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官场又多了一个笑谈。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或许是回忆起那天在氤氲斋听到的孩童读书声,薛崇训便把《孟子》拿出来读了一会。
花园里繁花似锦,格局讲究,春天的绿叶红花争相斗放,一派富贵美丽的景象。
薛崇训身穿麻布,手里拿着本古色古香的线装书,倒有些像个文人了。
他对身边目不识丁的奴婢说道:“你可知东周时为什么会有孟子吗?”
那奴婢茫然地摇摇头。
薛崇训说:“因为诸侯相互攻伐,不择手段,动辄屠城烧杀,完全丧失人性,世界只剩下杀伐和争斗。这个时候,就有人站出来倡导仁义,推崇人性的善,给世界带来一点阳光和温暖。”
奴婢以为他是在说王道大计天地玄虚这样的大事,虽然不懂,但是十分敬畏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薛崇训踱了几步,身影有些孤单,他对奴婢说话,实则和自言自语差不多:“但是孟子并没能实现理想,让世界变得祥和,人们依然不讲仁义,攻伐依然继续,甚至变本加厉。因为你心慈手软,别人不会心慈手软,他一旦有机会就会毫不留情地毁灭你。”
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过孟子能流传千古,可见人心是向着他的啊。”
人心向善,当然也不只有善,黄帝伐蚩尤,人类刚学会使用石头,就学会了战争,人心不灭,争斗就会继续下去。
冯元俊会怎么报复自己呢?薛崇训琢磨着这件事,他还真猜不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冯元俊肯定忍不下这口气。
一个心胸狭窄又自命不凡的人,受了委屈,虽然对方也有背景,但依然不妨碍他生气。
只要他一生气就好办了,自乱阵脚,总是有机会的。
薛崇训就像一头一声不吭的狼,紧紧盯着那只羊圈的羊,却并不急着动手。
就在这时,花园门口忽然传来了争执的声音,薛崇训便大声问道:“何事吵闹?”
那边传来了厨娘不托西施的声音:“郎君,郎君救救我儿……”
薛崇训听罢便说道:“把她带过来。”
门口的奴婢放人之后,不托西施连同马夫庞二也一起进来。
不托西施和她女儿裴娘的模样真是很相像,就像是裴娘的亲姐姐一样,也是一张小巧秀气的脸,皮肤也很好。
还没等薛崇训询问,不托西施便扑通跪倒在地,抓住薛崇训的袍衣下摆哭道:“郎君,你快救救我儿吧,我求求你了!”
“别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不托西施一脸掏心挖肺的表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道:“我想着裴娘连一件好看些的胸衣都没有,今早便取了些钱,带她去西市想选一件胸衣,可不想突然冲过来几个大汉,不容分说就把我的裴娘抢走……”
旁边傻乎乎的庞二简单地归纳了一下不托西施的长篇大论:“裴娘被冯元俊的人抓去了。”
“冯元俊抓裴娘,他抓一个奴婢……”薛崇训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明白了缘由。
定是冯元俊被人嘲笑,想找回场子,可是羞辱他的人却是太平公主的长子,就算他有后台,也惹不起太平公主一家子,但又吞不下一口气,只好拿薛崇训的通房丫头动手,勉强做做样子找回一点面子。
事情变成这个样子,薛崇训真是更看不起冯元俊了,就这么点出息?他长兄高力士要是知道了这件事,非得把肺气炸不可。
不托西施还在哭诉:“我的儿啊,没有她我该怎么活,我就剩这么个儿,庞二又不行,求老天爷别夺走她啊……”
心急如焚的不托西施口不择言,庞二红着脸道:“媳妇你把家丑说出来干甚?别慌,冯元俊又不会把裴娘勒死了,等会郎君派人去府上讨回来便是。”
不托西施伸手去抓胖儿的脸,又伤心又愤怒:“你这个猪头脑子!冯元俊要干什么还猜不出来么?外面传言郎君污了人家未过门的媳妇,人家惹不起郎君,可咽不下那口气,就拿郎君的家奴开刀,定会糟蹋了裴娘!裴娘身子清白,原本跟着郎君下半辈子好有个依靠,如果裴娘变成了残花败柳,以后有什么好日子……”
这粗鄙的女人说话是俗,可确是那么个道理。
薛崇训沉吟了片刻,说道:“你们别着急,我亲自管这事,一定把裴娘救回来。你们先出去,庞二,把马备好;去吩咐方俞忠等人到氤氲斋见我。”
不托西施擦着眼泪道:“郎君,你可一定要把裴娘救回来啊……”
“没听见我的话?这件事现在交给我来办,你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回去等着!”薛崇训神情一冷,严厉地喝了一声,不托西施只得退下。
他出了卫国公府,来到斜对面的氤氲斋,走进一间厢房时,方俞忠等心腹侍卫家丁已经等候在里面了。
这间厢房不大,挤了二十来个人,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角落里还站着一个身穿黑衣,头脸用黑纱蒙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她的手腕等地方露出来的皮肤白得惊人,在黑服的反衬下愈发煞白。
这个女鬼一样的女人,就算站在大白天的角落里,都让人觉得有一种寒意。
大伙都悄悄看了她几眼,薛崇训很随意地说道:“你们叫她三娘便是,以后她也是我的人。”
这时方俞忠拿出了一张纸,摆在大案上,“郎君,这是冯府的草图,我派人混进去摸清的。”
薛崇训赞许地点了点头,伸了伸脖子仔细看着那副图纸。
方俞忠道:“一共五个进出口,除大门和几道偏院后门之外,厨房也有道小门,一般是采办用度的奴婢们进出……冯元俊经常活动的地方在这里。全府人口一百二十三人,除去女眷、园丁、丫鬟、文人门客等完全不会拳脚的人,经常在府里看家护院的家丁一共就二十多个,和我们出动的人数相当。”
“很好。”
薛崇训看着那张图纸道,“我们过去要人,直接从大门过去,不必多费口舌,见人就打,趁其措手不及,先把大门口的那队豪奴打趴下,开局第一步便先握胜算。然后直奔冯元俊住处,此时他缺了人手,再逼他交出人来就不再困难了。”
方俞忠又道:“我们的人突破大门之后,有一个奴仆会佯装去报信,到时候郎君带人跟着他便是。”
薛崇训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转瞬即逝,很快就满脸怒气道:“冯元俊是个什么东西,光天化日竟敢抓我的人?老子非拔了他的皮不可!大伙放开了手干,出了事我会出面收拾,一个宦官的亲戚而已,真把自个当回事了?”
“是,郎君。”众人都是些练家子,天生好斗之心,此时都有些兴奋。
薛崇训挥了挥手道:“下去准备家伙。嗯,木棍之类的就行了,最好不要弄出人命来,稍事片刻咱们就出发……三娘留下来。”
家丁们作鸟兽散,只剩下三娘依旧站在屋子的角落里,一步也没有移动,也没有说话。
薛崇训走到门口将房门闩上,然后才低声说道:“你同我们一起进去,注意听对话,确认了冯元俊的身份之后,就……”说着他便举起手掌,往下一劈,“一击毙命,不要留活口!”
他的眼睛里露出浓烈的杀机,无毒不丈夫,只要一有机会,就要讲究一个狠字。
让三娘动手,可以在不得已时让她顶罪;让三娘动手,是因为其他家丁在薛府都这么多年了,彼此经常往来,关系很熟,私下里也许会议论主人的赏罚恩威,让他们其中的人做替罪羊的话,总是没有让一个刚进来的生人承担罪责好。
一直没开口的三娘这时说道:“三娘的命是恩公的,恩公让我做什么,我绝无二言,但当众杀人之后,我要马上离开长安,需要一些盘缠。”
薛崇训却道:“高力士原来叫冯元一,以前他们家获罪冯家人死得差不多了,冯元俊是他唯一的亲人,你要逃也许很难逃得掉,就算逃掉了,以后的日子……每日被人追杀是什么滋味你应该很清楚。”
三娘冷冷道:“这是命,我只配过这样的生活。”
薛崇训摇摇头道:“你不用逃,你是我的人,我不会拱手把你交出去。”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谁有罪,谁有错,是什么说了算?律法吗?那当初太宗皇帝是不是该处以极刑?哈哈……”
三娘默然,她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个相识不久的男人。
薛崇训这时摸出了一块腰牌,又提起笔写了一张票据,递给三娘道:“东都咸通钱庄,凭这两样东西可以支取丝绸银两。这里有几锭金子,备你到洛阳之前使用。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