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中路院荣禧堂前。
尹家两驾马车从大门、仪门、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最后过垂花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
这已是以国公府最高的礼仪相待了。
给尹家赶车的人,从车夫换成青衣小厮,又从青衣小厮换成健妇嬷嬷。
最后,几十个体面的媳妇、丫头分列两旁,寻常三等嬷嬷和小丫头子连近前的资格也无。
待马车停止后,立时就有衣着体面的管事媳妇上前,将下马凳摆放至跟前。
打开马车门后,马车里随行服侍的尹家丫头先下来,搀扶着尹家太夫人下了马车。
后面马车里,尹子瑜却是自己先一步下来,后面跟着个背了个药箱还留着头梳着总角的小丫头子。
尹子瑜站定脚后,率先在对面乌泱泱的人群里,看到了拄着一根拐站立的贾蔷,带着浅笑的俏脸上,如秋水般宁静的眼眸中,闪过一抹讶然和关心。
贾蔷与她微微颔首浅笑后,就听尹家太夫人已经嗔怪起贾母来:“老姐姐,我原还想常到你这逛逛坐坐,今儿原不该我来,就是想来见见你。怎想弄这样大的阵仗?看来必是不欢迎我来的,往后再不敢来了。”
贾母一迭声道:“原不是这个道理,原不是这个道理!只这一回,只这一回!”又急着摆手,让凤姐儿赶紧把人都散了去,方道:“宫里传来喜信儿,说是我们家的贵妃娘娘,得了皇后娘娘的器重,请升了皇贵妃娘娘。这是多大的恩德?又是多大的信重?我和她母亲都写信过去,告诉她她虽是贵妃娘娘,可到底年轻不经事,宫里大小事,务必要多请皇后娘娘指点教诲,万万不可自大……这份恩情实在太大,我们这些外臣命妇不好也等闲不敢进宫叨扰皇后娘娘,她那样繁忙。如今太夫人来府上,无论如何也要表示一下心意才是。不过太夫人放心,只这一回,再没有下一遭了!”
尹家太夫人笑道:“贤德妃请封皇贵妃,原是因为这些年来,尤其是国丧期间,贵妃娘娘操劳诸多事务,踏踏实实,兢兢业业,未曾出过丝毫差错……”
贾母忙笑道:“此事我知道,都是皇后娘娘指点有方,不然凭谁能操持得起六宫诸务?”
尹家太夫人笑了笑,又道:“另外就是……”说着,她将目光落在拄拐而立的贾蔷身上,笑道:“蔷儿这孩子,年岁不高,志向却高,忧民生之多艰,解民众之多难。劳苦功高,皇上也都看在眼里。只是皇上说,他这个年岁,再往上升高官和提爵,都非好事,不是对臣子的保全之道。所以,将他的功劳苦劳,都分到他大姑姑身上了。两相相加,皇上这才恩准了皇后所提建议,晋封贤德妃为皇贵妃,代皇后总理六宫宫务。所以说,原是你们贾家应有的荣耀。皇后娘娘且不贪功,更何况是我?更是不敢了。”
说罢,也不给贾母再寒暄此事的机会,问贾蔷道:“这伤还要紧不要紧?”
贾蔷将拐杖让给一旁的黛玉,然后缓缓往下降下身体,准备行大礼相拜,尹家太夫人忙一迭声道:“快快拦下,快快扶起!”
说着,还指了指贾蔷另一侧的凤姐儿。
凤姐儿笑着扶着贾蔷的袖角将他扶起,就听尹家太夫人有些见恼道:“岂有此理?”
贾蔷笑呵呵道:“老太太若是寻日来,我便托大偷个懒,省下大礼也就罢了。只是今儿是我的生日,老太太既是尊长又是亲长,特意乘车而来,我若不见礼,那才是不知礼,岂非仗着老太太的疼爱,得意忘了形?”
尹家太夫人这才转嗔为喜,目光最后落在黛玉面上,喜爱道:“我原也不知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多亏了林相爷家的千金,实在有大家闺秀之风范和气量,还专门打发了人来尹家言语一声。莫说我们,连皇后娘娘听闻此事,都赞你是个好姑娘,不愧是相府千金,直说想见你呢。”
黛玉屈膝福礼,客气笑道:“原是我应该做的。”
黛玉礼罢,尹家太夫人身旁半步的尹子瑜上前,先与黛玉屈膝福礼。
贾母、王夫人等虽上回已经听说过这样的事,可今日亲眼目睹皇后嫡亲侄女儿先给黛玉见礼,尤其是她的年岁比黛玉还年长些,心中依旧震撼!
黛玉也是红了脸,慌忙还礼,还笑道:“姐姐再不可如此,实在当不起呢。”
尹子瑜浅笑摇头,示意无妨。
贾母感叹不已道:“怎么就能教出这样好的姑娘呢?这模样,这气度,便是月宫的仙子,难道还能比这个更好?”
尹家太夫人笑道:“过誉了,过誉了!老姐姐你这外孙女儿且不必多提,如今满神京勋贵诰命提及她哪个不是赞不绝口?连宫里也多有美名。再看看这几个先前未见过的孙女儿,一个个都是如此品格,才真正叫人羡慕。我家子瑜虽也好,可就这么一个,也孤单。看看老姐姐这么多孙女儿,这才是福气。”
又寒暄了会儿,贾母却让人叫来了软轿,要抬尹家太夫人和尹子瑜往大花厅去,道:“这边正堂上冷冷清清的,没甚好顽的。太夫人和郡主还是去大花厅那边罢,那边花儿也多,顽意儿也多,还有几分意趣。”
尹家太夫人笑问道:“可远不远?”
众人忙道:“并不远。”
尹家太夫人笑道:“既是不远,那便走着去罢。这软轿,拿去抬蔷儿。让皇后娘娘使人打了棍杖,心里可生气了?”
贾蔷摇头笑道:“怎么敢?再说,又不只我一个,恪和郡王也被打了。事后,娘娘还让恪和郡王将那匹夜照玉狮子送给了我。说起来,我占大便宜了!”
尹家太夫人笑着责怪道:“我料你也不会生气,你们两个小的,也忒胡闹了些,怨怪皇上和娘娘都说,你们两个凑到一起,非大闹天宫不可。如今果然让你们闹了回天宫,在宫里抢了宫人的兵杖捉打放对,呼啸连连。也得亏皇后娘娘闻讯赶了去,先让人多打了你们几下,不然等你们闹腾的惊动了皇上,那这会儿你多半起不来了罢?”
贾蔷干笑了两声,在周围各种异样震惊的目光下,道:“老太太,此事实不怨我,是恪和郡王人来疯,才在宫里和我打来着。”
这话尹家太夫人倒也认,笑道:“小五儿最是顽皮!不过,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五儿一个皇后已经头疼了,偏如今又多了你一个。”
贾母却不急着批判贾蔷在宫里打斗一事,而是十分吃味道:“怎不见你在家里和贾家子弟顽的这么契合?宝玉和你那样好,你却只是欺负他!”
这算是在尹家太夫人跟前,将贾家如宝似玉的宝玉给推了出来。
若是能得闻于帝后宫中,那岂不是喜事?
只可惜,贾蔷没有配合,只呵呵了声,尹家太夫人自然恍若未闻……
好在转眼间到了大花厅,倒也掩去了王夫人脸上的尴尬。
至大花厅上,众人纷纷落座后,尹家太夫人笑着对贾母道:“今儿来呢,一共三事。其一便是来瞧瞧老姐姐,其二,今儿是蔷儿是生日,可怜见的,还有人不知道自己生儿的!儿的生日,母的难日!这生日不止是给自己过的,也是给娘过的,所以啊,不能不过!这三嘛,是代皇后娘娘传一句话……坐坐坐,快坐!蔷儿你也趴好了。”
众人哄笑中,贾蔷趴瓷实了,就听软榻上与贾母并肩而坐的尹家太夫人道:“听说贾家效仿尹家,闭门谢客,和往日里的亲旧世交都不来往了,娘娘觉得实不必如此!贾家和尹家不同,尹家小门小户,打祖上起,就没出过一个超过五品的官儿,为了避讳人家说嘴,说尹家成了后族,就张扬起来成了暴发户,也避免些不必要的事,这才不和其他人正经来往。
可你们贾家如何使得?数代公候之族,不说旁的,开国时的四王八公,累世之交,怎好因出了一位皇贵妃就断绝了来往?果真如此,旁人反倒会说贾家的不是,出了一位皇贵妃,就不认世交老亲了?”
贾母闻言,还没开口,一直木头人一样的王夫人却激动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了,道:“阿弥陀佛!到底英明不过皇后娘娘,可算来了位青天大老爷了!托皇后娘娘的福,家里出了位皇贵妃,原是天大的好事!可他们倒好,一不让请酒做东,喜庆喜庆。二更是连正经世交亲旧都不许来往,只说是为了避嫌。我不过辩驳两句,就好似落下天大的罪过……”
贾母见贾蔷的脸色瞬间铁青,心里一慌,忙打圆场道:“罢了罢了,不必再多说了。如此安排,原是为了向后族学习!皇后为古今罕见之贤后,后族更为多少外戚之表率!管他甚么门第,只要是对的,是好的,就该好生学习。我瞧着也没甚么不合适的,甚么小门小户、高门大户?再大,还能大过皇亲国戚,还能大过皇后娘娘去?这是根本,根本不能歪了!”
见贾蔷脸色又好看起来,贾母笑道:“当然,也不必禁绝了。譬如咱们贾家和尹家,难道也不能来往了?”
贾蔷见贾母看着他取笑,无奈摇头笑道:“自然不是,我都说了,姻亲之族不在此例。除此之外,还是少来往的好。果真有人求到门上,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咱们觉得没道理之事,人家却觉得天经地义。到时候麻烦到了宫里,皇贵妃自然是不敢自专的,少不得要麻烦到皇后娘娘身上。皇后娘娘就是为了专心照顾皇上,才将六宫宫务托付出去,再拿贾家那点破事去叨扰,岂不是糊涂?描着尹家的规矩做事,既能减少麻烦,也能避免得罪许多人,难道不是好事?连好坏都分不清的人,就不要当家了。”
贾母拿这个孽障没脾气,眼见王夫人下不来台面色激愤,贾母忙同尹家太夫人诉苦道:“太夫人,这孙猴子在你府上,也这样霸道不通情面?”
尹家太夫人看着贾蔷,微微摇了摇头,道:“在我府上……倒还好,并没见过他这样。”
就在贾母等人,尤其是王夫人心里很不受用时,却听尹家太夫人笑道:“不过,他在宫里倒是连皇上的面子也不给,认定的事挨廷杖也不改。皇上也拿他没甚法子,只能让了步。这孩子呀,真好!”
王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