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带头回答了问题,说是大的铅球先落地小的后落地。
然后他又上书对河北修工事以及封疆大吏的人选言论了一番,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薛崇训顿时意识到大臣们把铅球的事儿当成猜谜,想得太多。
就是这么一个小问题,他们也能想到边防那档子上去?薛崇训琢磨了很久了,自己也愣是没想通,他们是怎么联想的……这中间有一点关系吗?
于是他下旨让张说找人去大雁塔做个实验,他自己是不打算去,这种常识性的东西实在没什么兴趣看。
或许有空气阻力的影响,但铅球本身密度大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其他人就觉得新奇了,圣旨让把两个铅疙瘩从大雁塔上往下丢,再无聊的事也变得有意思起来。
几个学士和宰相也想去看,但又觉得一品大员的仪仗过去太惹眼,便叫了一个郎官穿官府带着南衙卫士出宫城去办,而张说等人则换了常服低调行事。
大雁塔位于长安城东南,在慈恩寺的正门外,一开始是唐高宗拨款修建,给西天取经回来的玄奘大师藏佛经用的,高五层。
后于武则天执政时期重建七层青砖高塔,成为了长安一大显眼的建筑。
城南本就人烟稀疏,福寺这边平日人气也不怎么样,今天忽然涌来了许多人,引得市民路人纷纷围观。
后来的人们见一大群人堵在雁塔下面,忙问出了什么事,有人说是新科进士“雁塔题名”,又有人鄙夷地说:现在是考进士的时候吗?
哪来的新科进士?
议论中的雁塔题名就真是这个地方,正所谓“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此时已深入人心。
早在唐中宗神龙年间,雁塔题名就已形成风俗。
凡新科进士及第,先要一起在曲江、杏园参加国宴,然后登临大雁塔,并题名塔壁留念。
新进士们洋溢着春风得意的喜悦心情,把雁塔题名视作莫大的荣誉,以至于“塔院小屋四壁,皆是卿相题名”。
也难怪市井小民一见这里热闹,最先想到的就是进士们的风雅事。
可掐指一算,这会儿哪来的新中进士,时间不对啊。
人们并未因此减少热情,围观是百姓们的一大乐趣,有的人甚至关了店门专门跑过来凑热闹,甚至都不知道这边在干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油腻腻的年轻汉子得意地嚷嚷起来:“我知道官府要作甚了!”
他一嗓子出来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有认识他的人马上笑道:“文屠夫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
周围的人见他那么一副邋遢形象顿时一阵哄笑,有不认识此人的只觉得奇怪,屠夫前面还加个文字,牛头不对马嘴的两个词儿怎扯到一个外号里?
原来这杀猪的青年竟有些来头,姓龙名韬。
龙家本是岐州殷实之户,文屠户从小读书识字,父母是望他考科举进入仕途发展的。
不料一年发生大地震,岐州官民死伤惨重,文屠夫全家都被埋在了废墟底下,他本人因为神策军日夜兼程到达后救灾,侥幸被挖了出来还没死,捡了一条性命。
可是家破人亡殷实的根基一夜之间毁于一旦,文屠夫身无长物又不事生产,生计都成了问题,总算联系上了在一房亲戚,却是在长安市井间开肉铺的小民。
左右总有落脚的地方,他也顾不上挑挑拣拣了只得跑来长安投靠。
这下他想做官的梦想完全破灭了,其实像龙家那样有点家底却无士族或官场人物的关系,又无人指点在文才上也不算突出,本身考进士就希望渺茫,或许还能通过经济上的手段来想想法子,可投靠了亲戚之后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
一户杀猪卖肉的人家,拿什么去和朝臣名士结交?
而且亲戚家很快也不喜欢这个人了,年纪轻轻的什么也不会干,除了识点字就只会斗鸡玩物,又没钱了有什么用处?
这家伙还有个恶习,很好赌。
这样的人在亲戚家混吃混喝,没少遭白眼。
文屠夫也算识时务的人,总算渐渐学会了讨生活,在肉铺里帮忙杀猪。
又因为好吹嘘卖弄文词,结果被左邻右舍赐了个外号“文屠夫”,倒也适当得很。
别人嘲笑他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他早就习惯了也不见气,依然笑嘻嘻地说:“您还别不信,正巧官府里有个朋友,我打听好了的。”
一个斗鸡眼的锦衣后生“嘎嘎”地像鸭叫一般大笑了一阵道:“霍?官府里的朋友,好厉害,怎没把你也弄进去当当官,再不成做个流外官小吏什么的也比杀猪强啊!你不是成天做梦想当官么?”
文屠夫脸上一阵尴尬,但很快笑容又回来了,只是笑得有点难看:“我那朋友也是流外官,哪里能轻易就把人塞进去的?不信便罢了。”
但旁边的其他人忍不住好奇,拽住他追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随口捧了几句。
这么一捧文屠夫仿佛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又吹嘘起来:“大雁塔上不是什么新科进士,而是官差,他们要把两枚铅球从上面丢下来。啊,你问为什么要干这事儿?这就要说起当今天子一日早朝问大臣,一大一小俩铅球从大雁塔掉下来,谁先着地啊?大臣们说大的先着地,天子却说应该一起着地。不就派人跑到大雁塔来试了么?”
“哈哈!”
锦衣后生看着文屠夫大笑摇头表示不信,不过那眼神好像并没有看人,而是看着背后某块石头。
“如果有这么好笑的事,我就……”刚说到这里,却见大雁塔上正出现了两个抱着铅球的胥役,正探头探脑地往下面瞧。
锦衣后生顿时愕然住了嘴,幸好没把下半句说出来。
文屠夫洋洋得意地说道:“怎样?有这么一回事,你就怎样?”
锦衣后生正不知如何接词儿,就被前面涌来的人群挤了一下。
原来是塔下面的南衙卫士在驱赶围观群众,并围出一个圈来,有个将领大声吆喝道:“都给老子站开点,想脑袋被砸开花的就尽管往这边挤!”
一众市民向后移了一段距离才站定阵脚,文屠夫二话不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一边写个“大”字一边写个“同”字,嚷嚷道:“这个是同,押同时着地,赌场里只押大小可没这个字,别不认识。下注下注,一会儿上边扔了球就来不及了!”
这押宝没有小,显然没人觉得小的铅球反而会先着地。旁人笑道:“这又什么好赌的?重的肯定先着地了,傻子才押同字!”
文屠夫笑道:“行,我来押同字。”说罢掏出一枚重二钱的银币出来丢在圆圈里。
在大晋朝立国之前就出现了流通的铜钱不足的状况,丝绸、绢之类的纺织品也成了一般等价物代替货币。
后来薛崇训实行“钱法”,除了增加铜钱的铸造,又印青钱、铸银币来补充货币。
银币一枚重二钱,相当于两百枚铜钱的价值;青钱一张面值一贯,等同一千文。
这些货币都可以用来缴税、购买公家的粮食、纺织品、盐等物资,所以几年之后早已流通无阻了。
“斗鸡眼”说道:“你倒是大方,给咱们送钱。可大伙都押大,赢得也太少了,没甚意思。”
文屠夫笑道:“大伙再想想,为啥重的就一定先着地?天子都说同时着地,一定错不了,来,押押押……”
旁边一个绸缎庄里的人道:“这还不简单,一块布和一块石头,哪个往下掉得块?轻重有别嘛。”又有人嚷道:“要丢铅球了!”
文屠夫忙喊道:“麻子,你们几个爬那颗树上去,看清楚了!”
总算有几个人捧场,放了一些铜钱在大字上面。
眼见踏上的两个胥役已经把铅球伸出来举到了空中,下面的市井小民们都一齐仰头专心地瞧着,这场面就像空中突然出现了灰机又像出现了菩萨。
胥役旁边的一个官吏抬起手一挥,喊道:“放!”
两枚圆疙瘩就脱手落了下来。
过得片刻,只听见“啪”地一声响,两铅球竟然只砸出一个声音来,几乎是同时着地,把地上的一块青石板砸得裂成了几块。
众人“啊”地惊叹了一阵,文屠夫哈哈大笑,二话不说就去收圆圈里的铜钱和他下注的一枚银币,虽然小赌了一把赢得不多,不过赢钱对于好赌的人来说就是莫大的乐趣,文屠夫笑得合不拢嘴。
输了钱的因为输得不多,也觉得无所谓,又吹捧了一番文屠夫好见识,反正虚轿子抬人也不花力气。
街上的人见好戏完了心满意足地散了一些,一脸满足的表情好像得到了什么莫大的精神享受。
但也有人要等这官府的人都走了才肯走,要在这里耗到最后。
文屠夫笑道:“早和你们说了,天子都说同时着地一定错不了。当今天子是什么人?河中出神仙授天宝,那才是通天的主,天上地下全知!”
有人趁机胡扯道:“难怪登基大典那天,我看天上的云变的形状很奇怪,就像一条大龙一般!”
文屠夫胡诌吹嘘得高兴,毫无要离开的意思。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包着头巾的胖妇人气呼呼地冲了过来:“你在这里干甚……地上画个圈也能赌钱?你干脆别杀猪了,赌钱过活就成!”
斗鸡眼小声道:“咱们赶紧走,等那泼妇嫂嫂一耍起泼来,骂得你们眼睛都睁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