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清减了些,其他的,倒是没怎么变化。不变的好啊,以不变,方能应万变。”
林如海自船上见着贾蔷,待其礼罢,上下打量一番后,微笑道。
师徒二人并无多谈,林如海被贾蔷搀扶下来,却也无一些人意料的那般意气风发,甚至看不出许多高兴来。
清癯的脸上,是一如既往见的淡定从容。
身子骨,也仍是那般瘦弱……
见他如此,满朝文武心中大都不约而同的响起一个词:无(屠)双(龙)国(恶)士(贼)。
他们自忖,若换做是他们,一朝得志,天下权柄就在眼前,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般淡然。
而林如海见王公勋贵乃至皇太后都前来迎接,眉头微微皱了下,在与尹后见礼罢,看着贾蔷轻声问道:“怎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也不怕让人说招摇。”
贾蔷却淡淡一笑,目光掠向面前的文武百官,缓缓道:“先生,今时不比往日。彼时弟子惶惶如丧家之犬,分明立下不世功,却因功高难赏四个字,难容于昏君之前。如今江山在我,谁又能说甚么?”
林如海自然明白贾蔷为何弄出这般大的阵仗,这是与他奠定天下元辅的威望和高台,唯有如此,贾蔷离京后,他才能坐镇神京,操持住天下权柄。
听闻贾蔷之言,连百官都无人反驳甚么。
倒不是大燕不养忠义之士,只是近大半月来,“养廉田”三个字着实让大多数天下官员心神荡漾,难思其他。
便是有人恨贾蔷入骨,也明白此时骂的再难听,也不过枉做冤死鬼,所以一时间,似贾蔷的威名已足以震慑天下,满朝文武,竟连一个骂他猖獗的人也无。
但贾蔷和林如海都知道,这些都是虚火……
“蔷儿,汝道己之作为,非是为了图谋皇城里那把椅子,只为炎黄之气运。天下信你者,寥寥无几,毕竟江山如此多娇……但为师信你,信你之志愿,不在权势之欲。你又岂可如此自傲,迷失于权势之惑?需知初心为始,正觉为终。”
听闻林如海之言后,当着当朝皇太后并文武百官的面,贾蔷以大礼跪拜下,谨领教诲。
见此,满朝文武,并尹后等,无不骇然。
这一跪,就将林如海的地位跪上了天际……
皇城,太和殿。
尽管贾蔷不喜欢皇城,但今日这个场面,又岂能在西苑山水亭台间完成……
见殿上,除却贾蔷的王椅外,还设了一把太师椅,单为林如海所备。
林如海又怎会落此话柄?
便是尹后好言相劝,亦婉拒之:“若是在上书房、养心殿等地,臣愧领也就愧领了。此等大殿,举国之盛事,岂有人臣落座之礼?”
几番礼罢,贾蔷立于御阶上,面色淡漠的扫视一圈后,道:“原先本王是想请先生登太师位,总领天下军国大政。只是先生为避嫌,不肯逾越。其实先生于本王,又岂止有教化之功?本王落于贾家时,自幼高堂早逝,而贾珍之流权贵纨绔子弟,长于偷鸡摸狗,短于做人。本王随之习了一身的臭毛病,连心也是孤寒的。后得幸遇先生于扬州,不以本王鄙贱,日夜教诲,爱之更胜骨肉血亲,后来,更将独女相许。先生之才,高于九天之上。先生之志,皎洁如昊天明月。
都道本王走到今日,必将成为孤家寡人,但本王如何会走上古之帝王的老路?
本王还是那句话,到了今天这一步,只为开海。
凡有志于开海拓疆,为社稷谋万古之基业者,皆为本王同党!
而党魁,便是先生。
今后本王将全力对外,大燕国内之事,皆由先生、太后娘娘并诸位大臣们负责。先生之言,便是本王之言。先生之钧旨,便是本王旨意。
从今日起,先生便为军机处首席大臣,礼绝百僚,文武诸员当深敬之。”
暂代元辅的吕嘉这一刻甭管心里是否在滴血,可体面功夫绝不会在这一刻落下,一连串的歌功颂德之言雪花一般洒满大殿。
他说的毫无障碍,因为这些话的确都是林如海过往的功绩。
只是仅仅在一年前,吕嘉说的话可不是这些。
那时,骂林如海师徒最狠的,就是这位吕伯宁,也因此入了韩彬的眼……
此事贾蔷和林如海当然一清二楚,只是两人谁都没有想到,这位韩彬中意的忠厚老实人,如今会变的如此乖觉……
但也都清楚,一旦势衰,跳出来狠踩一脚的,也必是此人。
当然,只要一日天下大势在手,此人便是天下最忠诚的忠犬!
……
西苑,宝月楼。
“先生看到了,除了一个吕嘉外,文官里对弟子亲近的,几乎再无一人。”
午膳席上,贾蔷同林如海埋怨道。
高台前,尹后微笑道:“已经很不错了,太平年景,文官对君王甚么样的姿态,你又不是没见过。”
贾蔷“啧”了声,道:“就是白瞎了那一亿亩养廉田……”
林如海一眼看出了贾蔷的遮掩,好笑道:“你也莫得意。你虽拿这么多荒地,去诱得大燕最富有的人出去开拓,可这里面的问题还很多。人家也不全是傻子,上赶着给你出钱出力。”
贾蔷登时嘿嘿乐了起来,道:“还是先生了解我……是,里面还有很多问题,不过再大的问题,只要他们肯出去都值得!若是咱们德林号,或是朝廷下个开海令,那就要由咱们来担负起路资、粮种、农具等一切负担。
可是由官员们自己派人前往,咱们非但不用花费太多银子,还能大赚一笔回回血。
这一二年来,快亏的吐血了。再不回点血,都快支撑不下去了。”
林如海呵呵笑道:“所以眼下小琉球的工匠们不断的派去爪哇,去采矿炼铁,打造农具?岛上财政的确已经有些吃紧了,原以为你是要白送给他们……”
贾蔷笑道:“把我卖了也送不起!”
林如海饭量不大,吃了一碗碧梗米后,就放下了碗筷,问贾蔷道:“大燕境内,你准备如何个章程?也像小琉球和爪哇那般么?”
贾蔷摇头道:“不,大燕一切不变,照旧推行新法就是。小琉球和爪哇不同,那两处都是新地,随便去折腾。
大燕体量太大,最重要的就是安稳。
二十年内,能迁移出去一千万人就算了不得了。
可只要保证大燕太平安稳,粮米衣裳不愁,以亿兆黎庶为本,二十年内,能再生出亿兆人口来!
这亿兆百姓,一来可以源源不绝的出去开海。
二来,可以消化海外封地种出来的海粮的粮米、甘蔗、香料乃至各类矿石、肉类等等,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大燕越安稳,百姓越富庶,海外的封地才会越繁荣。”
一直静静坐着的尹后笑道:“我大燕如此广博之江山,只要不出现天灾和人造成的巨祸,还需要从海外运这些?”
贾蔷道:“大燕就算有,也不足以支撑起亿兆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哪怕够,将只刚刚够,很是拮据,价钱自然也会很高。但若是将海外的粮米各式货物大量运进来,大燕的子民就能真正享受生活。譬如那白糖,尤其是西洋雪花洋糖,即便是富贵人家都吃不大起。可是待小琉球、爪哇的甘蔗园建起兴盛后,我可以保证,就是寻常百姓人家,也吃得起那些白糖。
这只是打个比方,总之,尽我所能,让华夏百姓的日子不再那么苦就是。不要轮回过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混帐忘八日子。”
尹后闻言,眸光似水一般看着贾蔷,轻声道:“王爷这样一说,本宫就明白了,果真是伟业。”
贾蔷干咳了声,眼睛都不敢往林如海处看了,道:“先生,待接见过诸国来使后,弟子将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南巡天下。一个省一个省的过,去召见各省、道、府、县的官员,并将养廉田亲自发放下去。目的就一个,安稳天下大势。一直到福州,送宗室诸王公出海,再去见见林妹妹她们,怕是要在路上过年了。对了先生,姨娘和安之怎未带回来?”
林如海对贾蔷、尹后之间狗皮倒灶的破事纵是不喜,也不会去指责甚么。
若收一太后,就能减少万千杀戮,平稳天下,他又能说甚么?
因此只作不知。
他顿了顿,温声道:“安之明年就要入稚学了,岛上操办的那一套还是很有意趣。你让岛上德林军的血脉子嗣和农夫、匠人们的子孙同峥儿他们一起上学,这个法子很好,安之也该如此,可以早些知道世间之不同百态。”
贾蔷笑道:“姨娘能同意?心里怕是骂了我不少回,哈哈!不过孩子们的确不能长于深宫大院和妇人手中。”
尹后在一旁唏嘘惊叹道:“你就不怕出点闪失?”
贾蔷无所谓道:“不摔摔打打磕磕碰碰的,又怎能真正长大?再者也会一直有人看着,不会有危险的东西。”
林如海道:“眼下已是八月,接见完诸国来史,怕都要九月了。到时候再南巡,一省一省的走下去,怕是一年半载难完事。你要在外面逛上二年么?”
贾蔷点头道:“还是有必要的。”
林如海闻言,沉吟稍许道:“到了福州,将你师妹她们接上,一道去走走罢。另外,沿途各省大营要看仔细了,莫要出差池。”
……
待林如海回府歇息后,尹后陪着贾蔷在海子边沿着柳堤散步,微笑道:“看来林相仍是不放心本宫呢,是怕本宫不知廉耻,成为妲己褒姒之流。”
贾蔷摇了摇头,道:“是怕我定力不足,沉溺于美色无法拔出……”
“呸!”
尹后俏脸上,一双国色天香的明眸白了他一眼,随后站定脚,看着荡起层层涟漪的水面,以及不远处的万岁山,神情怅然道:“这二年光景,本宫和太皇太后替你安抚外省封疆,赵国公姜铎坐镇神京,看着临江侯他们主持五军都督府,改革军务,你先生林如海便可坐镇中枢,一边稳定朝政,修补二韩等离去后的疮痍,一边又可大肆提拔你们师徒信得过的忠臣。
二年后,天灾边患早就过去,江山稳固,若是开海之策再顺利,国势昌盛,那李燕的天下,就真的于不见血中易手了。
到那时,你果真能放过小五,能放过李暄?”
贾蔷弯起嘴角笑了笑,牵起尹后的一只手,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如今还在喝避子汤?”
尹后闻言,饶是心性强大,此刻也不禁红了脸,没好气白了贾蔷一眼。
贾蔷呵呵笑道:“且过上几年罢,总会寻一出风景秀丽的好地方与他。不管当初他接近我抱着甚么样的心思,一路走来,即便有私心算计,但总也有几分真实友情在的。再加上,你是她的母亲,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他自己不作死,我不会将他如何的。”
心知贾蔷并不喜这样的话题,顿了顿后,尹后岔开话题问道:“近来本宫听到了些不大好的话,还是从武勋那边传出来的,你可听说了不曾?”
贾蔷笑道:“是那些酸话罢?”
尹后提醒道:“如今军中革新,过去吃惯空饷喝兵血的陋俗被重点整治,断了许多人的财路。偏偏这个时候,天下文官一亿亩养廉田的说法蒸腾起来,武勋那边难免生出不满。如今京畿重地其实还很敏感,一旦生出乱事来,外省必有野心者闻风而动。”
贾蔷笑了笑,道:“放心,此事有赵国公盯着。为了压制此事,老爷子将仨亲儿子都赶回老家看守祖坟去了。对亲儿子都能如此,若不将外人来一次狠的,他心气岂能平?”
“那李皙那边……”
尹后轻声道:“总不能留下大患,他怕是就等着咱们出京后生事呢。若将他交给林相,并不很合适。”
贾蔷笑了笑,道:“此事交由赵国公一并处置了罢。说起来,他倒还是我名义上的手足,自相残杀的名义,很不好听。”
听闻“名义上的”四个字,尹后面色微微一变,有些不悦的看向贾蔷。
贾蔷打了个哈哈,笑道:“是真正的手足,是真正的手足!你是我的堂婶婶,行了罢?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