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军班师回国行至夏州,在长城以北薛崇训就忽然下令解散大军,十几万人马分先后调回各边各镇化整为零了。
幕府随即以薛崇训的名义发文传视沿途各州,自称无心名利率军出征只为保得边境百姓免受袭扰掳掠之苦云云。
随后薛崇训便率神策明光二军进入关中,只两万人而已,各地州府夹道相迎没有出现任何冲突。
没多久薛崇训得到了从长安传来的消息,太平公主嫌天气严寒出京启程前往华清宫泡温泉。
这么一来,天下人刚刚被刺激起的神经以为天之将变,现在又忽然缓和下来。
太平公主母子俩的举动给人们的印象仿佛就是薛崇训遣散了军队以示清白,太平公主也认为此事是个误会便心情舒畅地去了华清宫享乐。
不过有识者当然不会认为事情会这么简单,大多隔岸观火等着看戏。
无论如何形势是真的缓解了不少,当初十几万百战精兵在北方虎视关中,兵权在薛崇训之手,朝廷的诏令根本没用,要是严重起来爆发大战也是可能的;现在军队解散,薛崇训只带了两万建制属于北衙的京营回来,怎么也没动武的迹象。
关中一向是唐朝军事中心,就算多年承平的原因武备稍有松懈,但各地仍保留了驻军;京师长安有禁军和上番的南衙兵拱卫城池,而且长安本就是一座具有军事要塞性质的城池,因此薛崇训想用两万人武力攻取长安是很不容易的事儿。
没有了武力威慑,然后才可以讲道理,士族大夫们松了不少气……
至于薛崇训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机会,人们就不得而知了。
腊月间,从北方回来的人马到了关中平原,薛崇训欲前往华清宫见见太平公主,并挑了一件特别的礼物。
之前各族在单于都护府聚会瓜分利益,薛崇训答应铁勒诸部借漠南草原西部给他们放牧,各部落为了表达感激之意,送了几十个能歌善舞的回纥少女。
这些人很擅长西北各族流行的舞蹈,比长安宫廷里的歌妓学来的胡舞更加原汁原味。
薛崇训便写信送到华清宫,怕母亲大人在那里冷清了,便献上一支乐队供她消遣。
宫廷贵妇最主要的娱乐无非就宴会歌舞,果然太平公主对这份礼物很满意,回书接受了。
薛崇训遂带着回纥舞女在一小队侍卫随从下折道前往华清宫。
一路上他忽然想到:时至今日我与母亲太平公主之间仍然存在信任,至少她不认为我会害她,否则这样的时候她跑去华清宫作甚?
两万人马打长安不够,取华清宫简直是轻而易举。
薛崇训和太平公主之间发生过多次矛盾,但每次都没有激化,他觉得除了相互妥协的原因可能最大的因素还是个人感情,至少薛崇训感觉挺不容易的。
一行人达到华清宫安顿之后,太平公主在华清宫正中的长春殿设晚宴款待。
宴会刚开始,太平公主就下旨让新来的舞女上台表演。
虽然那些人车马劳顿,但能在唐朝高位者面前表演才艺是很重要的事儿,当下就换衣服准备上台了。
太平公主坐在正中,薛崇训坐在一旁,众官吏文人陪坐在席间。
先是一阵轻快欢乐的鼓声,然后就看见舞女们轻盈地走了上来,一个个面带春风一般笑意的表情让宴会的气氛也渐渐轻松起来。
她们先跳了一支《胡旋舞》,整场表演最多的动作便是身体的旋转,舞袖象雪花空中飘摆如蓬草迎风飞舞,动作轻盈、节奏鲜明,果然技艺娴熟。
太平公主看着看着也露出了笑容,仿佛心思都在观赏表演上去了。
众人见她的神情,少不得一番歌功颂德附和着各种吉利的词儿,还有文人当朝作诗一首歌颂此时的欢乐场面。
大家同样敬畏薛崇训,可不知怎地在场面上仍然会不自觉地围着太平公主说话,很容易就会忽略这个晋王。
大约是他的话很少也不太引人注目的关系,人们对他的敬畏只停留在传言的事迹上。
薛崇训陪着太平公主参加了一场宴会,又和她在各殿中散步闲谈了许久。
没料到她并不提正事,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自然薛崇训也就不提那茬了,真说起来还不知如何应答,那些明面上发榜声称的东西在太平公主面前说显然毫无意义。
她唯一提到的事儿是夸赞薛崇训在单于都护府又打了胜仗,让他回长安去接受天下的封赏。
薛崇训请太平公主一道回京,她只言天气太冷,还是留在华清宫过冬好。
薛崇训的部下还在军中等他,第二天一早他便辞别母亲,回营继续赶路。
两天后,明光军大部被调往武功县旧地驻扎,神策军一万人随薛崇训进京。
此时太平公主不在长安,朝廷权力实际在政事堂,皇帝的话显然很久没作用了的。
神策军达到长安正门明德门时,只见城门大开毫不设防,没一会儿就见禁军清理大道,许多官员在城门迎接。
王昌龄建议薛崇训别炫耀武功,他依言换下戎甲穿紫色圆领官袍骑马进城。
走进明德门时,只见正中宽阔的大道十分空旷,两旁站着禁军岗哨,闲杂人等此时都不准上路。
薛崇训忽然之间有个奇怪的感觉:长安是座空城。
不过理智告诉他这只是一个错觉,长安和往昔一样大概有百万人口,宫廷朝廷官府市坊一应俱全,现在只是少了一个人太平公主。
薛崇训刚回长安没几天,接下来就发生了意料之中的事,群臣上书劝进,各种说辞劝他称帝。
这事儿渐渐在市井之间也流传开来,上到公卿下到庶民无人不知。
有的人担忧既得的一切会不会动摇,有的人认为出人头地的时机来了……
日子最不好过的,大概还是住在大明宫里的皇帝。
李承宁长得眉清目秀举止仪态规矩,也读书识字,本身不是个太差劲的人,可是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到李家祖宗的睿智与霸气,根本就没有气势。
朝臣们免圣时心里无不叹息,在现在的局势下能力挽狂澜的非常之人显然不是当今天下这般人物。
况且他空有名分,却无可用的实力:太平公主在大明宫住了几年,内侍省等宫廷机构经过了数次清洗,完全没有李承宁可以用的人;北衙禁军的将领也是位置清楚的那些,想用一纸诏书能调动他们简直就是玩笑;南衙朝廷就更不用说了。
此时李承宁就算有什么想法连长安城都传递不出去。
其生母赵太后恐慌之下想找人出出主意如何安身立命,临时竟连一个靠谱的人都没有,唯一可以说上话的只有翰林院的几个文臣。
那几个人是被太平公主及宰相们评价为无实用之材的文人,舞文弄墨还行,干正事没什么可取之处。
他们因天子的重视受宠若惊,时常被召到殿中空谈几句。
赵太后自己都感觉这些人不靠谱,后来干脆以天子的名义召中书令张说进宫议事。
宦官到宣政殿外的政事堂通知张说时,张说感到很意外,本想不去,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去了。
他心想没人会怀疑我与今上能有什么瓜葛吧,见见也是无妨。
赵太后问他:“近日多闻流言,晋王是否要今上禅让帝位?”
张说愕然,心道皇位就这么轻?
你们已是第二回要禅让了,自古就没见过这么甘愿让贤的。
张说便拜道:“闲言碎语乃无稽之谈,臣未闻有此等事。晋王上书的奏折只言率军定边安民矣。”
赵太后皱眉道:“张相公念在身为李唐之臣,可否进一言我母子二人如何才能保得平安?”
张说心道:祖宗社稷都快没了,心里只想着身家性命,真是可叹。
但赵太后的话还是让张说有些动意,他犹豫了片刻才放低声音说道:“太后可知当初李三郎逃出长安之后的国事?朝廷善后之策以安抚息事为本,这不证实了现今庙堂上的一班人和武周时绝不相同,也就不会出现大批牵连清理的情势,因此近年人心渐安,已有承平之象。虽社稷仍处多事之秋,然当国者能明察人心便不会轻易改变国策。太后稍安无虑也。”
赵太后听罢将信将疑,不过张说的话总算有些眉目,比那些扯玄虚的人听起来靠谱。
张说言罢告辞,赵太后回到蓬莱宫把他的话拿来劝李承宁,李承宁挺信他母后的话,这才两餐多进了些米。
一晚他最宠爱的妃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埋怨道:“陛下贵为天子,怎么能成日唉声叹气,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承宁一副委屈的模样叹息道:“强臣在侧,世道艰难,朕自登基之日便是如此光景,无人听旨,纵是天子又如之奈何?”
妃子道:“天下定有重义之士,戏里不是有一段汉室衰微董贼逼宫天子血书藏忠臣绶带以诏天下勤王么?陛下不能学前人,也不用怕这样吧!”
李承宁大惊之下顾不得仪态,竟伸手捂住了妃子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