人,言语虽随意了些,心却是好的。
真是,新奇……
贾蔷也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西府诸人皆戴了孝。
这倒也在其次,最有趣的还是李纨和凤姐儿的对比。
李纨从先前的槁木,变成如今水灵灵的滋润。
哪怕故意涂了些暗粉压制,但气色之好,哪里能尽数压住?
而凤姐儿,因其有身孕,所以昨晚虽未惊吓不讲理的鬼回门儿,却也煎熬了一宿,气色自然不大好……
小丑竟成了她自己?
至于那位宝玉妻子姜英,他只略略看了眼,身量不错,眉眼亦是清秀的,且从其目光看来,显然也不是甚么讷讷之辈。
如今关键在宝玉,若他肯好好过日子,这日子必然过的有趣。
众人心思且不多提,却说贾母听闻黛玉、贾蔷之言后,略感欣慰,至于去城外桃园庄子上,她迟疑稍许,还是摇头道:“出去散心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如今冰雪尚未化尽,庄子上也多泥泞,且再等等罢。我并无大事,只是宝玉……”
贾蔷摇头道:“宝玉这回是心劫,能熬过去,说不得能成长一大节。你老再如哄孩子一样哄着,那就完了,哄不哄的好且不提,就算费大气力哄好了,往后也时不时的发作一回,谁有耐心哄他?真当废人养起?”
“好了好了好了……”
贾母一迭声道:“快去忙你的罢,我哪个也不哄。”
贾蔷洒然一笑,同黛玉道:“咱们走罢。”
贾家姊妹们却围了过来,看着黛玉很有些不舍。
迎春都感叹道:“再回来,就是侄儿媳妇了。”
饶是在孝期,众人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黛玉啐了口,用目光警告诸姊妹不要造次,然后才羞红了脸,与诸人福了一礼后,带着紫鹃、雪雁,由贾蔷陪护着,离了荣庆堂……
等二人走后,凤姐儿瞧着贾母有些感伤,好笑道:“老太太可别想偏了,林妹妹是要嫁到咱们家来,如今只是回林家待嫁,便是该舍不得的,也是林家姑丈那边。且你瞧瞧人家昨晚那做派,比我这样的烧糊卷子厉害十倍。往后贾家只会愈发兴旺,你老就偷着乐罢。好好享几十年清福,等活到一百八,咱爷俩再一道去天上当神仙去!”
一番话说的贾母又笑了起来,只是没笑尽,却见宝玉身边的大丫鬟麝月急急走来,道:“老太太不好了,我们二爷刚醒来,也不知怎地八百年不寻一次李妈妈,今儿寻了起来,听说被打了板子撵了出去,又呕血晕倒了过去……”
众人大惊,忙一道去西暖阁探看。
又见宝玉面如金纸般躺在那,屋内密闭气息浑浊,凤姐儿道:“快让嬷嬷抱着换个屋子,这屋子烧的太热,闷也把人闷坏了。”
秋纹忙去寻嬷嬷,结果姊妹们就见姜英走上前,弯腰一捧,就将宝玉抱起,看向贾母道:“老太太,送去哪里?”
贾母:“……”
……
布政坊,林府。
忠林堂。
“呵呵,玉儿终于回来了。”
林如海居然在家,看到贾蔷、黛玉进门后,轻声笑道。
黛玉大羞,嗔了句:“爹爹啊!是贾家那边有事,女儿才留在那里帮忙的……”
至跟前,林如海方瞧见黛玉胳膊上戴的孝字,皱起眉头道:“这是哪个没了?”
黛玉叹道:“是二舅母。”
林如海看向贾蔷,贾蔷扯了扯嘴角,道:“宝玉大婚前我让人送他去城外庄子给他娘磕个头,结果他同王夫人说很是想念他,等婚后要接她回荣府。那位也是个决绝的,知道活着回不去,就吞了东西,魂儿回府来。”
一旁梅姨娘听了都唬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如海沉吟稍许后,同贾蔷道:“人死如灯灭,一些事就不要计较了。虽有老太太在,不好接回府来发丧,但该有的章程都要有,族人也都要过去,莫要让人说嘴。”
贾蔷点头道:“昨儿晚上知道后就让二老爷带着子侄儿孙去了,今儿族里也会打发人过去。”
林如海叹息一声道:“你代为师送副挽联罢。”
贾蔷颔首应下后,就见黛玉上前,乖巧的站在林如海身边,替他斟了几许茶……
林如海见之纳罕,又看了看挠头的贾蔷,笑道:“乖女莫添茶了,原是满的。”
“哎呀爹爹啊!”
黛玉撒娇道:“你分明都吃过一口了嘛,女儿再给你斟满。”
一旁梅姨娘笑了起来,道:“老爷还是接着罢,往后斟茶的时候可不多了。”
黛玉嗔她一眼道:“才不会,我就留在家里,时时给爹爹斟茶!”
梅姨娘取笑道:“那坏了,老爷更不敢吃你的茶了!”
林如海呵呵笑罢,问道:“可是遇到甚么难处了?”
贾蔷干笑了声,也没藏着掖着,点头道:“德林号那边,摊子铺的有些狠了,银子短半年。”
林如海闻言脸色凝重起来,道:“德林号短银子?那可不是小数目。”
若是家用的,了不起短个几万两,可德林号如今如此庞大的规模,缺半年银子,岂会是小数目……
贾蔷还未出声,黛玉就不满道:“若是小数目,他也不会来寻爹爹了!上回短了二十万两,他就想着去尹家说说,自国公府公中取就是。如今是果真遇到了难处,才来寻爹爹的嘛!爹爹是他先生,他不寻爹爹,还能寻哪个?”
这理直气壮的话让林如海眼角都跳了跳,目光不是很慈爱的看向贾蔷问道:“短缺多少?”
贾蔷头皮有些发麻,总觉得有些心虚,道:“缺的有些多,不过我会想法子的……”
黛玉也咬了咬嘴唇,底气似乎也不像表面瞧着那么足,同林如海道:“缺三百万两。”
一旁梅姨娘变了脸色,惊呼道:“三百万两?”
便是将户部国库搜刮搜刮,现在都搜刮不出几个三百万……
林如海也摇头苦笑,他料到会是大数目,却也没想到这么大,同黛玉笑道:“乖囡,你还是将为父的骨头拆了,拿去卖银子罢。”
“爹爹啊!!”
林如海笑了笑,又问贾蔷道:“甚么时候用?”
贾蔷道:“还能支撑一个月……先生真不必操心,我会想法子的。向江南那边开个口,拆借一笔不是问题,也就半年光景,给利也不怕。”
林如海提醒道:“你莫要将商贾当傻子,他们本性逐利,每付出一分,必要收回三分甚至十分来,如何给得起如此重利?再者,海粮之事更加重大,不敢耽搁,所以我不建议你向商贾开口。”
沉吟稍许又道:“家里并无太多现银,我先让人归拢归拢,看看还有多少罢。你再想想法子,凑一凑,应该会有法子的。”
林家祖上四代列侯,再加上人口一直单薄,未曾分支出去多少。
再加上历代太太的嫁妆……
几辈子积攒下来,家底丰厚。
贾蔷也未客气,点了点头道:“最多用一年,快则半年。总要在小师弟出生前,将银子还回来。”
梅姨娘红着脸好笑道:“哪里就是小师弟了……”
黛玉笑道:“就是,难道是女儿就不是好事?”
林如海不理这些,同贾蔷道:“银子不急着还,你且拿着用。果真你姨娘生的是儿子,也等他将来长大成才之后再分一半与他……你不必多言。你师弟若是成才,这些银子自能帮助良多。但过多无益,不是每个孩子,都有你这样的才情,一半就足够了。若所生为女,拿出十万两来做嫁妆足矣,多亦无益,反要让旁人起贪心。此事我原就立下遗嘱,遗折中也有备下,你姨娘也是知道的。”
这番话唬的贾蔷、黛玉变了面色,黛玉急道:“爹爹可是哪里不适,何不早言,快请太医?”
林如海微笑着摆手道:“并无不适,身子骨倒比前二年还轻快些。只是这些事越早立稳妥就越好……”
贾蔷却皱眉道:“先生,德林号虽短缺一时,但弟子其实并不缺银子使。林家家业虽大,但有弟子在,也无人敢打小师弟的主意,谁都不行。您将家业分弟子这么多,又岂敢生受?”
林如海却不欲多谈这些,摆手道:“休要啰嗦这些,此事已定。你家里那么些事,外面事也多,且去忙罢。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你且来接你师妹。”
梅姨娘都忍不住劝道:“六礼尚未行尽,老爷也忒急了些……”
林如海呵呵笑道:“见他二人如此相谐,余者不过小事尔。近来朝廷事多,我也没许多功夫耗着,就如此罢,我信得过蔷儿。”
贾蔷闻言,鼻子有些泛酸,大礼跪下,叩首三下。
待叫起后,林如海最后叮嘱道:“事不可皆放手于人,可信人,却不可尽信。该做的手段,不可放松。”
“是,先生,弟子省得。”
“嗯,我料你会明白,去罢。”
贾蔷再躬身一礼后,又与黛玉对视稍许,转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