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对姐姐“偷偷回平海”却没捎上她,陈若男很生气。
按陈瑶的说法,如果有胡子的话,她肯定会吹胡子瞪眼。
鉴于此,我们不得不在一个暮气沉沉的周日晌午请她吃饭。
说暮气沉沉有点过,太阳还是有的,可惜黏糊糊的,像坨融化的狗屎,乃至连惨淡的阳光都散着股说不出的怪味。
在这黏糊糊的怪味里,陈若男冷静沉着地挑了家中档川菜馆。
“也不难为你们了,随便意思意思就行。”
她小脸紧绷着说。
这川菜馆开张没多久,用的是大学苑的门面,据说光月租就有个两三万。
当然,对此陈若男是不屑一顾的,虽然我怀疑她老对货币度量单位是否有一个确切的概念。
“五星酒店就不说了,就子午路上随便一个店面也不止这个数。”
她小手一挥,豪情万丈。
此说准确性如何暂且不提,哪怕它是真的,也代表不了商铺租金的一般水平,所以我说她这是高级地方去多了,“你也不瞅瞅平海房租才多少”。
“多少?”
她问。
如你所料,我也不知道,难免小楞了一下。
“两三千吧。”
陈瑶这笑憋得有点辛苦。
陈若男瞅瞅她姐,又瞅瞅我,哼了一声后,注意力就又回到了麻婆豆腐上。
于是我俩都笑出声来,特别是陈瑶,前仰后合的,在公共场合这么搞有点夸张。
“那,你们上哪儿玩了?”陈若男吐吐舌头,吸溜着嘴,“在平海。”
“不都跟你说过了?老是问。”陈瑶止住笑,给妹妹夹了一筷子水煮白菜。
“我问他,”陈若男瞟我一眼,“想听他说。”这前半句普通话,后半句也不知哪儿的方言。
搞不好为什么,我瞥了陈瑶一眼。
后者埋头扒了一嘴米,也不看我。
但陈若男盯着我,她依旧吸溜着嘴,小鼻头汗津津的。
“河神庙了,大雁沟了,老南街了,哪儿都去了。”我只好告诉她。
“还有哪儿?”小姑娘掇着碟里的白菜。
“没了啊,平海就这么几个地方。”虽有点莫名其妙,我还是瞅了陈瑶一眼。
“快吃你的,话真多。”姐姐又给妹妹夹了一筷子菜。这间隙,她的目光总算在我身上晃了一下。
“好玩吗?”陈若男侧着头,吃饭说话两不误。
“还行吧,下次带你去。”这么说着,我给姐妹俩各续了一杯橙汁。
“谁稀罕,”小姑娘不领情,“我要想去啥时候都能去,连我妈也拦不住,一个电话的事儿也就,我……”她戛然而止,像幼儿园课堂上逞能的小朋友被老师冷水浇头。
冷水当然来自姐姐。
陈瑶自顾自地掇着菜,头也不抬,脸毫无疑问是紧绷着的。
陈若男看看我,又瞟瞟姐姐,鼓囊囊的小嘴努了努,突然就笑了。
“其实我也不想去,你们不都说了,没啥意思。”她说。
“饭咽下去再说话,说过你多少次。”陈瑶把橙汁往妹妹跟前推了推。
于是陈若男一口下去了半杯橙汁。
半晌,大概是符合说话条件了,她抹抹嘴:“你们要真带我去,我也会考虑考虑,只要你们有诚意。”
这话太雷人,陈瑶翻个白眼,切了一声。
别无选择,我也友情效仿了一下。
饭后我们在校园里转了转。
别看天气一般,那也哪哪都是人。
在西湖边看人钓了会儿鱼,应陈若男要求,我们又到西操场的新网球场上体验了一把。
打北门出来时,陈瑶说要上厕所。
如你所料,她邀请妹妹同去,但陈若男不为所动,具体表现就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陈瑶进去后,我们倚着护栏站了好半晌。
陈若男问我能扣篮不,我说当然能,她说她不信,我说得踩着高跷。
“笨,”她嗤之以鼻,“我们班有个男的就能扣篮。”我说我不信。她说:“以为我是你俩,满嘴假话?”
“啥?”
“我就不信你俩没去老柳庄。”
她低着头——或许抬了一下,但很快又垂了下去,不厌其烦地踢着护栏。
于是后者便发出“腾腾”的呻吟。
这种声音我说不好,仿佛一个大弹簧在你耳边被不断地拉伸再收缩。
“真没去。”
好一会儿我才说,与此同时扫了眼厕所门口。
陈若男没吭声,依旧踢着护栏,小辫儿一晃一晃的。
于是我就揪了揪那个小辫儿:“真没去,就吃了俩煎饼。”
她还是没吭声,只是左右摇了摇脑袋。
“老柳庄有啥好的,也就煎饼还能吃。”我叹口气补充道。
“你有啥好的?”陈若男总算抬起头来,嘴唇动动却又没了音。
“咋,哥哪儿不好?”
“切。”她又开始踢护栏。
“看你姐是不是掉茅坑里了,还不出来。”
“我姐,”她扭脸扫了眼厕所,“早就想去留学,认了你就不去了,说啥都不去。”
这稚嫩的声音透着种说不出的严肃,或许是头部低垂颅腔共鸣的缘故。
但我还是吸了吸鼻子。
“咋说都不行,没把我妈气死。”陈若男瞥我一眼。
“真的假的啊?”我只好说。
“骗你小狗。暑假我姐说去看看,结果还不是回来了?”她索性转过身来。
“澳大利亚啊。”
“嗯。”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摸出了一支烟。
“还抽烟,真不知道你哪儿好。”陈若男歪头盯着我。
“摸摸不行啊。”
我只好把烟又放了回去。
但小姑娘还是盯着我。
这就他妈有点过分了,于是我也盯着她。
除了肤色略黑,陈若男小鼻头肉乎乎的,轻微上翘,这点倒不像陈瑶。
当然,也不像她妈。
此行为艺术大概持续了十几秒,以女方失败告终。
陈若男红着脸,把头撇过一边,嘴里嘟囔了句什么。
没有办法,我只能发出了胜利的笑声。
甚至,我逗她说:“你妈老早就让我上你家玩,咋不见吭声了?还算不算数?”
“谁知道我妈咋想的。”陈若男显然愣了下,完了她又补充道,“想去就去呗,这也需要批准啊?”
我想告诉她这个我可说不好,但陈瑶已经走了出来,所以我说:“哎哟,你姐没掉茅坑里啊。”
陈若男噗哧一声捂住了嘴。
姐姐也笑,她甩着手上的水问:“咋了?”
我伸了个懒腰,没有说话。
太阳总算冒出了个金色圆环,铅灰色的云拱在隐隐的蓝色背景下犹如发霉的陈年烂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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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到平阳来没有任何征兆,她甚至吝于事先打个招呼。
这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电话响起时我正要去打球,可以说在赌约确定的情况下晚饭八成已有着落。
但她让我快出去,喊上陈瑶一起吃个饭,“妈顶多能呆个把钟头,趁天亮敞还得往平海赶”。
于是我就快出去。
陈瑶原本要回家,这突然有人请吃饭,自然乐得合不拢嘴。
这会儿有个四五点,又恰逢周六,校门口一锅稀粥。
母亲便是粥中的那颗樱桃,她在石狮旁娉婷而立,大老远就冲我们招手。
陈瑶叫了声姨,就被她姨亲切地挽住了胳膊,一时细声细语嘘寒问暖,她老幸福得像春风中的花骨朵。
我这儿子自然生生化作了一股空气,和天边的晚霞、拂面的清风以及周边无孔不入的喧嚣没什么不同。
母亲一身灰条纹休闲西服,紧俏得体,曲线玲珑,那雪白的翻花大衬领在黑色细高跟的嗒嗒声中恣意飞扬。
陈瑶穿了双平底匡威,整个人看起来比母亲小了一圈儿,她小脸笑盈盈的,倒是跟眼下红彤彤的夕阳格外匹配。
我怪母亲来了也不提前说声。
“咋,耽搁你事儿啦?”
她把手袋甩过来,“要真是忙啊,您先紧着您的,我俩可不敢妨碍。”
这话逗得陈瑶直乐,咯咯咯的。
母亲也笑,完了捣捣我:“上哪儿吃呀,别老瞎转悠啊咱。”
“这可难说了,”我叹口气,“甭管上哪儿吃啊,都得看看有位子没。”
晃了一圈儿,我们还是进了川菜馆。
没有办法,虽然那屎黄色的装潢我不喜欢,但这点也就它这儿清净了。
母亲问:“人这么少,好吃不好吃啊?”
陈瑶笑而不语。
我说:“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小贵。”
“好啊,俩小鬼也敢给我下套!”浑厚的灯光下,笑容打她丰润的唇瓣溢出,在白皙的脸颊上荡漾开来。母亲心情不错。
问她啥时候到的,母亲说吃罢早饭就来了,路况挺好,到平阳也就十点多。
于是紧接着,我问她干啥来了。
如你所见,或许是语气急切,这没由来给人一种盘根问底的感觉,连我都禁不住愣了愣。
“审特务呢你?”
母亲抿口白开水,瞥陈瑶一眼,笑了笑。
后者也笑了笑。
相应地,我也只能笑了笑。
“这找老师啊,找来找去还是找到了你们学校。”母亲把周遭打量一通。
“师大不行?”不可避免地,我想到了梁致远。
“人走茶凉啊,”母亲叹口气,“人家也就嘴上应允,再说,你这学校到底咋样还没个谱,招贤纳士到底还得看这个贤士心里咋想。”
陈瑶点头表示同意,我张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也亏有人介绍,不管成不成的,总得到你们学校看看啊。”母亲笑笑,递来一双筷子。
“谁啊?”我吸吸鼻子。
“管得多!开吃!都赶紧的,我可没空跟你俩耗。”
于是我就开吃。然而扒了两嘴米,还是有句话穿过食物的缝隙溜了出来:“不说啊,我也知道是谁。”
“吹吧你就!”陈瑶直翻白眼。
母亲则哟了一声。
掇了两块豆腐后,她才说:“平阳一个唱戏的前辈,也是人托人。”
说这话时,她往身后瞅了一眼。
如你所知,人少只是相对而言,就这么十来分钟,川菜馆一楼大厅里也坐了个七七八八。
而不管到了哪儿,母亲都有点夺人眼球。
她白生生地端坐此地,宛若一朵悄然盛开的兰花。
虽不敢说吃过正宗川菜,但这馆子手艺确实可以,该油油,该麻麻,该辣辣,很是过瘾。
母亲筷子却动得不太勤,净在那儿扒拉米饭了。
就这间隙,她还说了俩新闻,一是小布什连任(这贼眉鼠眼的,还挺有能耐),二是营口坠龙事件(白玉霜就见过龙骨,这事儿也幸亏不在咱平海,不然一准给人当成河神)。
陈瑶则提到了大学苑火灾。
悲剧固然是悲剧,但就像去年某个大三女生在不远的公交站台被割喉一样,猎奇心理和感同身受会纠缠着给我们种下一个八卦的蛊。
这种谈资的诱惑很少有人能够拒绝。
可以说,半个月来,不管走到哪儿,人们都会兴致勃勃地谈起此事。
如果恰好能看到那栋楼,甚至是那个模糊的方向,大家也会一伸手,说:“喏,就那儿!”
上周日在这里吃饭时,陈瑶就给妹妹普及了一下消防知识,而当后者提出参观下火灾现场时,又被姐姐无情地拒绝。
这种事毫无办法。
火灾发生于十一月三号。
那个下午是民诉课,就在二号教学楼前的林荫道上,透过半死不活的枯枝烂叶,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来自西北方向的滚滚浓烟。
很黑,像在水中迅速扩散的碳素墨水。
但它飘在天上,携着一股刺鼻的硫化物,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哪哪的火山大喷发。
连风都是热的。
在救火车揪心的鸣笛声中,民诉课算是泡了汤。
我们被允许看了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但谁也不能出去。
外面的喧嚣模糊而真切,就着兴奋的口水,呆逼们脑补了一个又一个画面。
然而等下了课,一切都结束了。
大学苑也封闭起来,“禁止闲杂人等随意进出”。
但传言是禁不住的,听说是栋住宅楼失了火,听说死了好几个,不,十几个,十几个?
起码也有二三十个。
新闻很快就出来了,先是论坛再是门户,先是网媒再是平媒,先是南方系再是人民系,先是省报再是市报,最后连我们的X大校刊都出了个专题,提醒大家谨防火灾隐患。
死亡人数最终锁定在十三个,烧死了俩,吓死了一个,其余都是跳楼摔死的,有一女的硬是扛了好几天,结果还是无奈挂掉。
难得地,无一受伤,倒是干净利落。
事发住宅楼高十八层,火灾源于14B,说是电饭煲短路自燃,燎上刚装修的矿棉板和胶合板,加上当天风大,一发不可收拾。
而户主有事外出,得以保命,虽然邻居们遭了殃。
这追责呢,也是显而易见,消防通道不合格、消防器具没水、欠缺避险楼层,“新建的高档楼盘出现这种问题实在不应该”,“开发商和物业谁也跑不了”。
这话是《新京报》说的,省内媒体除了“防患于未然”基本已偃旗息鼓。
这期间,我们也得以瞻仰了一下事故现场,整栋楼上半截残垣断壁黑咕隆咚,像是阳光下凭空冒出的一座墓碑。
事情并没有完,前两天又有南方系媒体挖出了楼面保温层问题,说外墙挤塑板不达标才是罪魁祸首。
连陕西的《华商报》胳膊都伸了过来,拿出九五年国务院出台的一个文件,称B3类保温材料不符合住宅楼建设标准,在事故中无异火上浇油。
这事在课堂上也讨论了好几次,甭管公法私法实体法程序法都要拿出来说道说道。
然而,那三千张老牛皮却总是跑到我脑海里来。
“这楼离川菜馆不远,打后门出去应该就能看到。”陈瑶脸蛋红扑扑的,脖子伸得老长,像是迫不及待要拉着她姨前去瞻仰一番。
“知道在大学城,没想到这么近啊,”母亲笑笑,自顾自地续上了一杯白开水,“前一阵新闻里也播了,那啥都市频道,看着挺揪心,后来好像就没了音。”
“你得上网看,电视里都避重就轻。”陈瑶插嘴。
“不管咋的,这人啊,啥时候都要注意安全,是不是?”母亲给陈瑶掇了块肺片。我这才发现不知啥时候她又做了指甲,粉红色的,晶莹剔透。
“那是,”陈瑶很是乖巧,“安全第一嘛。”
“上网也不行啊,网上都是瞎猜,这事儿还得听内部人士说道,”我也搞不懂自己在说啥,只知道嘴咧着,应该是个笑的表情,“也没跟梁总打听打听?”
这脱缰而出的话瓮声瓮气的,辛辣得让人冒汗。
母亲显然愣了下,眸子略一停滞便在我身上快速滑过。
“是啊,安全第一,”她抬手看看表,又望了眼门外,“少说多吃,麻溜点儿都,姨可耗不起。”
于是我们就麻溜点。
母亲却不再看我,偶尔她会和陈瑶说两句,轻巧细碎,我也无从插嘴。
适才一闪而过的眼眸在杯盘碗盏间徘徊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使我像冰块般沉默。
而周遭已在麻辣和浓烈中沸腾起来。
水煮肉片上来时,迎着氤氲的油香,我站起身来给母亲掇了两筷子。
一句话都没有,我甚至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当然,还有陈瑶。
我对她说:“麻溜点儿,说的就是你!”
母亲却突然捂住了嘴,两秒钟后就奔向了卫生间。
陈瑶尾随而去。
我就这么愣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回来时母亲红晕满面,眼角还挂着泪花。
我问咋了,她揉揉肚子,笑笑说:“可能有点小感冒吧,晌午又吃海鲜,那股子腥味儿到现在也没散。”
这么说着,她叹口气:“这么一桌,妈也没口福。”
母亲真的是没口福,续了点开水,抿了几粒米,连水煮白菜都下不了口。
临走劝她到医院瞧瞧,她说在家开过药了。
我问行不行,要不明天再走。
她说明天得干明天的事,有个大轱辘子在后面撵啊。
八点多时,我给母亲去了个电话,她已平安到家。
瞎扯一通后,我就没话说了。
母亲也不说话,一时安静得有点过分。
我觉得是时候挂电话了。
那头却突然开腔:“连你妈的玩笑也开。”
又是沉默。
皎洁的月光下,草坪上的喷头吱吱作响。
不远有人跑步,时不时发出一声野猪的嚎叫。
我吸了吸鼻子。
“咋了?”轻轻地。
“没事儿。”我又吸了吸鼻子。
“德性,”母亲轻笑一声,“你妈还不能说你两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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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到平阳后没几天,我竟接到了牛秀琴的电话。
那是一个暖和的上午,不可避免地,我在经济法课堂上昏昏欲睡。
这个突然而至的电话使我成为笑柄的同时也给苦闷的大伙带去了那么一点乐子,对此,我深感荣幸。
牛秀琴约我吃午饭,地点嘛——“公交站台北面有家川菜馆,你知道不?”
当然知道,想不知道也难啊。
然而我没料到陈晨也在。
他一身大红色的耐克运动服,左手操兜站在二楼包厢窗口,见我进来就笑了笑。
“上午有课?”他甚至问。
“那可不。”我也只好笑笑,摊了摊手。
“赶紧的,都快坐,你俩不饿啊,干娘可快饿死了!”
牛秀琴拍拍我,笑声有些豪放。
这话不能说有毛病,但搞不好为什么,听她这么一说,我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牛秀琴叫了个肥牛,此刻正沐浴着阳光咕嘟作响。
即便都快饿死了,他干娘吃起饭来也是小心谨慎。
除了青菜、鱼片和虾,她只吃豆腐。
但牛秀琴能吃辣,那滚滚红油我看了都汗颜。
饭间这老姨突然问:“吃过鸡豆花没?”
我不知道她问谁,就没吭声,再抬起头时发现那目光锁在我身上,只好摇头说没吃过。
“那正好,一会儿啊,一人一碗鸡豆花!”
她一身玫红羊绒长裙,秀发高束脑后,墨色耳坠直闪人眼。
和干娘正好相反,陈晨话不多——这么说已算客气,如果真要核对这货说过啥话,那大概也只能是录音的事了。
关于鸡豆花,陈晨表示没啥好吃的,牛秀琴哄小孩一样说尝尝看,说对骨头好。
这之后,他就提到了艺术学院的录音室,生硬而直接。
“我问过院里的老师了,没啥问题,你们要真录音,约好时间就成。”
他额头沁着汗,面无表情。
如你所料,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了。
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不想竟来真的。
“不要钱吧?”好半晌我终于憋出这么一句。
“靠。”
陈晨掇了片牛肚,嘴角在氤氲的热气后扬了扬。
可能是好久不见,也可能是刚拆了石膏,他整个人看起来确实焕然一新。
当然,也没准是他把背挺直了,精神了些。
吃完鸡豆花,牛秀琴说她有事要给陈晨说,于是我就起身告辞。但陈晨皱皱眉:“有啥事儿直接说吧。”
“你爸交代的事儿。”牛秀琴在干儿子的衣袖上弹了一下。轻巧温柔,亲切自然,却让人心里猛然一跳。我快步向门口走去。
“要说就说,不说就算,我也有事儿,正忙。”关上门时,我听到陈晨这么说。
出了川菜馆,没走几步,陈晨就跟了出来。
也不能说“跟”,咱走咱的,人走人的,怪就怪饭店就这么一个正门,而X大不偏不倚正座东方。
所以我也拿不准该不该停下来等一等这个富贵的老乡。
或许,我想,如果他喊我的话,我会停下来的。
自然,他不会喊,但牛秀琴在喊。
她落陈晨几米远,拎着名包和小夹克,尖头高跟把平阳的青石路面踩得噔噔响。
我只好停了下来。
待两人走近,我问:“说完了?”
干儿子直眺远方,没吭声。
干娘笑笑说:“完了,多大点事儿啊,这就回平海。”
于是我们就把秀琴老姨送上了车,虽然她难得地摆手说不用不用。
回宿舍的路上,我只能和陈晨走在一块。
天很蓝,阳光清澈得几乎能发出声音。
这种情况下一句话不说显得有点夸张。
我们便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录音的事,没啥新意,基本上是把饭桌上说过的话颠来倒去又重复了一遍。
临分手,陈晨向我确定了下试音时间,我说周日上午九点吧,他说,好,三角楼前。
我以为他会说“不见不散”,事实上并没有。
还好。
然而大波反应激烈。
上次陈晨跟我说这事时,我只当是玩笑,没敢四下散播。
现在好事成真,大家却认为我在逗他们玩。
尤其是大波,在我再三保证、拿出试音日程并痛发毒誓后,他依旧负隅顽抗。
“咋可能呢,”他说,“艺术学院的录音室能随便乱用?”
“乱用当然不可以,”我开导他,“但咱们用能叫乱用吗?”
这下大波就无言以对了,他倚着门闷头抽烟,半晌又笑了笑说:“靠。”这犟驴犟得超乎想象,上次没把我们的贝司手打坏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试音这天,大波难得地洗了洗头(修了修头发也说不定),还穿上了他心爱的马丁。
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却难免怅然若失。
是的,怅然若失,虽然谁都不会说出来,但美梦成真就是这么个滋味。
陈晨果然在三角楼前等着。
见了面他也不废话,直接领着我们上了三楼。
当然,对这栋楼,或许音乐系高材生大波更为熟悉。
他老早就给我们讲过这个X大最古老建筑的历史,可以说新校址基本就围绕着三角楼而建,仅从这个角度看,说我校立足于艺术系毫不为过。
老建筑的缺点也显而易见,往大了说存在安全隐患,比如木质架构和地板;往小了讲走廊狭小,灯具长明,要我说,实在有点费电,不符合我国节能减排的发展策略。
值得一提的是,与很多院系大楼一样,这走廊两侧裱着些相框,独特之处嘛,除了领导简介还有些艺术名作,还真有点进博物馆的感觉。
万万没想到的是,录音室里赫然坐着白毛衣。
她又穿上了白毛衣,下身是条喇叭口牛仔裤,脚蹬一双红蓝新百伦。
身材不提,光那蓬松马尾和高领里露出的颀长脖颈便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我向她问好,她回应你好,至于有没有认出我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波就不像我这么客气,对院领导连声招呼也没有就直接蹿进了录音棚。
当天我们试了两首歌,主唱有点激动,以至于吼得丧心病狂。
谁知出来时,白毛衣鼓掌说:“可以啊你们。”
我们只好谦虚地笑了笑。
白毛衣说录专辑,甭管是不是小样,都要有个策划,几首歌了,时长了,配器了,包括想要做出的效果,这些都得搞清楚。
“不要觉得搞这些跟摇滚乐相背离,不是的,性手枪也离不开麦克拉伦的策划。像约翰凯奇这样的,已离音乐太远,他想表达的那些东西,在这样一个录音带里根本不可能体现出来。”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等还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
当然,她说得对。
打三角楼出来时,在一楼走廊的墙上,我看到了白毛衣。
很奇怪,进来时竟没发现。
照片里她也是个马尾,倒没穿白毛衣,皎洁的笑容下松散的白色衬领隐隐可见。
衬领往下就是深蓝色的宋体简历了:沈艳茹,女,中共党员,艺术理论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先后就读于四川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1985年至今任教于X大,1997年前往英国埃塞克斯大学艺术系任访问学者,2000年任艺术系副主任,2002年至今任艺术学院副院长。
中华美学学会会员,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长,省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省电影协会理事,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八届全委会委员。
如你所见,头衔有点多。
于是呆逼们就说:“头衔真鸡巴多。”
迈过草坪时,贝斯又补充道:“不过有容奶大嘛。”
大波却闷声不响,兴许仍沉浸在声嘶力竭的自我感动中。
而风已略见凛冽。
十二月初,平阳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鹅毛归鹅毛,但没两天就化了个干净。
就像无限拉长的建宇大火,在形单影只的口诛笔伐中连根毛都没留下。
当然,我们的行政法老师说肯定会处理几个人,内部处分和刑事起诉都少不了,暧昧之处在于处理谁。
这难免又让我想到了梁致远,无论如何,他老如今的日子不好挨。
周四的一个晚上,在冲击CET4的教室里,我接到了父亲的一个电话。
这当然非同寻常,如你所知,我很少给他老打过去,他老也很少给我打过来。
父亲笑笑问我在干啥,磨蹭好半晌他才点明重点,说奶奶摔倒受了点伤。
“髋骨骨折,医生说情况还好,你不用担心。”
“有个几天了,你妈不让吭声,说怕耽误你学习。”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今儿个动过手术了,医生说可以,不错,在病例里算好的了。”
之后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背景空旷,应该是在医院。
她说:“想回来就让他回来吧,省得在那儿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