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蔷自外归来时,已过子时。
虽然只分开不到五天,但齐筠见到他好似他乡遇故知,很是久别重逢的样子。
还给刘老实一家带去了许多实用的厚礼,诸多名贵药材。
二人谈了近两个时辰后,才散了场子。
这个时候,林如海、梅姨娘早已歇下,贾蔷来到清竹园时,本也只打算看一眼就走。
却没想到,遥遥可见一盏孤灯还亮着,灯晕下,似一道孤影怜人……
守夜的嬷嬷自然不敢拦他,可贾蔷自己却不能进。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林家的仆婢还能帮他瞒着林如海和梅姨娘不成?
林如海是信任他,所以平日里从不提点这些细节,但贾蔷却明白,林如海绝不愿听到他深夜入黛玉闺房的消息。
这个世道,女儿家出阁前,清誉比命更重要。
贾蔷不能辜负林如海的信任……
“大爷,可要奴婢进去给姑娘说一声,就说大爷回来了?”
守夜嬷嬷赔笑道。
贾蔷笑了笑,摇头道:“不必。”
幸好,他早有准备,回来后,先往东路院取了个东西……
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横笛来,轻轻吹了起来。
曲调,便是那首《前世今生》……
清幽的笛声在这静谧的寒夜中传播开来,飘向了那孤盏灯火处……
黛玉闺房内,紫鹃正哈欠连连,看向还在窗边执笔书写着甚么的黛玉,劝道:“好姑娘,早点歇息罢。在扬州好不容易才养成正点睡下的习惯,如今回了京,怎又开始熬起夜来了?”
因屋子里暖热,只着了件杏黄缎面圆领对襟褂子的黛玉头也未抬,轻笑一声道:“你自睡你的就是,理我做甚么?”
紫鹃无奈道:“好不容易才将身子养好了些,再熬狠了,岂不得不偿失?再者,姑娘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多为别人着想才是。”
黛玉好笑道:“我都不为自己考虑了,难不成还为你考虑?”
紫鹃气倒:“我何曾说为我考虑了,我是说为蔷二爷考虑!”
黛玉俏脸飞红,啐骂道:“小蹄子困了就快去睡,在这胡吣甚么?”
紫鹃果真困倒在床榻上,却又不舍得闭上眼睛了,抿嘴笑道:“谁能想得到,谁能想得到呀……不过,确实也多亏了琏二爷。也难怪,他要写千年蛇妖白素贞报恩嫁许仙的故事,还巴巴儿的让姑娘也执笔,一起生了个许士林……”
“我把你这烂了嘴的,大晚上不安生躺你的尸,在这编排甚么?”
黛玉忍不住脸上的滚烫,听不下去打断啐道。
紫鹃正要笑说甚么,忽地,一阵清扬的笛声隐隐从外面传来。
她神情一怔,随即睡意瞬间消散,赶紧从床上坐起身来,就见笼罩在烛火光晕下的黛玉,面上神情似喜似泣,贝齿轻咬薄唇,星星点点的眸光里,柔情似水……
看到这一幕,紫鹃心里就彻底明白,从今而后,便是这样了……
……
翌日清晨。
清竹园。
一早,晨练洗漱罢,贾蔷带着睡眼惺忪的香菱来到偏厅,此时厨房里的嬷嬷已经准备好早餐送了上来。
值得一提的是,现在林家掌着厨房诸事的,正是香菱她娘封氏。
封氏亲自带了位嬷嬷提着食盒将早餐送来,见自家女儿娇憨的枕在贾蔷的胳膊上,睁一只眼等早饭,闭一只眼继续睡,娇憨到这个地步,既感到高兴,又觉得不安,好生数落了通。
贾蔷也不拦着,能有一个亲娘在跟前数落,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直到黛玉带着紫鹃、雪雁来吃早饭,封氏才笑着离开。
黛玉到来后,见贾蔷正在就着小菜吃肉包子,氤氲晨露的眸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道:“昨儿个,甚么时候回来的?”
贾蔷吞咽下口中食物后,摇了摇头笑道:“记不得了,太晚了……”
紫鹃在一旁一边给黛玉盛牛乳,一边笑道:“二爷又说笑了,昨儿个姑娘等了那么久,都快过了子时,听见你在外面吹了笛子后,方才入睡……”
黛玉简直奇了:“我是在等人?我倒不知道这回事,你这丫头真真是疯了!”
贾蔷嘿嘿一笑,也不说话,但笑的有些荡漾和得意,让黛玉羞恼的瞪了眼后,他又道:“今儿西府那些客人何时能来?”
黛玉哼了声,轻轻咬了口鸡蛋清,不经意道:“谁知道呢?都是自家姊妹,过来逛逛认个门儿,何必着紧?”
贾蔷信了个鬼,面上却连连点头道:“极是极是,如此看来,倒是我落了下乘。昨儿个遇到齐筠,知道他让人用冰,从江南特意运了船新鲜瓜果蔬菜进京,算日子今儿一早就能到,我还特意问他要了些。原是想着给林姑姑的东道添几分彩头,现在想想,何必着紧,这样做岂不是外道了去?我还是慢慢留着,和香菱一起吃罢。”
黛玉脸上的笑容也消逝无踪了,只拿一双溢满灵秀之气的明眸,也不言语的盯着某人看。
岂有此理!
当初在贾家住着时,就见某人拿着家里的东西,左一个东道右一个东道收买人心,讨好长辈。
哼,如今我家也来京了,自然也要请一个东道!
别人有兄长帮忙,我没兄长,可蔷哥儿你难道就不能乖巧些?
若是忙也就罢了,本也不忍心拿这等小事来打搅。
可你既然有了好物什,明明用了心,这会儿子又来捉弄人……
不是好人!
贾蔷好似未察觉这番心声一般,顾自大快朵颐,风卷残云的吃了半桌子早餐后,才站起身来,看着明显有些恼火的黛玉,咧嘴灿然一笑,看的黛玉恼火的不行,显得你牙白?
而后就听贾蔷轻声笑道:“我去公干了,中午尽量早点回来。不过,已经打发人在码头盯着了。东西一到,就让人取了送来,不耽搁你的东道。”
黛玉闻言,这才抿嘴一笑,知道贾蔷故意捉弄,没好气白了他一眼。
受了两记娇俏的白眼,贾蔷心情愉悦,哈哈一笑,方转身离去。
今日,是他当差的第一天,旷不得工……
……
神京东城,隆福寺街。
五城兵马司,东城衙门。
贾蔷带着高隆、商卓并两人六个弟子骑马来到衙门口时,就看到一个略显破败的门楼前,四五个穿着破烂的门子正坐在门楼下的长条凳上,懒散的晒着太阳,有一句没一句的哈拉着。
瞥见贾蔷一行人到来,这四五人居然连站都没站起来,倒是停止了说话……
贾蔷见之一笑,带着身后八人,径直往衙门口进去。
然而接下来的事,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来的可是新任指挥老爷?”
门子里一中年男子开口问道。
贾蔷没有言语,只点了点头。
随后,那四五门子居然跪地就拜,非但跪拜,还大哭起来:
“老爷可来了!”
“咱们有救了!”
“老爷行行好,发点饷银吧!”
“快要饿死了哇!”
“快去乞讨要饭了哇!”
什么叫做老兵油子?
无过于此。
贾蔷见一双脏兮兮的黑油手居然要往他腿上抓去,没等他出手,高隆就一步上前,一脚将此人踹开。
这门子被踹开后,便是开始大声哭喊起来:
“哎哟!指挥老爷,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要饷银了!”
其他人也跟着倒地嚎啕起来:
“老爷莫打了,小的们再也不敢了啊!”
“老爷饶命啊!”
这哭声一起,里面的人似乎也终于听到动静了,一股脑涌出二三十人来。
为首四人,穿着七品武官补子服,看到躺了一地的门子,再听到他们的求饶声,当先一人虎目含泪,对贾蔷拱手道:“大人,小的们也不容易啊!他们已经一年多没发饷银了,何苦难为他们?”
“大人,大家伙刚知道,新来的指挥大人是宁国府的爵爷,还是太上皇钦点的良臣,只是求大人能将饷银要回来而已,大人又何必下狠手?”
贾蔷连分辩的心思都没有,目光落在为首四个武官身上,问道:“哪位是何健?”
何健,便是上一任五城兵马司东城指挥,许是因为要给贾蔷腾位置,所以被寻了个由头,贬官半级,由正六品指挥,贬成正七品的副指挥。
当头一瘦高男子,皮笑肉不笑的拱了拱手,道了声:“贾大人,下官便是。”
贾蔷点点头,问道:“本官的官印,还在你手里?”
何健闻言,抽了抽嘴角,笑了笑道:“大人,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吧,弟兄们饿了一年多的肚子,再不发饷银,是要出乱子的。”
贾蔷摇头道:“饷银的事,我自会料理,三日之内,本官会解决这个难处……”
“三日之内,大人说笑……”
何健话未说完,就听贾蔷喝道:“放肆!你算甚么东西,也配和本官说笑?将官印交出来,现在那不是你能拿的!”
何健闻言,一张脸陡然涨红,眼睛中的目光亦变得凶戾起来。
吃这碗饭的头头,又怎会是良善之辈?
只是贾蔷身后的高隆一步上前,在他根本没反应过来前一把拿住了他的胳膊,大喝一声:“想造反吗?”
何健能坐在这个位置上那么多年,将东城兵马司上下管的服服帖帖的,东城各大帮派也都给他三分薄面,当然不会是个软骨头,但今日却还是选择退让了。
无他,眼前这位的来头太大,他惹不起。
贾蔷背后的一些关系,别说他在明面上招惹不起,便是他身后之人,也绝对招惹不得!
不过没关系,日子还长,明的不行,还有暗着。
早晚他要让贾蔷知道,这东城,是谁的东城!
将官印交出后,何健脸上的皮笑肉不笑都没了,提醒贾蔷道:“希望大人能说到做到,三日之内,帮咱们几百个弟兄,讨回饷银来。果真能讨回来,下官代四百多名兵马司弟兄,感谢大人的大恩大德!”
他心里当然清楚,这份饷银是讨不回来的。
京里正经八百的京官都发不全官俸,更何况他们这些人?
可只要讨不来,贾蔷就别想再坐稳东城兵马司指挥的位置,威信必然扫地。
稍后,他就会让人去大肆宣扬,新任都指挥要替众兄弟讨饷。
等三天后讨不来,嘿!
当然,若是能讨来,那就更好了。
那他背后的大人,非得大大的奖励他一笔,还让他升官发财不可!
看着贾蔷带人消失在街尾的背影,何健朝地上狠狠啐了口:
“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