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找到食物已经毫无指望了。
杜丘找到一条河,喝足了水。
河水甜极了。
他沿着河流,来到山下的一个小村落。
这个村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已经能看见有几处地方像锯木厂一样。
杜丘洗洗脸,抖掉身上的灰尘,然后又洗去鞋上的泥污,尽可能地整理了一下装束,朝村落走去。
一个骑摩托的年轻人,在路上与杜丘迎面而过。
刚刚过去不久,又停下车来回头张望,露出一副满腹狐疑的神色,随后开车扬长而去。
杜丘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村口的布告牌。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个骑摩托的青年要停下车。
布告牌上正贴着一张通缉令,上面写着逃进山去的杜丘的衣着打扮,还写明他在某时某处可能下山,必须严加监视。
摩托车的声音又转了回来。
杜丘一闪身从大路站进森林,隐蔽起来。
正是刚才遇见的那个年轻人。
摩托车卷起一片尘土,驶进了村落。
显而易见,这个年轻人一定是想起了通缉令上写的相貌和服装来了。
杜丘不顾一切地在森林中奔跑起来。
已经听见有好几台摩托车在街上奔驰的声响,肯定是那些疯狂的家伙发现了猎物,立刻驾车追来。
连喊叫声也听得清清楚楚了,那是人类在捕捉自己的同类时的欢呼声。
就连狗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狂吠。
……
放出狗来了?
杜丘拼命地跑着,简直是连滚带爬。
脚象被竹签子扎了一样剧痛,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来。
但是绝不能停留。
这帮人要比警察更熟悉山路,跑得也快,而且凶猛异常。
摩托车有节奏的声响,正说明了这一点。
这种有节奏的啥啥声,宛如儿童们做游戏时唱的一首歌,充满了追捕逃亡者的无比快意。
不久,跑在前头的狗追了上来。
真不知被他们抓住将会怎样。
人捕捉人…这里充满了那种人捕捉动物时所无法比拟的残忍的喜悦。
穿过了森林,他又登上了山崖。
追进森林里来的那些年轻人,旁若无人地高声大叫,彼此呼应。
抢在最前头的是狗的叫声,杜丘边跑边想,已经不行啦。
他深知阿伊努族人用来猎熊的狗有多么凶猛。
杜丘并不象狐狸那样机灵,他无法防备这每狗。
白天不同于夜晚,没有借以隐身的黑暗,即便是黑夜,在狗的面前也无计可施。
他踉踉跄跄地跑着,体力的消耗己达到了极点。
尽管如此,杜丘还是向前跑去。
跑着跑着,一个凶狠的念头掠过脑海。
难道不应该站住,和这帮家伙血战一场吗?…
这帮家伙凭什么要追上来?
他们有什么权力非得要捕捉一个与自己无关而且又无罪的人不可呢?
这伙人并不是警察。
他们为什么要让狗跑在前头追呢?
难道这帮家伙没有想过,逃犯也许是无辜的吗?
这帮家伙,只凭一纸告示,就认准了逃犯是恶魔,于是,一心一意地来捕捉恶魔,体味着追捕的乐趣。
如果这也叫做百姓的话,那么,这样的百姓不正是恶魔吗?这样的百姓所支持的国家权力,又能是什么呢?杜丘思索着。
这里没有什么路,杜丘用两手分开树丛往前走。
会不会被这群比流氓更可怕的年青人包围呢?这种不安的心绪油然而生。
身后传来一阵响声。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只狗,一只白毛的阿伊努狗象箭一般直奔而来。
有着狩猎经验的杜丘,非常了解阿伊努狗,那绝非警犬之类的狗可比,就是面对大熊也毫不退缩,是一种不怕死的狗。
杜丘想拣一段木棒拿在手里。
只要有根棒子,一只狗还能对付。
可是却找不到。
狗已经追上来了,但它只是追到跟前,用眼角看了看杜丘,就转身跑远了。
杜丘松了口气,毫无血色的铁青的脸上,堆满了苦笑。
狗其实并不知道它自己在追什么。
男人们在骚乱中把它们放了出来,于是它们就兴奋地去搜寻猎物,各自奔跑着。
猎狗心目中的猎物,可能是鹿,也可能是狐狸,反正不是杜丘。
捕捉人的狗,只有警犬。
这只狗很快又转回来,站在那里,对着杜丘摇了两下尾巴,随后急匆匆地朝着对面的森林跑去了。
傍晚时分,杜丘又找到一个小棚子。
看来,这种开采矿床时留下的朽烂的小棚子,几乎到处都有。
虽然叫做小棚子,其实连露水都遮不住。
四壁百孔千疮,破洞累累。
从里面仰视夜空,星星都历历可数。
杜丘躺下身来。
全身疲惫得一动也动不了。
他出神地望着思星,渐渐地,在他的眼里,星星越来越亮了,也越来越坚硬了。
……
只有去自首了?
他想,为了不致饿死,也只好如此了。
在城市会怎么样且不说,反正在这山里是毫无办法。
或许警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打算对他采取饥饿战术的吧。
自己是不想默默无闻地倒毙山中的。
与其饿死,还不如无辜入狱。
杜丘把破烂不堪的外衣,盖在头上和前脚。
大雪漫天飞舞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宣告了严冬的到来。
今夜将是一个更加寒冷的夜。
不知是什么声音把他惊醒了。
也许是饥饿和寒冷使他醒来。
远处山峰上,动物的啼叫声划破夜空。
“嘎伊…哟,嘎伊…哟!”这是虾夷鹿的叫声。
杜丘起身来到外面。
在冰冷的月光下,一片黑黝黝的山峦隐约可见,如果没有看错的话,远处的山峰大概就是批利卡山一带。
批利卡山是阿伊努语,意思就是女神山。
鹿的叫声并不是从那么远的地方传来的,它们就在眼前的山峰上啼叫。
这是在宣布鹿的交尾期已经到来。
“鹿在交尾吗?”杜丘自言自语地叨念着。
鹿能在如此严酷的自然界中觅食、交尾、生存,真是令人钦佩。
而人呢,在这山里只过了一两天,就要被迫做出抉择,或者饿死,或者屈从于权力、放弃自由。
而人最终所选择的却是被剥夺自由这条路,因为觉得这条路毕竟要比饿死强得多。
“嘎伊…哟,嘎伊…哟,嘎伊…哟!”
在另外的山峰上,又有别的鹿在啼叫。
叫三声的,是三叉角的公鹿。
那声音强劲有力,清脆响亮,划破了漫漫长夜里的浓重的黑暗,越过一座座长满茂密的虾夷松的山峰,消失了。
然而,那激越的鸣声,却像被冰冷的月光粘附在一座座山峰上,仍然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这是多么令人感到有些超凡入圣的情景。
三叉角公鹿雄壮的叫声,深深地震动了杜丘。
他面对着余韵末消的山巅,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愤怒,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逃跑的信念重新占据了他的头脑。
不,这不是逃跑,而是追踪,必须穷追到底。
逃跑不过是权宜之计,而根本目的却是穷追到底。
如果在这儿就纵失败,那设置陷讲的人就正中下怀了。
绝不能这样!
……
穷追到底!
陷害自己的这个阴谋的内幕到底是什么,这当然也要揭露,但现在杜丘已经没有想要揭露阴谋、洗清罪责、以期求得自身安泰那种急切的心情了。
洗不洗清罪责,那是无所谓的,关键是要穷追到底,直到剥掉导演了这场丧尽天良的阴谋剧的人的假面具。
在这短暂的瞬间,杜丘暗自下定了决心。
他用自己今后的人生,做了这最后的赌注。
与其害怕饿死而交出自己的自由,莫不如一直活下去,直到饿死。
杜丘下了这个决心,反倒觉得不那么饥饿难忍了。
……
明天,向密林深处进发!
警察可能不会封锁所有的地方。
他可以吃一些野草毒和野香草,再找点猕猴桃充饥,不管要用多长时间,也要寻找一个警戒比较薄弱的村落跑过去。
绝不能因微不足道的饥饿而舍弃自由。
既然警察已在横路家设下了埋伏,那就大体上可以确定,横路敬二和寺町俊明就是一个人。
尽管还没弄清模路目前的状况。
但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杜丘回到小棚子里。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离开小棚子。
根据阳光确定了方向,决定朝西北走。
穿过野兽往来的小径,先后跨过了三条小河。
从地图上看,日高山脉发源的无数条河,展开了许许多多支流。
从昨天被警察追赶逃出的那个位置,计算了一下走过的距离,刚刚渡过的这条河很可能是幌别川上游的美那春别川或守漫川。
地图上没有标明这一带有村落。
如果真有的话,杜丘很希望是个老人占多数的阿伊努族村落。
对于那些有着以捕人为乐趣、极端残忍的年轻人的村落,杜丘再也不想误人其中了。
他走得很慢。
两脚有些不听使唤,瑟瑟发抖。
一路上,他只吃了一点点野草毒和猕猴桃。
生香章难以下咽,可他没有精神去生火。
再说,火柴和香烟也都没有了。
只有水很丰富。
灌满了水的肚子,每走一步,都要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长在芦苇里的七度灶草,结着通红的果实。
衬托着它的,是露出在连绵的峰峦之上的一片湛蓝色的晴空。
然而,杜丘此时毫无诗意。
他看见了几只兔子,于是拣起块石头想打死它,可走了几步立刻又把石头扔掉了。
杜丘迷了路。
不,说迷路是不恰当的。
因为他一直是在不断地判断着那些猎人走过的小路,并沿着它走下去。
要说迷路,只能说是从最开始就迷了路。
即便如此,他也并没有乱走一气,总是看准了山势,判断出哪是猪人走的小路,尽可能地朝西北方向走。
自己过去打猎的经验发挥了作用。
但是,现在走错的这条路,分明是一条野兽常走的小道,已经被鹿踏得坚硬无比。
走野兽的路可是件险事,说不定在哪儿就会碰上熊。
杜丘站住脚,想往回走。
忽然,他大吃一惊,吓得缩成一团。
就在眼前,大约十几厘米的地方,扯着一条细线。
顺着钱慢慢地看去,线的一端消失在繁茂的树丛中。
“别碰线。”杜丘叮嘱着自己,小心翼翼地钻进茂密的树丛。
在树丛深处,一棵粗大的落叶松上,固定着一枝旧的村田枪(村田经芳于1880年设计的一种猎枪),这条线就连在板机上。
……
这种预先设下猎枪的作法,在狞猎法上是被禁止的。
由于设置时做过精心计算,因此只要路过的野兽碰上细线,枪就会自动发射而命中。
杜丘把枪从固定支架上摘下,打开弹仓,里面装着一粒铅弹,是打鹿或熊用的。
杜丘全身冷汗涔涔,卸下猎枪之后,更加感到筋疲力尽。
刚才如果碰在线上,子弹肯定要射穿腹部。
他坐了下来。
他知道,一旦坐下,就不容易站起来了,所以从早晨开始就一直不停地走。
在太阳落山之前,要找一个睡觉的地方,而且必须找到食物。
但是,现在可以稍微歇一下了,因为手里已经有了枪。
……
可以得到猎物了。
杜丘查看了一下子弹。
这是自造的子弹,但看来总算还能使。
又看了看枪。
枪已经有年月了,相当旧,而且上了锈。
不过撞针倒是新换的,还没大磨损,看来击发是没问题的。
必须要它一发必中。
打什么呢?只能打鹿。
兔子太小了,消耗仅有的一颗子弹不合算。
打鹿正好,要是能打到一只鹿的话…
杜丘想起昨夜公鹿的雄壮叫声。
正是那些鹿,把自己从绝望的深渊中救了出来。
现在要射击它们,他有些下不得手。
如果没有回响在群峰之上的那强有力的鹿鸣,现在,自己也许已经摇摇晃晃地去自首了。
“真没办法。”杜丘自语着。
(二)
他听到一阵淙淙的流水声,好象附近有一条小河。
除了流水声,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声音。
杜丘站住了。
确实只有流水的声音。
他想,也许是错觉,于是又向前走去。
即使要打鹿,在这个无雪的季节,也绝非一件易事。
如果有一条狗的话还可以,否则,就只能藏在野兽往来的小路上,等候鹿的到来。
这是需要耐力的事,稍一急躁就要徒劳。
还不如先找个阿伊努村落,解决一下饥饿,再睡上一觉,然后打鹿不迟。
尽管这样,杜丘还是极为留心地上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上猎物呢。
他来到一片草原上,前面是一片稀疏的落叶松林。
有一条狭窄的林间小道穿过松林。
漏漏的流水声,就在前头。
是往下去还是往上去?杜丘思忖着。
正在这时,他又听到一阵声响。
那是从山坡上传米的,好象有人惊叫。
杜丘隐蔽在落叶松的阴影里,做出随时逃跑的姿势,注视着事态变化。
这回,清楚地听见惊叫声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救命啊!”
那是疯了一般的颤抖的叫声,绝非无缘无故。
杜丘走出树荫。
这个女人被人侮辱的场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登上山坡。
这也许有危险,但绝不能见死不救。
登上平缓的山坡后,惊叫声更清楚了,好象就在耳边。
突然,匆征赶到的杜丘大吃一惊,骤然停住了脚步。
一阵可怕的吼声,震耳欲聋地传来。
有着狩猎经验的杜丘,颇知熊的凶暴。
如果贸然冲过去,势必被害。
看来,这个怒吼的庞然大物,绝不是村田枪所能对付得了的。
连续不断的吼声,使人战栗不已。
但是,此刻也绝不能见死不救,偷偷溜走。
他检查了一下上膛的子弹。
幸好,风从上面刮来,是顶风。
杜丘悄悄地靠近前去。
一个可怕的情景,展现在他面前。
有个姑娘攀登在松例上。
一只看来有一百二、三十贯(日本重量单位,一贯为3.75公斤)重的金毛熊,一边高声怒吼着,一边啃着树干,用利爪哗啦哗啦地抓着。
一会儿,它又好起来,两只强劲的熊掌抱住树干,拼命地摇动。
……
树干已布满伤痕。
那棵不太粗的落叶松树干,几乎被弄掉了一圈。
而且,能还在一个劲地摇着。
在高处拼命搂住树干的姑娘,被剧烈地晃动着,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显然,她已支持不了多久了。
熊很可能咬断树干,把树推倒。
它正发疯地暴跳着。
杜丘迅速看好地形。
想用村田枪一枪打死它,是不可能的,只能打伤。
如果打一枪它就逃掉,那是再好不过的。
然而,吃人的熊,在枪响的瞬间,就会掉头袭来。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子弹装的是发烟火药,它就会朝着烟猛扑过去。
射击之后迅即转移,这是猎熊的诀窍。
现在这支村田枪的子弹,很可能装的就是发烟火药。
要是再有一发就好了,然而却没有。
是富有时间弃枪上树呢?要想来得及,就得从远处射击,而那是否能把熊打伤都值得怀疑。
当熊掉头袭来的时候,只能跳进奔流的河里。
那条河就在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
比起经过训练的赛跑运动员来,熊当然要快得多。
但只有二十米,不会逃不掉。
只要跳进河里,就可以得救,而那个姑娘也能乘机跑掉。
只有这么办了。
杜丘扔掉上衣,向熊靠近。
熊只顾去咬树上的人,丝毫没有察觉。
惊叫不已的姑娘,拼命地抱住树干,也没有发现杜丘。
还剩三十米远。
这支村田枪也许打不响,再靠近就太危险了。
他的腿微微发抖。
惊天动地的吼叫,使他耳边的空气都震动起来。
瞄准了。
他从背后瞄准了熊的脊柱。
如果能命中。
当然也可以一弹毙命。
但是,隔着二十米远,连来福枪也很难打准,这支村田枪就更不行了。
杜丘瞄准攀着树干站起来的熊,扣动了扳机。
“砰…”随着一声枪响,硝烟弥漫。
杜丘不管是否击中,立刻扔下枪,跑向河边。
一刹那间,只见能掉转头,以排山倒海之势猛扑过来,杜丘不顾一切地跑着。
就要跳进河里之前,他回头看去,熊正吼叫着扑上他掩护射击的那棵树,把树干都咬裂了。
熊也立刻发现了杜丘,于是猛冲过来。
杜丘跳进河里。
但河却很浅,不能游泳。
糟糕!不过已经晚了。
熊能看见腾起的水花。
他胡乱地拨开水向前游着。
与其说是游泳,不如说是脚登河底,手扒石头。
水流湍急,偶尔还要呛上一口。
无论如何,总算游了过来。
忽然,杜丘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熊已经不见了。
他顿时感到全身酥软,四肢无力。
他好不容易走到岸边,一上岸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头躺倒在草地上。
鞋脱不掉,手脚全是伤,脸上还流着血。
现在,连扬一下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寒冷已无所谓,他只是困,眼皮沉得很。
他意识到,一睡着就会冻死,熊也可能再来。
他告诫自己,不能睡过去。
虽然在告诫着自己,但已经爬不起来了,只是挣开双眼,注视着天空。
薄暮来临,但水鸟还在昂首高飞。
不知它们是在飞向无边的暗夜,还是想从黑夜远远地逃去。
……
那个姑娘跑掉了吗?
恐怕一看熊跳进河里,她就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此刻,他忽然记起,那姑娘在暗色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红毛衣。
这是从潜在的意识中升起的记忆。
大概是个阿伊努族姑娘吧。
只要找到她,也许能给自己一些食物。
……
可现在已经不行了。
杜丘想。
现在已经无力去寻找阿伊努族的村落了。
他预感到自己就要死去。
不被熊吃掉,就算万幸。
他仰望着灰暗的天空,那些穿空而过的水鸟,已经飞得无影无踪。
久久地注视过天空之后,杜丘合上双跟。
他感到,漫长的逃亡生活就要成为过去。
刚要跌进沉睡的深渊时,他恍惚听到有什么在响,声音很大。
熊?杜丘想,又是熊来了。
他勉勉强强抬起上身。
已经没有一丝逃跑的力气了。
如果熊朝自己扑来的话,只有再跳进河里去。
黄昏已开始笼罩河面,暗灰色的河水显得更加寒冷。
“呼…”他听到一声动物的喘息。
但那并不是熊。
他看到河滩上有个人骑在马上,那姿势好象美国西部剧里的牧童。
那人从马鞍上拨出枪。
朝空中放了两枪。
听到枪声,杜丘又无力地躺下了。
“不要紧吧?”
那个男人跳下马来,扶起杜丘。
杜丘“啊啊”两声,点点头。
顿时,人喊马嘶,飞驰而来。
有十几匹马跑下了河滩。
其中一匹马上骑着的就是那个姑娘。
“太好啦!没让熊吃掉哇!”她跑到跟前,说道。
“没…吃掉。”杜丘在人们簇拥下,有气无力地回答。
“睡得好吗?”远波真由美走进房间,问道。
“谢谢,睡得很好。”
杜丘叼着一支烟,正从窗子里看着外面的景色,他转过身来,轻轻点点头。
“您的衣服太破了,光穿这套吧,是父亲打猎的衣服。鞋也合脚吧。只是您的钱湿了,给您换了张新的。”
杜丘从真由美手中接过衣服、鞋和没有折痕的纸币,走进旁边的屋子。
厚运动服式的狩猎服,和自己的那套西装不同,活动自如。
半长靴,再穿上厚袜子,也没什么不合脚。
杜丘本打算等恢复了体力再说,可一有了这身衣服,顿时又鼓起了逃跑的劲头。
“正合身!”真由美从上看到下,“可是,我还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哪!”
“我姓前田。”杜丘低下眼睛,回答说。
他记起,被接到真由美的父亲经营的这个日高牧场时,好象曾经对谁说过自己姓前田。
“前田君,你为什么要在山里呀?你好象不是本地人。”
真由美微微歪起头,问杜丘。
在山里的遭遇,真是一场可怕的幻梦。
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忽听一声枪响,往树下一看。
只见一位身穿西装的男人,向河边飞奔而去。
熊用快得可怕的速度,紧追不放。
在河里溅起团团水花。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树上跳下来就跑回家,只记得那个男人穿着西装。
“是旅行的,迷路了…”杜丘简单地答道。
他自己也明知,这种说法根本不能令人相信。
或许,这个姑娘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份。
她看来有二十二、三岁,一双眼睛又黑又大。
身体的线条从紧身衫里清晰地显露出来,使杜丘有点不敢正视。
“那么,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去呢?”
“我是骑马去探望一位住在山里的阿伊努老人哪!熊一扑来,我就摔下马,从马鞍上拿来福枪来不及了,才拼命爬上树的。”
她微微耸耸肩,“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好吗?”
“什么呢?”
“听说,从前日高山一带的阿伊努人,一碰上熊,就把袍子前面卷起来,让熊看下身。嘴里念叨着,『你想看的,在这里,已经为你把衣襟掖起。』要是女人就弯下腰,屁股对着熊,男人就站着让它看前边。”
“熊能跑吗?”
“我来不及试验哪!”
“啊…”杜丘笑了笑。
真是个大胆而开朗的姑娘。
他望着窗外,心想,大概正是这广阔的牧场,才培养出了她如此开朗的性格吧。
窗外是一片草原,环绕着层层森林,一望无际。
“在北海道,这要算得上第二大牧场了,这是父亲的骄傲啊。不过,他参加了道知事竞选,眼下正忙着那些事呢…”
“养马,还是养牛?”
“养马,已经发出去好多英国纯种马啦。你会骑马吗?”
“不会。”
“你的工作呢,律师?”
“像吗?”
“不知道。”
究竟是什么职业,真由美想象不出。
但一看面貌就知道,肯定不是工人。
只是在精明聪慧的相貌中,流露出一丝冷酷的神情。
“您父亲在家吗?”
“在。”
“想去问候他老人家,另外,希望能把这套衣服送给我。可是…”
“怎么,你要走?…”
“我还有事,再说,也不能总给你们添麻烦哪。”警察迟早会来的。
必须赶在警察之前离开这里。
他不想让真由美看到自己那时的狼狈相。
“请求您也不行吗?您这样的人,父亲也一定要挽留的。”
不知为什么,真由美对于就这样把他送走,感到有些惆怅。
当然是他救了自己的命。
但是,对于自己来说,怎么都能得救,因为一看见马跑回来,救护队立刻就出发了。
可他呢,用只有一颗子弹的村田枪,就把凶暴的熊引到河里,该是多么英勇而又果敢哪!她由衷地敬佩。
熊尽管不能上树,可却善于游水。
弄不好,他就会被吃掉的。
而且,在他额头上显露出的含蓄的神情,也深深吸引了她。
“您的盛情,我领了。”
澡也洗了,胡子也刮了,奔向明天的追踪的力气加足了。
“看来,是留不住啦。”真由美无可奈何地站起来。
她原以为,这或许只是对一个过路人的一见钟情。
可此刻她却感到,在这个对自己神秘的旅程只字不漏的前田身上,还有一种别的吸引她的东西。
杜丘随着真由美走下楼来。
这是一座城堡似的宏大的西洋式建筑。
也许是出于经营牧场这种职业的考虑,室内的设计是可以穿鞋的。
远波善纪正在客厅里。
他是个高个子,五十岁上下,体格强壮。
“是前田君吧。”远波起身迎来,“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您才好。”
“得救的是我。”杜丘依然站着说道,“我该走了。”
“您就走吗?”远波点点头,毫无挽留之意。
“爸爸!”真由美插嘴说,“为什么不挽留?真无礼。”
她一直认为,父亲不是不懂人情的人,他一定会挽留客人,给他以应有的招待。
可现在…真由美不由得大为生气。
“各人有各人要办的事,真由美。挽留客人,有时也会给客人添麻烦的。”
远波深褐色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但目光却很锋利。
“明白了,那我用马送你,等一等。”真由美走了出去。
“我也失陪了,请稍候,真由美就牵马来。”远波打个招呼,也出去了。
杜丘原想步行走,但一想,光是离开这个广阔的牧场,也要走好长一段路,于是决定还是骑马走。
从远波离开时的目光中,杜丘感到好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抓紧自己的心。
那儿有报纸!在社会版上,引人注目地登载着一个逃亡的检察官摆脱警察、潜入日高山一带的详细报导。
还有照片。
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奇怪。
可那一部分内容却被远波折叠过来,留下了仔细读过的痕迹。
……
告密了?
他很怀疑。
于是拿起报纸站了起来。
杜丘并没有那种天真的想法,以为自己救了远波的女儿,远波就不会再去告密。
他脑海中掠过了那些热衷于追踪捕捉的男人们的残忍神态。
天真的幻想是危险的。
他离开客厅,奔向大门。
也不知有多少房间的庞大的楼房,寂静无声,好象没有一个人。
他越发感到,远波全家都在屏息以待呢。
远波参加了道知事竞选,如果在自己家里逮捕了尽人皆知的逃亡检察官,那无疑会远近闻名。
即使是思想正直的人,一旦参加了竞选,也会不惜采取谋略手段的。
杜丘拿着报纸,走出大门。
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中间,有一条汽车道。
他知道,牧场的出口就在前面几公里的地方。
但他没有向那边去,而朝着与汽车道垂直的方向跑起来。
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尽早脱离这个牧场。
跑了两公里左右,他回过头,看到有一匹马追来了。
杜丘停住脚。
在草原上,谁也跑不过马。
马急驰而来,奔走如飞。
可以看到在马上的真由美,头发上下飞舞着。
马跑近杜丘身边,踏起一阵烟尘。
真由美手握绳绳弓身马上,左手凌空扬鞭,壮美无比。
“快!警察来了,有人告密?快上马!”
杜丘来不及细问,抓住直由美的手,跳上马背。
马又全力飞奔起来。
“街上全被封锁啦!”真由美人声喊着,“来了三百机动队,哪儿都出不去了。这个牧场所有交通要道,也立刻要封锁啦!”
“上哪去好呢?”
“哪儿都不行!”
真由美的腰部剧烈地抖动着,杜丘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
“只有一个地方,到幌别川上游去!深山里有个没人知道的阿伊努老人的小棚子,到那去!一直躲到解除警戒。如果老人肯带路,可以穿过肖洛坎别山谷,再翻越批利卡山走出郡境。只要没有走出日高山脉,到哪儿都危险。你就先在那里避一避吧。”
“为什么要救我?”
“我喜欢你!”
“我要是杀人犯?”
“我不管!”
“我…”
杜丘刚要喊出“我无罪。”但又吞了回去。
向一个姑娘做无谓的表白,又有什么用呢。
有罪无罪,都无关紧要。
从真由美急速跃动的身上,他感到那里有一股强烈的激愤,即使他终生逃亡,她也要舍身相报。
(三)
“把杜丘围在北海道了。”矢村警长声音低沉。
瘦削的双颊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冷笑。
“围在北海道了?…”伊藤检察长仰起无精打采的脸。
“是的。”
“真可笑,还不如说围在日本了。”
“不是那样。”矢村轻蔑地看看伊藤。
“他杀了横路加代,又去追她的丈夫。可是横路早就闻风逃跑了。杀了老婆,就不会放过丈夫。”
“这回成了报复杀人犯了吧?”
“不。”
矢村慢慢地摇摇头,“加代可能是他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杀害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拼命洗清自己的罪责。为此,他必须抓住横路敬二。横路为了逃脱,只有回到东京,这样才能得到陷害无辜的那个黑幕的庇护。追踪横路的不光是杜丘,我们也在追。所以,他想追上横路,揭开黑幕,必须尽快地回到东京。”
“等一等,你是说,杜丘是冤枉的…”
“只是抢劫强奸罪是冤枉的,因为寺町俊明和横路敬二很象是一个人,那个横路连妻子出丧都不参加,躲得无影无踪。”
“要是那样,根本用不着逃跑。真愚蠢…”
“那种情况,就是我也得逃。不跑就得背黑锅。”
“啊,倒也是。”伊藤忧心忡忡地点点头。
“医生有误诊,罪人也有冤枉的。”
“但是我想,审判时,在不能证明无罪之前,也是应该怀怀疑的。”
“他杀害了横路加代,这说明,他已经知道俩个证人是夫妻关系了。这在逃跑当时是不可能知道的。”
“看来是那样,问题是雇用那对夫妻的幕后人是谁。”
“横路当过三年出租汽车司机,在那之前,曾经经营贩卖试验用的小动物,但规模太小,无法弄清真实情况。”
“与那个东邦制药公司没什么联系吗?”
“刚查过,据东邦制药公司说,和他们没有交易。即便有,估计数量也很小,从帐簿上查不出什么痕迹。”
“如果东邦制药公司就是黑幕…”
对于厚生省医务技术官朝云忠志的自杀,只有杜丘一个人特反对意见。
伊藤的脑海中,浮现出杜丘暗中跟踪酒井营业部长的情景。
他看了看矢村的表情。
“如果横路和杜丘唯一的联系就在东邦的话,朝云之死可能正如杜丘所说,是有阴谋的…”矢村的脸上现出了负疚的神情,“如果是我判断错误,我承担责任。”
“那个就不要说啦。”
“不。”
矢村固执地摇摇头,“任何时候,我都满怀信心。如果杜丘正确,我必须承担责任。即使如此,也要抓住杜丘。只能由我来揭露杀害朝云的罪犯。不是杜丘,也不是你,一定是我!”
“这我知道。”
看着矢村瘦削的脸颊上满布着抑郁的神情,伊藤点点头。
尽管自己是检察长,但在第一线战斗的只能是矢村,这在侦查上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真的让年轻的检察官吞下了一杯苦酒,矢村是敢于引咎辞职的。
对于渐露端倪的朝云之死的背景所产生的悔恨,堆积在他的双颊上。
“你是说,把他围在北海道啦?”
如不尽早逮捕杜丘,就是伊藤,也要陷入被追究责任的窘境。
不管是为了揭露朝云之死的背景也好,还是为了什么别的也好,只要矢村能一心去抓杜丘就好办了。
“那儿的警察采取的措施相当严密,他该交恶运了。肯定是牧场主的姑娘把他藏到了山里。我去看看。”
“你去吗?”
“是的,我要单独行动,这样容易追上。不行的话,就解除包围。另在摆渡码头、飞机场、渔港,所有能逃出去的地方都做好布置,引他出来。希望你也下令这样做。”
“好的,这儿的特搜班全体出动,他们认识杜丘。尽一切努力吧。”伊藤松了口气。
瘦长的矢村,心情有些沉郁。
(四)
按照真由美在地上画的地图,杜丘去找阿伊努老人的小窝棚。
真由美告诉他,老人名叫横幸吉。
“小心熊啊!虽然这一带是幸吉的领地,熊也害怕他,不敢来,可你也得小心!”真由美在马上摇着手。
“你更要小心,有前车之鉴哪!”
“我不要紧,上次是掉下马来,没空儿拿枪。今天可以用来福枪,枪法准着呢。”真由美拿起马鞍上的枪,晃了晃。
“喂!我不来你可不要下山哪,不来就说明警戒还很严!”
“好的,谢谢。”
杜丘向勒马走去又回过头来的真由美扬手回答,随后踏进森林。
一声嘶鸣,接着响起了一阵疾驰而去的马蹄声。
他沿着林中小溪溯流而上。
一串串通红的野草苞掉在地上,装点着初冬的河岸。
当这些果实纷纷撒落之后,取而代之的将是一片茫茫白雪吧。
密林深处,只有啄木鸟敲打树洞发出的清脆声响,如同鼓声阵阵,在林中回荡。
除此之外,寂然无声!每走一步,都更加感到寂静,就连脚步声也象被森林吸了进去似的。
偶尔踏到小树枝上,才有点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才是逃亡者从一个神秘的境地踏进另一个神秘的境地的脚步声。
正如设置陷讲人所计划的那样,他被警察追踪着。
杜丘再次体验到这个国家的警察权力之大。
那权力不仅仅限于穿制服的警察,天真的年轻人还组成可怕的集团,维护着这权力。
也不仅仅是年轻人,大部分人的心里都佩戴着警察的证章。
一旦抓到逃亡者,他们就可以在酒席饮宴上炫耀它好多天。
能逃出日高山吗?
必须尽早潜回东京。
杜丘看了从远波家拿来的报纸,明白了这一点。
那些人利用横路夫妇设下圈套,再杀害加代,藏起横路敬二,这个谜底已经渐渐地显露出来。
……
东邦制药公司营业部长酒井义广。
据报导,横路敬二离开北海道老家不知去向时,正是加代被害的当晚。
此后一直下落不明,连妻子出丧也没参加。
当看到警视厅关于横路经历的调查上说他曾“贩卖医用实验动物”时,杜丘立刻确信,利用横路夫妇的就是东邦制药公司。
经营医用实验动物,当然也就能经营药理用实验动物。
而且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最近以来,医学上用的都是无菌饲养的小动物。
无菌的要求,个人经营是无法做到的。
而药理使用的则无须要求严格的无菌。
横路与东邦制药公司…说他们有某种联系,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疑点还不止于此。
朝云家院子里那些奇怪的景象,至今还留在杜丘的眼底。
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技术官朝云忠志的尸体,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早晨发现的。
接到报告,杜丘和矢村一同前往现场。
朝云住在世田谷区新代田。
在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工作的人,几乎人人都是持有医师执照的医生,朝云也是如此。
那天早晨,女佣人悦子六点钟按时起床,去取牛奶和报纸。
院子有五十坪左右,种植着一些花草。
在一个角落里养了一只日本猴。
没有孩子的朝云,很喜欢这只猴子。
近来,这只猴子常得病,食欲不住。
朝云很挂心,常亲自去照料。
所以悦子这天早晨也顺便往那边看了看。
这一着非同小可,牛奶和报纸都从悦子的手里掉到地上。
朝云和猴子都死在花丛中。
朝云翻着白眼,那两只白眼正对着悦子。
悦子大声惊叫着跑到大街上。
朝云的妻子当时正在乡下,不在家。
杜丘和矢村赶到时,现场勘验已经开始了。
“怎么样?”矢村问部下。
“也可能是他杀。”中年刑警细江说,杜丘也和这个刑警面熟。
估计死尸时间,是早五点到六点之间,也就是说,悦子发现时是刚刚被害。
猴子也是这样。
经法医鉴定,喝下去的毒药可能是阿托品。
“阿托品,那是什么?”这是不常听见的药品,矢村皱了皱眉头。
“具体不太清楚,好象是一种烈性药。”
虽然弄清了喝下去的可能是阿托品,但却没有找到喝阿托品所用的容器。
对现场的每一片草叶都进行了仔细检查,仍然毫无踪影。
因此可以推测这是他杀,是杀人犯把容器带走了。
“可奇怪的是,谁也没有进过院子。”
细江侧着头,说道。
朝云家的院墙是钢筋预制板的。
高高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埋着一排玻璃碎片。
只要有人越墙,必然会留下痕迹,因为玻璃要被弄碎。
而且,院内墙边松软的土地上,没有任何脚印,也没有使用过任何工具的痕迹。
大门一直锁着,是悦子打开门跑到街上去的。
假设凶手是在院内,又怎么逃跑的呢!
“容器?”矢村抱着胳搏,“毒药不能是固体的吗?”
“不,像是液体。”
“屋子里边呢?”
“都仔细检查过了,没有那种药。当然也没有装药的容器。另外,根据法医鉴定和现场勘验推断,毒药就是在他死的地方喝下去的。”
“明白了。”
矢村点点头,朝法医和鉴定员那边走去。
尸体还在现场。
“在这儿喝的根据是什么?”
“这个,有好多现象可以说明。”鉴定科一个老鉴定员答道。
阿托品是从日本野生的天仙子等茄科植物的根茎中提炼出来的,具有与度若碱和菲沃斯相似的化学结构式。
经常与麻醉药并用,或用于散瞳、防止结核病患者盗汗、治疗肠和支气管痉挛等等。
不过,因为是烈性药,常用量仅为0.001克,致死量是0.005克。
超过致死量时,大多因延髓中毒引起猝死。
如果在室内喝下去,走不到院子就得死去。
可是,朝云是穿着拖鞋死的。
任何一种毒药的致死量,对不同的人稍有差别。
但如果从服药到死亡存在一段间隙,那就要陷入狂躁状态。
菲沃斯和莫若碱都有相同的幻觉作用,它的特点是刺激大脑兴奋,服后大吵大闹,同居人对此不可能没有察觉。
因此,可以断定是在院子里吞服,作用于延髓后立即死亡。
“猴子好象折腾得挺厉害。”
地面上有猴子乱抓乱挠、满地打滚的痕迹。
一眼就能看出,它不象朝云死的那么容易。
“是的,一般认为,阿托品混在食物里对于猴子、狗、兔子、鸟等动物就不起作用。如果吃下提炼的纯阿托品,可能就出现眼前这种现象。”
“是这样。”矢村点点头,“怎么确定是阿托品呢?”
“这个吗,没解剖之前还确定不了,但也可以看得出来。”鉴定员指指朝云的眼睛。
“眼睛?”
“是的,瞳孔扩大了。”瞳孔扩大是一般死尸的特征。
但在朝云的扩大了的瞳孔中间,有一块水汪汪的黑点。
这就是阿托品的作用。
瞳孔周围有一圈红膜,内含色素细胞,有黑色、褐色、茶褐色、蓝色等等。
阿托品就作用于虹膜括约肌,使虹膜成为紧缩的环形。
因为这种药能使眼睛看来有如一股清泉,所以,过去的贵妇人为了使自己的眼睛澄清如水,都把含有阿托品的茛菪草视为珍宝。
此刻,朝云正透过扩大了的瞳孔中那股神秘的清泉,凝视着死亡的世界。
“是这样…”矢村不再说什么了。
朝云是在早晨五点到六点钟之间死的。
从猴子身上二拴着绳子这点看来,当时他正在逗弄猴子。
就在这个地方,他喝下阿托品,侵蚀了延髓,和猴子一起死去了。
但是,没有容器,朝云和猴子又用什么喝的阿托品呢!
也许是凶手花言巧语骗他喝下阿托品,然后把容器带走,但却没留下任何出入住宅的痕迹。
……
这是密室中的犯罪。
也许,矢村并不这样想吧?杜丘看着矢村阴沉的胳,想道。
当然,矢村的脸上从来也没有过一丝柔和的表情。
“阿托品的气味和颜色?”杜丘问。
“无色无味。”
“是吗。”杜丘细心地观察着周围。
“猴子的嘴、鼻子都沾上了蜘蛛网,这是为什么?”
“蜘蛛网吗?”细江在旁边答道,“我们来的时候,满是扯破的蜘蛛网。可能是猴子太痛苦了,脸撞到蜘蛛网上了吧。”
杜丘默默地点点头,向空中望去。
旁边有棵高大的银杏树,树枝和屋顶之间挂了三个蜘蛛网。
蛛网很奇特,好象只织了一半就不织了。
而且破裂得相当厉害,留下一些奇形怪状的几何图案,三个蛛网一模一样。
“这是受到公害影响的蜘蛛。”一个鉴定员说着,把照相机对准了蛛网。
“由于环境污染,它们把结网的方法都忘啦。”杜丘仍然默默地观察着银杏树。
“检察官。”细江说,“从墙上跳到这棵银杏树上是不可能的,已经查过了。”
“搞得怎么样啦?”矢村有些不耐烦地说。
酷热的阳光开始洒向大地。
第二天,矢村打来电话。
“朝云是自杀。”
矢村说,“在朝云的两只手上,发现了相当数量的阿托品。他是在屋里把阿托品倒在手掌上,到外面喝下去的。这就是结论。”
“猴子呢?”
“可能也学着他的样子喝的,猴子的手掌上也有药。”
“即使是在室内倒在手掌上的,那先前的容器呢?”
“那好解释,例如用杯子把药倒在手掌上,然后把杯子放到水槽里,用胳膊肘拧开水龙头冲洗一阵,再关上水龙头,这样就可以了。那个水槽里确实有一只杯子倒着。”
“我反对自杀的看法,如此复杂的自杀,闻所未闻。”
“那么,你是说,犯人进了院子,把药放到朝云手上让他喝下去,然后又让猴子喝的了?要知道,朝云是医生!而且犯人的出入地点又怎么解释?再说,他也有自杀的动机。”
“那么微不足道的动机就引起自杀,我不那么看。”
“好吧。”矢村有些冷笑似地说,“我们这里的见解是一致的,你们那里随便好了。”矢村放下了电话。
事情就从这开始了。
杜丘开始独自追查朝云的死因。
他了解到,朝云死的前一天晚上,有三个人来过他家。
从十点多一直谈到凌晨三点。
一个是朝云的同事青山祯介,另一个是厚生省药事局药事科长北岛龙二,再一个就是东邦制药公司营业部长酒井义广。
三天前的晚上,这三个人也来过一次。
另外。
据女佣人证实,出事的那天晚上三点之前她来送茶时,酒井义广说他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到院子里去了一趟。
从客厅可以直接走到院子。
杜丘就在跟踪那个酒井的时候,冒出来了那件所谓“抢劫强奸案”。
雇用横路夫妇的就是酒井,或者说就是他们那个集团。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不这样怀疑了。
此外再也想不出还能有别人。
但是,也还不能完全断定就是酒井。
因为警视厅认定为自杀,没有设立侦查总部,所以酒井可以说安然无事。
仅仅因为一个年轻的检察官的活动,就设置一个很可能是自掘坟墓的陷阱来陷害检察官,似乎无此必要。
……
但这也是可能的。
横路敬二曾经经营实验用小动物,而酒井则是制药公门审实权的营业部长。
他们过去就有过某种联系,所以现在有这种关系也毫不奇怪。
还有那个厚生省药事科长也是一样。
如果横路与酒井没有什么联系,杜丘的推论就是不值一提的无稽之谈。
但如果能够了解到其间的其种联系,这个推论就能达到预期的结果。
……
那个蜘蛛网…
杜丘感到奇怪的景象,就是挂在院子里银杏树上的那三个既象几何图案又不象几何图案、只织了一半的蜘蛛网。
供实验用的小动物,当然也有蜘蛛在内。
近来在城市里,蜘蛛已很少见。
然而,朝云家里却布满了蜘蛛网,又是那么奇特,这是怎么回事?经营实验用小动物。
制药公司、药事科长、医务技术官之死,再加上为检察官设下的圈套…
杜丘看见一条奇异的蛇从冬眠中醒来,从他眼前蜿蜒爬过。
这令人战栗的蛇,要爬到哪里去呢?
这条蛇袭击了横路加代,咬死了她,现在又要逼近横路敬二了。
它一屈一伸地活动着躯体,向前爬去。
不能让它肆意横行!
必须尽快回到东京,杜丘想道。
此刻,真由美所说的榛老人的那个小窝棚,已经出现在一个小池塘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