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藻宫,偏殿。
西暖阁内。
贾蔷随牧笛进来时,尹后正与元春说话。
见其进来,不见一丝瑕疵绝美容貌上浮现出一抹嗔意,一双明媚成熟的美眸中亦蕴着笑意,啐道:“都是这混帐,今日让本宫出了好大的丑!贾蔷,你该当何罪?”
贾蔷见礼道:“娘娘,臣何罪之有?”
尹后咬牙道:“还敢嘴硬?你是准备也用你这三寸不烂之舌,说那套歪理邪说,将本宫说伏?”
贾蔷摇头道:“臣所言皆是正经道理啊,这内务府钱庄的银子,将来怕是比户部国库还多,没有娘娘这样的公道人把关,臣怕到时候是个人都想来吃一口。这内务府钱庄,是臣为了报答皇上、娘娘对臣的优容厚待和隆恩,费尽心力所办。若非如此,臣自己名下也有商号,自己来赚这些银子不就好了?如今却把股卖给姜家那么多,姜家凭白得利……”
尹后闻言,眉尖轻轻一扬,提醒道:“贾蔷,不要只算金银钱财上的得失。你自己也说了,皇上和本宫素来宠眷于你。天家优隆宠爱你,原不是为了你赚钱的能为,是不是?”
贾蔷点了点头,当初隆安帝之所以善待他,是因为对林如海爱屋及乌罢。
不过后来,他屡屡立功,对权势表现的无欲无求,和差不多性子的五皇子李暄又成为至交好友,再加上尹后垂青,许以娘家嫡亲侄女儿,种种因素叠合,这才让他成了朝野瞩目的御前红人。
尹后见他应下,便温声笑道:“你能在绣衣卫出了变故时来任这指挥使,可见是有担当的。操持内务府之事,更说明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皇上和本宫都为你能如此,感到高兴。
虽然外面都说你和小五是荒唐惫赖的无赖浪荡子,但在皇上和本宫心里,你们都是既有孝心,也能干的好孩子。
内务府钱庄一事,算是你们俩捣鼓出来,送给皇上和本宫今岁最大的惊喜之礼!
皇上也没想到,你们弄出这样一个名堂来,竟能解决了许多军机处都颇为头疼的难题。
宗室为其一,勋臣为其二? 尤其是后者!
如果花些银子,就能将这些让皇上和军机处都头疼的老大难问题解决了?
对皇上和朝廷来说,都是值得的。
或许你心里有些不痛快?
但也要体谅皇上和你先生他们的难处。
姜家虽要的多了些?
可他们付出的也是最多的,足足六七十万亩田庄?
那家实在是……
不过? 他家人口也的确多,要养的闲人也多? 多要些,也可以理解。
多要? 总比不要好? 你说呢?
所以不能任性置气? 更不许孩子气使坏,破坏了这桩交易? 你明白么?”
看着尹后说到后面越说越肃穆的目光?
贾蔷恍然?
原来隆安帝和尹后是担心他恣意之下,破坏了这个“买卖”?
又不好硬逼着他?
万一他撂挑子了更糟。
所以? 就让尹后来使软的……
贾蔷扯了扯嘴角,道:“娘娘,臣又不是真是个半大孩子,这种事上岂敢乱来……臣又不是傻子!”
听出他的不满来,尹后拿凤帕掩口,同一旁唏嘘不已微笑的元春道:“瞧瞧,这还不高兴了。若不是他和五儿素来胡闹惯了,还用本宫在这说软话哄他?”
元春抿嘴浅笑,柔声劝道:“蔷儿,论圣眷之优隆,国朝上下,便是连宗室子弟都算上,也没几个能迈过你去。皇恩至此,你若不鞠躬尽瘁报效皇上和娘娘,又岂能说的过去?”
贾蔷点头道:“臣知道,也在这般做着。”
尹后目光柔和,看着他道:“你一直都在这样坐着,本宫看得明白。当初下江南时,你心里所念者,也不过是做个书坊东家。然而即便如此,你仍想着,将赚来的银钱多印些书本,散给村舍买不起书而不能读书的孩子。如今承袭显爵,这般尊贵,挣来泼天财富,却都丢进漕运里,以行利国利民之事。你虽无权势之心,也从未追求过高官重权,但你心中不是只有自己,亦是江山社稷,和天下黎庶之苦。这一点,皇上和本宫都看在眼里,因而才在一些小节上,每每宽容相待。
贾蔷,要将这样的心性保持下去。男儿不该成为一心追逐功名富贵的禄蠹,但仍该拥有囊括寰宇四海的广阔胸怀。这一点,你做的很好,本宫很喜欢。”
贾蔷脸都有些红了,讪讪道:“娘娘……臣哪有娘娘夸的那样好。不过就是凭着良心,做些自觉该做的事。天下人皆可做得,并不是臣真有那么好……”
“哎哟哟!真是难得,居然见到你脸红了!”
尹后看着贾蔷,娇声打趣道。
不过见贾蔷愈发害臊,她又止了笑声,温声道:“你到底好不好,自有本宫,还有皇上说的算。皇上和本宫也算是阅人无数,但你这样的少年郎,却是第一回见。好了,本宫的事说完了,你大姑姑还有话同你说呢。”
贾蔷闻言看向元春,元春论相貌,在佳丽无数的后宫中,只能算中平,为人嘛……也比较方正忠诚,三观极符合这个时代的主流……
元春看着这个甚至比她这个皇贵妃还得圣眷的族中子弟,微笑道:“老太太可还好?”
贾蔷点点头道:“如今好的不得了,前儿连请了两天东道。昨儿又到东府逛了圈儿,精神很好。”
元春闻言将信将疑,不过看着贾蔷的神情,也不似说谎,心里不由对贾母的心大感到钦佩,迟疑了下,又问道:“那,家里其他人也都好?”
贾蔷哈哈笑道:“好的不得了,大老爷大太太在城外庄子里修身养性,怕是能长命百岁。二老爷每日里读书写字,与一二清客闲谈作诗,逍遥自在。二太太在礼佛,也得了清静。大婶婶凡事只思量兰哥儿,如今兰哥儿在族学里颇为长进,她也就放下心来,倒有些闲余功夫,帮老太太管管家务。二婶婶和三姑姑、四姑姑还有其她许多人,都去江南了……”
听闻此言,元春还未开口,尹后就笑吟吟道:“你也真是乱弹琴!天底下女儿家岂有轻易出闺阁绣楼的?你倒好,一下子送了一船出去。”
贾蔷呵呵笑道:“娘娘,臣不敢奢望臣家的女儿家能有娘娘这等胸怀和仁德,但还是希望她们能及得上百一。所以,不仅让她们参与西斜街会馆里的一些事务处理,也让她们试着管家,这次让她们一道去江南,也好开开眼界。臣以为,一个家族的兴旺与否,和一个国家的兴盛与否也有关系。俗话说,妻闲夫少祸。皇上能有娘娘这样的千古名后为一国之母,国家自然兴盛。臣希望……”
“好了好了好了……”
尹后一张俏脸上,竟然满是红晕,她摆手笑道:“快别再说了,可了不得了,传出去只言片语,本宫那点贤名,也要被你败尽了。罪名只有一个,亲近佞幸小贼!”
元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嗔道:“蔷儿,你夸起人来,实在是……”
贾蔷莫名的左看看,右看看,问道:“臣……夸人了么?”
尹后一边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一边挥了挥凤帕,道:“罢罢,你快去罢,天色也晚了,再迟就要留你在宫里过夜了……可还想再去给陛下扫一宿皇庭?”
贾蔷干笑了声,道:“还是下一回,等恪和郡王再犯了事,臣再帮他罢。”
尹后哈哈笑了起来,指着贾蔷道:“你呀,也不是老实的!”
贾蔷领罪告退,不过刚一条腿迈出门槛,就听身后又传来尹后的声音:“得闲了,还是要去朱朝街那边看看。等翻了年,纳吉之后,就不许见了哦。”
贾蔷笑道:“臣知道了,过两天请老太太她们去桃园庄子上洗温汤。”
“偏你能摆弄,去罢!不枉老太太疼你一场!”
……
入夜。
石碑胡同,赵国公府。
姜铎自宫中心满意足回来后,就沉沉睡下。
人老到这个地步,一天的精力,能够支撑走的步子,说的话,都是有数的,而且,支撑起的越来越少了……
一觉睡到天色昏暗,感到肚子饿时,才睁开了眼,一睁眼,就看到大儿媳邹氏坐在床榻旁,正往熏笼里添银霜炭。
姜铎心里一下熨帖了许多,瘪了瘪嘴,笑道:“老夫问贾家小子要了套他琢磨出来的劳什骨子玩意儿,叫甚么暖气。铁管子里通着热水,一天到晚屋子里热乎乎的不受凉,也不虞担忧有烟气毒人。那猢狲虽不是个好货,但这些奇淫巧技的能为,却是值得称赞的。”
邹氏见姜铎醒来,“哎哟”了声,道:“您老可算醒来了,外面都吵翻天了。二叔和林儿快让人打了!”
姜铎闻言面色一沉,问道:“为甚么要打老二和姜林?”
邹氏焦急道:“说是他们两个没拦住公爷把地卖了,公爷糊涂,他们不该糊涂。便是跪地把头磕破了,也该拦住公爷。就算让公爷打两下,啐两口,也死不了人……”
邹氏小儿子被欺负的抬不起头来,心里自然有怨气,这会儿上起了眼药。
人老成精的姜铎自然明白,但这点眼药却不算甚么,且还要给这位素来孝敬的长媳些体面,因此震怒道:“好一群球攮的下流忘八,老子看他们一个个都要死!大媳妇,把老子的梭枪拿来。老子巴掌打的不疼,难道老子的枪也捅不死那群野牛肏的?”
邹氏闻言唬了一跳,忙劝道:“老公爷,到底是一家人,骂一骂得了,可别真见了血!”
姜铎摆手道:“你不用管,只管将我的梭枪取来。”
邹氏心惊胆战,后悔方才多言,因此一边去墙上取梭枪,一边劝道:“老公爷,您可千万别动气,真见了自家人的血,也不吉祥是不是?再过些时日,就要过年了。”
姜铎不言,接过三尺来长的梭枪,以他眼下的身量,正好当拐杖。
拄着梭枪,姜铎就来到了敬义堂。
果不其然,就看到长子姜保、次子姜平、四子姜宁还有二十来个姜家其他几房的族人,黑压压的都是人头。
一个个面上都是惊怒意,吵吵的快要将敬义堂的屋顶掀翻了。
直到姜铎拄着梭枪从后面进来,拿枪朝一个快要跳起来的中年人屁股上狠狠捅去,那人发出一声杀猪惨叫后,众人姜家看到姜铎到来,手里提着一个还在滴血的梭枪,才唬了一跳纷纷闭上了嘴,低着头上前请安。
姜铎见状,却没搭理,只叫人道:“来人,把这个不知从甚么地方来的人丢出去。肏他干娘的,老子认都不认得的人,也跑到老子屋子里上蹿下跳,当老子杀不得人了?”
那惨叫之人闻言吓疯了,双手捂着腚,大声道:“老祖宗,我是四房小二姜裘啊!”
姜铎冷笑道:“甚么姜裘姜吊的,老子看你就像根裘毛!丢出去,往后姜家不认得此人,也再没这人。”
姜裘闻言面无人色,大喊道:“爹,快帮我跟老祖宗解释,我是四房小二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赔着笑脸躬身道:“三叔,这确实是……”
“你狗攮的又是哪个?老子不认识,来人,一并丢出去!”
姜铎正眼都不带看一下,一声令下,立刻有家将进来拿人。
这下,敬义堂上更没声音了。
一出手捅残一个,更直接废了这一房,实在太过血腥残忍,谁还敢说话……
姜铎根本没有和族人解释的心思,由大儿媳邹氏搀扶着爬上特制的高脚靠椅后,如同一头鼠王一样,睥睨着一群高大年轻的儿孙子侄辈,哼了声,道:“姜家在老子之前,见天饿死人,老子的老子娘是饿死的,大哥大嫂是饿死的,二哥二嫂是病死的,其他乱七八糟的亲戚,没一个发达的。所以,赵国公府姜家,就是老子一手打下的基业。我愿意干甚么就干甚么,还需要给你们请示?你们算个吊毛!老四!”
姜宁满头冷汗,道:“在!”
姜铎斜眼看他道:“你也不满意?”
姜宁忙道:“没有没有,儿子没有。这家原就不是我来当,再怎样也轮不到我不满。”
姜铎嘿嘿怪笑了声,道:“有这个想法,倒是还有些自知之明。这样想就对了,姜家是老子的,老子就算全捐了,那也是老子的事。老二,你去登记登记,刚才哪些叫嚷着姜家要完,一个个都让他们滚蛋!姜家已经完了,也不用养他们一群忘八肏的下流玩意儿了!”
姜平虽从来都是老好人,颇得族人人缘,可方才被一群自觉失去了利益的族人们好一通排揎,不明着说他,一个个冷嘲热讽借着骂姜林之机,连他一并都骂成了废物,因而正在怒火上。
这会儿得了父亲姜铎的指派,登时板起脸来,将先前骂的最凶的几个,一一点名,让人轰了出去。
好在到底是个心软的,还留下了大半。
姜铎冷眼旁观,骂了声“废物”后,倒也没追究到底,一摆手,姜家族人一个个狼狈而逃。
这些人都是依附国公府而活,丢了田庄或许往后会活的艰难,可若是被姜铎给厌弃了,那基本上没甚好活路了。
等姜家族人都走后,姜铎看着几个儿孙欲言又止的模样,只冷笑了声,道:“一群球攮的,甚么时间见过老子做过亏本得营生?当年舍了金陵家业,和今日差不离儿,都有一伙子忘八肏的来闹事,结果又如何?此事不必多提,老子自有分寸。”
姜保沉吟稍许,缓缓道:“父亲,对于姜家不会吃亏,儿子们断不会怀疑。姜家能有今日,全凭父亲一手掌握。只是,好些人都觉得,此事未免便宜了贾蔷和林如海……”
姜铎闻言哼了声,不过他却不愿再骂了,因为精力有限,骂多了,正经事就没时间说了,他直白道:“姜家之所以历经三帝而不衰,就是因为姜家很少直接和人生死争斗。老子更愿意把人往高里捧,捧到最尖尖儿,然后再看着他摔死!你们球攮的到底是不是老子的种,半点也学不会?总不能老子才是忘八罢?”
姜保:“……”
姜平:“……”
姜宁:“……”
大儿媳邹氏劝了句:“老公爷,这话……您还是想开些罢?”
姜铎闻言,哈哈笑了笑,道:“这倒不必,这群下流种子,一个个脸长的跟马脸一样,倒是和老子像极了,老子当不了忘八……”
顿了顿又同姜林道:“记得去贾家,给老子要套那劳什子暖气回来。”
说罢,由邹氏搀扶着下了高脚椅,哼哼唧唧道:“每日里为这群蠢货操心,老子至少得少活十年!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活十年了……大媳妇,走,给老祖宗我捶捶背,揉捏揉捏。”
邹氏气笑道:“原是正经行孝的,偏您老这么一说,没的让我被外面说嘴去。”
姜铎嘎嘎笑道:“老子这一辈子没生几个好儿孙,倒是儿媳妇、孙媳妇不赖,配那群球攮的可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