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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9章 风起

天可汗 西风紧 3099 2024-03-04 18:19

  秋天是一个好季节,倒不是因为它代表丰收,它的好处能让人感受到万物的荣枯交替。

  不久前才枝叶繁茂的树木,转眼间叶落飘零,洒在长街上被风一吹便四处飘荡,说不出的凄清。

  薛崇训对于这样的凄清却是很受用,他的喜好很奇怪,像昨儿在府里开的那种欢宴,他很不习惯;反倒是现在这样的寂静,虽然无趣了点,却反而能心平气和一些。

  上午他去含元殿参加过朝会,当时拜完汾哥后正想和宰相们去见太平公主,不料被宦官鱼立本告知太平偶感不适,今天不见朝臣了,细问之下是腹痛,但御医说是受凉所致并无大碍。

  宰相们回身去政事堂,薛崇训只得回家。

  他身上的职务除了陇右节度使,在京里还挂着左卫大将军的头衔,但南衙十二卫平时是没兵的,几乎无甚正事,他也就懒得去管南衙里的琐事。

  现在朝会比以前要有乐子一些,除了有板有眼的规程,大伙主要是看皇帝汾哥李守礼出洋相,留心一下会发现他很多好笑的小动作或者疏漏。

  好在李守礼到底皇帝,大伙只是在心里笑,平时在公众场合并不敢拿他取笑……

  要是某朝臣落下那样的笑柄情况就不同了,那些官员平时坐一起肯定要说出来当办公之余的调剂,比如某人上朝时帽子戴歪了,善意的人也会拿出来玩笑,遇到古板的御史还会弹劾一二。

  汾哥经常失礼,初时御史台的官吏还直谏一下,后来发现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说了也白说。

  而且每次大臣们当面说汾哥的不是,皇后高氏会很不高兴。

  汾哥虽然无实权,但听说高氏和太平公主的关系不错,常常还有往来,于是众人也多少有点忌惮。

  高氏是洛阳人氏,在汾哥做幽州刺史的时候是他的偏室,因贤淑而素有美名。

  后来汾哥的正妻亡故,而高氏的出身人品都还不错,汾哥便把高氏扶正做了正室。

  他登基之后,高氏便自然而然地册封了皇后。

  汾哥有个正派的正妻也是福分,高氏没少为他与太平公主亲近关系稳定宫廷格局。

  ……

  薛崇训在家吃过午饭,一面回忆上午半天的见闻一面准备休息一会,但他躺下之后毫无睡意。

  无聊之下看见书案上放着一本册子,便随手拿起来翻看。

  原来是昨日来参加宴会的人的名单,主要是记录送礼的名目。

  应该是薛六找董氏或者裴娘送进来给薛崇训看的,关系财务的账目问题……

  不过这种东西薛崇训平时是不看的,后来放权让自己的丈母娘参与管账,与薛六相互牵制,他就更不管账了。

  只不过巧好这时薛崇训不知该做什么,看看史书吧心里又懒洋洋的没心思,便随手翻看账目。

  这份册子明显是整理过的,名单的先后顺序按照官职大小地位高低。

  薛崇训一路看下去时,忽然见到黄门侍郎那一处写着“缺”字。

  他心里异样:自己现在正到了当红的时候,大凡在京的大臣,就算本人有事没来,礼金是会送来的,这黄门侍郎是怎么回事?

  本来就算有人不给面子,薛崇训不会计较这样的小事,但他很快想起来,黄门侍郎不是催日用么?

  薛崇训想起是崔日用,就不得不多注意了一下,崔日用确是老熟人,去年和他们家发生过不小的矛盾,薛崇训还谋害人家的嫡长子;另外他的幕僚王昌龄以前也是崔日用的门客。

  他越想越不太对劲,崔日用平日看来是能屈能伸的主,怎么这会竟明摆着不给面子?他想罢便唤人把管家薛六叫来问。

  待白胖的薛六进屋之后,薛崇训便指着册子问道:“黄门侍郎崔日用这处写着个‘缺’字,你们有没有下请帖?”

  薛六忙道:“大凡京里四品以上的官,老奴都下了请帖。”

  “确定?”薛崇训又问了一句。

  薛六不得不重视起来,沉吟片刻抬头恍然道:“老奴忽然想起一件小事,当时写帖子的时候,有人问我崔家和郎君不甚对路,要不要写?老奴便说郎君没有额外吩咐,自然都要写。所以确定是给崔侍郎发了请帖的……郎君,崔侍郎那边有何问题?”

  薛崇训拍了拍书案上的册子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来就不来罢,下回他们家有个红白事,咱们也省了份礼金便是。”

  “是,郎君说得是。”薛六附和道。

  “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忙你的罢。”薛崇训挥了挥手,靠在椅背上随意地说了一声。

  这种小事要是在薛崇训忙碌的时候他肯定是不会去多想的,偏偏在安静孤独的时候人就容易多想。

  他寻思:去年崔日用的嫡长子崔莫被雷劈死了,难道崔日用知道了真相?

  虽然整件事做得比较严密,但并不是一点马脚都没有。

  当时堪劾现场的有两个官员,一个京兆府的官,另一个是已经做了宰相的李守一,他们都发现了蛛丝马迹,只不过后来为了顾全大局掩盖下来了。

  如果崔日用现在才知道真相,很显然就是从李守一他们俩人中的某人口里漏出去的……

  不过这些猜测毫无凭据,薛崇训只是从册子上那个“缺”字靠直觉想出来的而已,或许只是自己多想了而已。

  正想着,家奴送信进来了,是在陇右的宇文孝的信。他有了事儿,就把刚才无聊瞎猜的那茬暂时给抛诸脑外了。

  但过了几天上朝薛崇训碰到李守一时,又想起了那件事。走到龙尾道上的当口,他便追上叫住李守一:“我有件小事想问问李相公。”

  李守一这人平时很古板,和他私交不错的人很少,听得薛崇训上来说话,便站定反问:“王爷有何事?”

  薛崇训看了一眼他紫袍下摆上的泥点和未烫平的衣料皱褶,说道:“去年崔侍郎家出了事,李相公和京兆府某官去现场堪劾……那件事你可记得?”

  “记得。”

  李守一突然眉头一皱,“王爷……”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正巧后面有几个官员陆续上来,他便说道,“一会朝会之后咱们再说几句如何?老夫也正好想对王爷说那事,可一直没找到机会。”

  “如此甚好。”薛崇训一肚子纳闷和好奇,但还沉得住气。

  等无甚趣味的朝会之后,大员们习惯性地往北走,薛崇训和李守一反倒向南行了一段路,在一处空地上说话。

  李守一的神色不太好,有些愧疚地说道:“两月前京兆府一旧僚生辰,因未逢整十,就在家中请了几个以前几个交好的旧友饮酒,不料酒后大伙说异闻趣事说得兴起,王少尹就把去年崔家以银丝引雷的事儿说了出来……”

  薛崇训的脸色骤然一变,冷冷道:“李相公不是说此人靠得住,不会泄漏?”

  李守一正色道:“我是嘱咐过王少尹事情利害,叫他切勿说出去的,哪想得他酒后失言。”

  薛崇训责问道:“两个月前的事,你竟然瞒我这么久?”

  “事发当晚老夫便叫几位同僚勿要提起,而王爷尚在陇右,哪来得及告知?时日一长,发现并无异样也无流言,老夫便未特别重视,只待机会恰当之时知会王爷……您今日为何突然问起,难道有何风声?”

  薛崇训道:“前几日我在府中设宴遍请同僚宴饮,独有黄门侍郎崔日用没有来,连份礼都没有。我只是直觉不太对劲,今日正逢李相公,便随口一问,哪想得果然事出有因。”

  李守一的神情有些惊讶,大抵是没料到薛崇训竟然如此细心,嗅觉很强。

  他皱眉沉吟片刻:“凡事都要真凭实据,此案已结,就算有何风声也只是空穴来风。”

  薛崇训冷笑道:“李相公做了丞相之后果然分不清黑白了。”

  李守一老脸微微一红,吹着凌乱的胡须瞪眼道:“老夫帮着王爷掩盖此事,可曾得过什么好处?不过在其位谋其职而已!若非顾及本分,老夫便将此案刨根问底有何不可?”

  “李相公这会可没有以前管冯元俊时那般底气十足了,您可知为何?”

  薛崇训心里很不爽,便挖苦道,“因为您现在自己也分不清正义……李相公可以分不清,可崔日用他们家发现亲儿子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可分得很清。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李守一皱眉道:“崔侍郎应能顾全大局。”

  “你敢保证?”薛崇训瞪眼道。

  其实薛崇训也不认为崔日用会干什么,要在桌面上闹,他没证据;谋反?

  他们家是山东门阀,干这种高风险的事儿也得掂量掂量整个家族的兴衰存亡不是。

  让薛崇训心里添堵的是,这件事如果私下里流传出去,对他的名声不好,主要还是担忧自己在士族门阀心里会留下很不好的印象。

  这对他的前程安危十分不利,因为此时的世家大族很有影响力,就如明朝的文官集团一样的能量,连皇帝都会明智地拉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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