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胡同,赵国公府。
敬义堂。
内堂,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一群姜家子弟,邹氏与闭着眼昏睡的姜铎赔笑道:“您老太爷有甚么气,总也该出了,几位老爷都是有了春秋的人了,跪了两天两宿,也都知错了。再跪下去,怕是要出事。”
别说姜保、姜平、姜宁几个已经神情恍惚,连下一辈的诸多年轻子弟们,此时也都快坚持不住了,精神小伙神气不再。
姜铎多少还是要给这个大儿媳妇些体面的,从昏睡中缓缓醒过来,有气无力病丧丧一副暮气将朽的姿态,却仍将儿孙们折腾的欲仙欲死……
“泰哥儿……回来了没有?”
姜铎有气无力问道。
邹氏往人堆里一指,道:“也跪那了,昨儿晚上就跪着了……”
姜铎老眼凝了凝,缓缓道:“三大火器营,从来年节轮休,不会……不会都休沐。先前,姜泰才同老子说,今年,是他白虎营值守。甚么时候,值守将军,晚上能回家来了?”
姜泰膝行上前,心里害怕,叩首道:“老祖宗,是四叔让人叫了孙儿回来……”
姜铎闻言,长叹息一声,跪地诸人中,连十来岁的半大小子,都能听到姜铎叹息中化不开的失望。
“林哥儿,取笔墨来。”
姜铎喘息着吩咐道。
姜林忙去取来,姜铎缓缓道:“老子,要写遗折。我说,你写。”
诸人唬了一跳,姜保忙道:“父亲要打骂惩罚儿孙们容易,何苦要写这不吉利的……”
姜铎冷笑一声道:“有打骂你们的气力,老子不如去攮个女鬼!”
一旁邹氏吃不住这骚气了,嗔怪了声:“老太爷,这么多儿孙在跟前呢!”
姜铎掉的没毛的眉头挑了挑,瘪了瘪没牙的嘴,不过到底收敛了,没再继续骚气冲天,念起遗折来:“皇上,老臣……本布衣,躬耕于辽东,苟全性命于乱世……”
姜家子孙齐齐扯了扯嘴角,面色无奈。
您老这尊荣,和诸葛武侯差的有些远了罢……
许是姜铎也觉得不大合适,咂摸了下嘴,道:“罢了,划掉罢,功过交由春秋来定,老子还是谦逊些。”
众人:“……”
姜铎闭目休养了片刻后,又道:“皇上,老臣……自太祖十三年入军中,历经……历经太祖、世祖、景初、隆安四朝。世祖以微薄之功封国公,圣祖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立为军机,咨臣以当世之事。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罢了,这句也划掉罢。”
姜家儿孙心累,怪道昨儿这位老爷子让姜林读了半宿《出师表》,原来这会儿抄用……
又过了一柱香功夫后,姜铎方再度开口,这一开口,虽是粗浅白话,却又石破天惊……
“皇上啊,老臣一生谨慎,实不想因儿孙不肖,累得一世之名尽毁。长子志大才疏,不堪大用。次子庸庸碌碌,傲慢骄狂。三子已废,四子心思阴微,子侄尚不能容,岂能以诚事君?故而,皆不可用。赵国公之世爵,子不贤,则传孙,老臣请皇上念臣历四朝辅三帝七十二载微薄之功的份上,准臣所请,老臣叩首谢恩。愿皇上新政大行天下,开辟我大燕隆安盛世,打下万世不易之社稷根基。”
“父亲!!焉能如此?!”
……
宁国府,宁安堂。
“老太太,这事果真要商议,你老也寻错人了。小婧能做得了主?便是说动了她,蔷哥儿回来不认,她也是没法子的。所以你也别为难她了,等蔷哥儿回来,你与他谈妥了,自然也就作准了。”
眼见李婧下不来台,黛玉笑着解围道。
贾母生生气笑,转头同薛姨妈道:“我倒成坏人了!”
她这番安排,的确存着为黛玉着想的心思。
长子安排在外,超然于诸子之中,但贾家显然不会薄待了他。
便是没有那轻车都尉的爵儿,这边该给的恩宠一样少不了。
可这孩子却只认李婧一人,甚至心还在李家那边,便是不孝敬贾蔷、黛玉,也不犯甚么过错。
如此好处都舍给那边了,这边甚么也落不着。
从今往后,李婧说不得只想着往那边扒拉东西……
这是人性,不是猜疑。
所以,贾母才想将李峥留在贾家。
薛姨妈劝道:“蔷哥儿、姑娘都是第一等聪明的,他们如今的想法和咱们不同了。若不是相府又有了血脉,当初蔷哥儿还打算再出继一个姓林来着……”
众人轰然大笑,黛玉俏脸通红。
独贾母气道:“我自打进贾家门儿做重孙媳妇起,到如今连重孙都有了子嗣,大半辈子凭甚么离奇事没有见过?偏没见过这号将自己骨肉到处送的!”
不过也知道她说甚么没用,众人哄劝稍许后,看着孩子又笑了起来,道:“瞧瞧那眼睛和鼻子,和他们老子岂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蔷哥儿小时候便是这般模样。”
凤姐儿好笑道:“对对,蔷哥儿还是个蛋的时候,老祖宗就瞧见过他。”
听闻此言,连宝钗都忍不住笑喷了。
贾母气笑啐凤姐儿道:“我倒看看你,过半年能下出甚么好蛋来!”
一些未经事的姑娘装着听不懂,满面通红憋的好辛苦……
这满堂欢闹中,李思忽地“咿呀咿呀”的笑了起来,登时引得一众人惊喜惊叹。
偏李峥许是嫌吵,“哇哇”大哭起来。
李婧面上挂不住啐道:“瞧你这怂样!”
自然引来一阵讨伐声,待李峥哭着哭着咳嗽起来,贾母都有些见慌了,一迭声让请郎中来。
黛玉一边关心的看着被李婧抱起的李峥,一面道:“刚已经派人去朱朝街尹家那边了,过一会儿就来。”
贾母激赏的看了黛玉一眼后,同薛姨妈等人道:“我原还担心这边,蔷哥儿是个不着调的,甚么事都随着性子来,也不理会许多世俗规矩。玉儿呢,打小娇弱,动辄落泪哭半宿。尹家那位又是那样的情况……我都常犯愁,这日子该怎么过?咦,没想到,蔷哥儿还是不着调,玉儿倒越发变好了!”
薛姨妈笑道:“是啊,愈发变好了。”
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当初黛玉丧母,五六岁孤身一人离了父亲远到京城来,寄人篱下之下,岂有不敏感多疑的?
再看看如今,父亲来京,位列宰辅军机,她成了相门千金。
说的人家又是这样的情形,处处拿她当宝。
若是都这般了还一哭半宿,那多半是失心疯魔怔了……
换做她女儿宝钗能有这样的家世,不比这强得多……
……
大明宫,养心殿。
隆安帝与韩彬、林如海商议新政推行,选出直隶、甘肃、宁夏、山西、陕西、山东六省,为第一批新政推行省份。
直隶最大的难处宗室、勋贵已经算是化解,虽然正在和内务府钱庄扯皮,但那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直隶问题不大。
其次,甘肃、山东二省去岁大旱,士绅损失惨重,元气大伤,至今远未恢复,因此反抗力度必定薄弱,可行之。
宁夏、山西、陕西有九边数镇,此次直临蒙古压力,最知此次朝廷赫赫武功之威,因此,趁热打铁,也可顺势推行!
江南那边还要暂且缓缓,如今新政的进度已经远比先前谋划中快了至少二年,所以有时间缓和图之。
只要北地新政大行,使得天下人见之成效,再往南方推行,阻力就会写一些,也能少见些血……
连续多日商谈国事,终于定下这六省后,隆安帝也算松了口气,道:“甘肃巡抚王顾,山东巡抚曹叡,宁夏巡抚周世阳、山西巡抚李遂、陕西巡抚赵伦,皆精干之才。江南那边也要提前布局,庸碌无能之辈,占着要紧位置,却只一味清谈邀名的,统统拿下!”
韩彬闻言点了点头,沉声道:“两广总督、江浙总督,和各自巡抚闹的很僵,各自呼朋唤友,拉帮结派,对立严重。指望这样的督衙巡抚来齐心推行新政,只会越办越糟!还有云贵总督宋河,手段绵软,对上那些土司,步步退让,只会息事宁人,难成大器!”
林如海在一旁笑道:“元辅,且慢慢来。便不算治大国如烹小鲜,也不好一次变动这么多封疆大吏。”
韩彬却不为所动,摇摇头道:“两广总督施静,江浙总督诸葛兴都不能再留任了,垂垂老朽,手段无能,当撤之。巡抚对调,或升云贵总督。要变,不变就始终一滩死水,养一坑臭鱼烂虾。”
隆安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问道:“诸葛兴可是出身江南九姓诸葛家?”
韩彬颔首道:“正是。地方势力雄厚,相互援结,织成大网,以抗中枢。不打破这个局势,新政难行。长久以往,江南成了他们九家的江南,忘却朝廷。这等事,不容轻视。先调离诸葛兴,余者再慢慢图之。”
隆安帝闻言,连连点头道:“此为老成持国之言,理应如此。这些地方巨族盘根错节,相互结为援手,势力极大。再有一方总督为庇佑,岂能不坐大?”
顿了顿又看向林如海奇道:“贾蔷怎么和他们搅和在一起的?”
林如海叹息一声道:“此事臣早先就同贾蔷谈过,江南巨室,富且清贵,族中举人进士层出不穷,新法推行,必为阻碍。贾蔷言道,若强推之,则不知要掉落多少人头,流多少鲜血。这些人,其实皆为大燕之底蕴。不如换个法子,由他出面,请这些人出海以得巨利。便是想要兼并土地,海外有无尽肥沃之土,可随他们去兼并。因当时朝廷还未有此议,臣就想着,大可让他先去试一试。”
隆安帝闻言,起身在御阶上来回踱步数回后,忽问戴权道:“贾蔷何时能归?”
戴权面色隐隐有些古怪,道:“主子爷,刚才下面送上来的信儿,说宁侯……宁国公已经回京了……”
隆安帝闻言一怔,皱眉道:“已经回京了?人呢?”
戴权小声道:“回家了……”
隆安帝脸黑了下来,贾蔷为钦差出行宣镇,回京后只能先入城外驿站,等待旨意后方能进城待宣。
他居然敢擅自回家?又将朝廷和天子颜面放在何处?
这不是恃宠而骄是甚么?
隆安帝咬牙道:“李暄呢?他去宣的旨,人在哪里?”
戴权吞咽了口唾沫,道:“也去贾家了……”
隆安帝:“……”
看出隆安帝动了真怒,韩彬看向戴权皱眉问道:“贾家可是出了甚么事?”
戴权忙道:“是宁国公在扬州的小妾,带了两个婴孩回京了。”
韩彬臣下脸来,厉声呵斥道:“放肆!大胆阉庶,竟敢在御前搬弄是非,顽弄话术!鄙贱之辈,包藏如此祸心,不如诛之!”
林如海也眼神如刀般盯着戴权,这个状告的着实歹毒,有没有讲明缘由,完全是两回事。
说出了,虽仍有过失,但贾蔷、李暄素来顽劣荒唐,因观婴孩做出这等混帐事来,也不过教训一顿后,就一笑了之了。
可不说,二人之行,便是藐视皇上,其心可诛了!
隆安帝皱眉呵斥了戴权一声后,随即同韩彬、林如海道:“蠢才无知,再犯必诛之。”
韩彬眉头拧成一团,眼神只是盯死跪地磕头老脸上都是冷汗的戴权。
林如海却知道,这条老狗深得隆安帝信任,手里握住中车府,一次过错是打不死的。
因而与隆安帝一个台阶下,道:“皇上,何不将贾蔷招进宫来,让他说一说路数?”
隆安帝也担心韩彬执意要杀戴权,文官集团对阉党之防范忌惮和厌恨,犹在武勋之上,便忙同戴权道:“去,将那两个孽障与朕带来!原以为长进了,不意仍是这般混帐!”
……
宁国府,宁安堂。
因有碍事的外男在,所以贾家姊妹们都去了东暖阁内避讳。
贾母仍在,尹子瑜亦在,李婧也在。
黛玉因到底还未过门儿,所以仍需避讳开。
这让李暄很不满,埋怨道:“你进爷王府,和王妃坐一道吃酒,爷来你府上,你把林相的千金藏起来不让见?”
贾蔷一双眼只在孩子身上,随口应付了句:“等大婚之后再说。”
看着孩子,心里的感觉,很奇妙……
总感觉着,这孩子虽然还很陌生,却又是世上最亲的人,想要保护着他们平安长大……
李暄见他这个德性嗤笑一声,同李思、李峥笑道:“哦哦哦,干爷爷来看你们了!”
上面贾母差点没呛死……
东暖阁姊妹们听到了声,也差点没笑死过去。
贾蔷笑骂道:“胡吣甚么?你当干哥哥的,做好榜样才好。”
二人逗了会儿嘴,互相当了回爹后,贾蔷同李婧道:“辛苦你了。”
李婧强笑了笑,道:“并没有。”顿了顿又轻声道:“爷,还是让峥儿姓贾罢……”
贾蔷闻言眉尖一扬,抬眼看向上榻坐着的贾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