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值盛夏一向是女人的季节,自古皆然,宫廷贵妇青楼歌妓可以穿得酥胸半露乘车招摇过市,就算是那些贫寒之家的女子也可以添置两件颜色鲜艳一些的衣裳,毕竟薄一些的料子花费更少。
来到长安的游人如果想在外头看美女,夏季来当然是最好的时候。
京师处在关中腹地,此太平无事之夏,东西两市周围是格外繁华,从一大清早起的喧嚣开始直至深夜,市面的昌盛让京兆府的宵禁法令都作出了适当的更改。
唐代比较自由开放女性出门也相对随意,虽然“抛头露面”仍然为士家所不齿,但是妇人出门散心选购一些胭脂水粉等物却没什么限制。
晋王府乐坊的那些歌妓就更自由了,连主持内务的孙氏都不管她们出门的,在孙氏眼里这些人也就是养着娱乐的奴婢,礼仪风化等讲究都和她们不沾边。
年轻女孩儿很多都喜欢打扮,连颇有名气的非烟也不例外,不过她比起普通歌妓来她就更讲究一些,东西市那些摆出来的上妆用的东西却是从来不用。
在洛阳刘家时有专门为名妓们定时供应的用度,如今到了京师晋王府这样的王侯之家自然没有这方面的供应,女人们都是靠自己琢磨,非烟也只能自己去买,不过她知道有一个商贾世家“屈氏”,传言是江南代代相传的家族,经营的胭脂粉黛却是十分考究,当然价格也不低。
这日非烟闲下来就考虑去屈氏铺面上看看,以前也是听说没自己买过。
不料她刚一出门竟然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贺知章。
非烟正想放下马车帘子避而不见,可是贺知章已经发现她了,并向这边抱拳应酬。
非烟下意识地不好忤了他的面子,这就像职业习惯,她始终是歌妓出身笑脸对人,很少有失礼的时候。
于是她就向贺知章点点头算是招呼,因为坐着无法屈身。
此时非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脸上一阵纸白。
一会儿马车就从门口过去了,她无意中回头一看,就看到贺知章正和门口刚出来的一个胖胖的人说着什么,那胖子非烟也认识,唤作薛六是府上的管家,她刚到晋王府的时候还和他打过交道。
让她意外的是贺知章对那薛六的态度,言行神态之间一下子就让非烟觉得好像低人一等似的……
她十分诧异,按理薛六也是贱籍身份,而贺知章可是堂堂朝廷官僚!
在这一瞬间,一个细节就让非烟有了另一种见识。
贺知章连刘家主公对他都十分客气的人,非烟高看一眼的人,居然在薛家的一个家奴面前这样的处境!
此时非烟才直观地感受到了薛崇训的厉害。
她回想起来,亲自和薛崇训见面的时候,没觉得他多让人敬畏遥不可及,随和的性情让非烟无甚压力,而这瞬间的对比才她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人心很微妙,短短的一个细节让非烟的内心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一时间忽然对薛崇训有些崇拜起来。
……
贺知章今日来前来为了见薛崇训,毕竟是朝廷大臣,接待他的人都是薛六亲自出面,告诉他薛崇训不在府上,已去了亲王国,让他直接去亲王国官署拜见。
他便辞别了管家,上马去了不远的亲王国。
亲王按律开府设官,那边其实是一个比较正规的衙门,有专门负责接待宾客的官吏。
官吏把贺知章带到一个房间里上茶招待着,然后为他通报。
一般官僚要见薛崇训也不一定见得着,不过贺知章倒是比较顺利,很快就有官吏来告诉他去前殿面见。
沿着前殿“风满楼”高高的石阶爬上去,迎面就见一个俊俏非常的小白脸书生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抱拳有模有样地见了一礼道:“贺侍郎么?”
“正是。”贺知章愣了愣,很快就发现这书生原来是个娘们。
“王爷在书房呢,贺侍郎随我来罢。”
小娘的声音软软的还带着几分撒娇的口气,听在耳朵里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不是夏天而是满面春风的温暖春季。
饶是有狂士之名放浪不羁的贺知章见多识广,竟然被一句话逗得心下一荡,心道:皇亲国戚之家果然羡煞世人。
由那小娘带路,贺知章到了薛崇训的书房,进门一看,只见屋子里有好几个人,原来中书令张说、右武卫大将军杜暹、金吾卫将军张五郎都在,还有他的故交苏晋。
“俗礼就免了,贺侍郎坐吧。”薛崇训和气地笑着说,“刚才有人进来说你来了,我就想难道上回你应下的事儿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贺知章也感觉薛崇训这个人平日真的很随和,在熟人面前没有多少架子。
可是贺知章并不敢因此就跟着随意,连旁边的中书令张说在薛崇训面前都十分客气……
张说一向是贺知章很尊敬的人。
于是他还是躬身执礼道:“臣不敢丝毫懈怠,这些卷宗是臣与诸同僚整理完成的,按此新规甲坊署制造一副甲胄的时间可缩短至三月以内,而修缮则缩短至半月,并能缩减人力物力预算,极大地节约军费。”
薛崇训顿时面有喜色:“季真已经想出用机械批量制造的办法了?”
贺知章忙道:“水排机关只能做护心境,没法锻压出整甲,最多数百斤的锤力无论如何也不够,烧热把握也是很大的问题,非短时间可以解决。不过臣按照王爷成批制造的意思,从协调各部的法子上作手,制定出甲胄各部位的规则,修订甲坊署的用人法令,基本达到了目的。”
就在这时苏晋埋怨道:“当初贺侍郎明明答应得干脆,事到临头却还是办得有出入……”
这口气简直有找茬的意思,不过贺知章心里明白,正因为和苏晋的关系,又是他推荐的,他才更应出面挑不是。
当然贺知章是不会见怪的,苏晋也相信他,两个故交在公务上渐渐找回了往昔的信任。
“板甲毕竟还是超出技术现状,实在不是急得来的。”薛崇训叹息了一声。
贺知章道:“臣曾到作坊视查过,具老工匠言可以做出整块的甲胄,只不过需要先铸,然后照模型反复锻打磨制,费工半年以上。而且一开始熟悉此艺的工匠不足,可能铸造出来反而不灵活实用。臣反复推敲,故而认为改进原来明光铠的定制,更能缩减工期军费,造出实用的铠甲。”
薛崇训既未夸赞贺知章,也没有说他办得不好,苏晋等人都沉默不语。
这时薛崇训说道:“你们做的卷宗呢,我瞧瞧。”
方才接待贺知章的那小娘便走了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拿给薛崇训。
贺知章一面解释道:“旧制甲胄全是各地工匠凭经验打造,造成每副盔甲的大小型号各不相同十分混乱,如其头盔护耳损坏,或是腹甲鳞片损坏,整副铠甲便不能使用,只有花费许多时日慢慢修补匹配;又造成忙时赶工,闲时无事可做的境况,甚至工匠被遣散归家。我们对症下药,将甲胄分作大中小三等,每等又分两级,基本可以适合将士们的体型。每一等的鳞片、胸铠圆护、兜鍪都可事前制造库存,便于维护修缮,更可以临时装配成套,朝廷征募之能工巧匠也可以专心此行养家糊口,无须再归家务农,而军费开支却并没有因此增加。臣以为两全之策也。”
在薛崇训的知识体系里,社会的进步在于分工细化、协同,他一听自然能懂得其中玄机,顿时拍案赞道:“妙!”
此时他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番贺知章,心说:这位诗人头发都白了,却并非那迂腐之辈,竟能有如此思维却是让我刮目相看,诗人也并非全部只会作诗啊。
一声妙,苏晋的神情明显轻松了一头。而张说则没有多少反应。
薛崇训抬起头想多说两句,却忽然发现无从出口,显然不能和古人说什么社会分工之类的玩意,他顿了顿便笑道:“据说东周末年天下诸侯之度量衡及文字皆不统一,造成极大的不便,待始皇帝一统天下便制定了标准,这也是他的一个功业。可见凡事有个规则非常有用,贺侍郎能献出此策另我十分欣慰。”
贺知章一本正经道:“王爷过誉,臣绵薄之力不敢居功。”
薛崇训低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一切都要循序渐进,咱们不能一步就想登天,贺侍郎的这个办法已算不错了。你就按照此议督促甲坊署先做出一万五千副精良的铠甲出来,防护做工一定要好!这玩意他们做的时候只是出汗,而将士们是穿着上沙场流血!如果质量出了问题,一律问责严惩不贷!”
“新造一万五千副?”张说意外地脱口说了一句。
薛崇训没有回答他的话,大约是贺知章还不算圈内人,有些事不便说得太多。
贺知章问道:“王爷的时限是什么时候?”
“你不是说三个月内就可以?当然越快越好,军费一定给足,政事堂的张相公不是在这里么,该花的钱可不能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