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城天武军中军大营
邓苍形缓缓褪下虎首金盔,盔鍪内的硬革衬里离开发顶的瞬间,被压迫了一整夜的头皮一松,一股撕裂般的刺痛忽然涌现,似乎可以感觉血液窜过淤凝的血脉,疼得他微微蹙眉,鬓边挤出蛛网似的细纹。
虎首形盔饰的纹缝里爬满斑剥铜绿,所剩不多的鎏金面上映出一张模糊扭曲的黝黑脸孔,随着帐里摇晃的烛火明明灭灭,轮廓虽不真切,额鬓边的灰白却反而看得十分清楚。
“原来我……也到这种年纪了么?”
想当年,一提起楚州的“腾云虎视”邓苍形,谁都知道是百军盟齐盟主身边首屈一指的大将,为齐盟主训练亲兵、南征北讨,是北方响当当的人物。
后来齐天放多行不义,众叛亲离,终究被“那个人”所消灭;那人欣赏邓苍形治军严谨,不但以客将的礼遇身份将他延入麾下,许他保留旧部、自行节制,更封为“五虎上将”之一,尊荣犹在本部诸军之上,一时传为美谈。
这一晃眼,也过了十几年了。
“‘五虎上将’……”
邓苍形抚摩着雾蒙蒙的鎏金虎盔,不觉苦笑。
“虚名不仅误人,也误青春啊!”
远方的呐喊、厮杀声似乎已告一段落,只余祖龙江的涛浪隐隐拍岸;帐外一阵清脆的鞘甲嗑碰响,一条被拉长的黑影投在牛皮帐上。
“中郎,我是延庭。”喉音清亮沉着,带着些许少年人独有的尖亢。
“进来。”
帐门一掀,一股血腥混杂着烟硝火燎的气息随风送入,一名白皙瘦小的少年军官扶刀快步走进,对几后的邓苍形微微欠身。
“礼数就免了。”他一挥手,抬头便见少年沾满血污的文秀面孔,年轻的脸上略显疲惫,但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中仍蕴有精光。
那是沙场劫余、百战得胜的老兵才会有的眼神。
邓苍形心里已有了谱,嘴上仍习惯性的问:“邪火教退兵了么?”
“退了。”
少年扶刀趋近几前,几上摊着一张巨幅的城郭图样,牛皮制的图上绘满朱、青点线,巨细靡遗的列出城里城外的双方布防。
“敌人佯攻青龙、朱雀两门,各约千余人。”
名唤“延庭”的少年军官指着东、南两处城门,神情冷淡,彷佛经历那场激烈攻防战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另有两千人攻打西边的白虎门,这处的人比兽多,约莫是本部军。我派弓手集中清扫西门,一刻钟前敌人已退,损伤须待天明后才能清点。”
“退得快了些。”邓苍形蹙眉沉吟:“我还以为会再胶着一会儿。”屈指轻叩桌沿,一时陷入长考。
那少年军官曲延庭跟了他好几年,知道是邓中郎的老毛病,静静扶刀站到一旁,也不打扰。
邪火教以魔门嫡传的外道秘法驱役猛兽,恃以称霸南境,麾下的猛兽军团极其耐战,若不能射杀役兽之人,这些猛兽无论体力或杀伤力都远超过人类,对战起来十分辛苦。
前南陵城守章衢是出身中京军系的名将,为“那个人”把守南方门户多年,在天武军内的评价很高,却在对邪火教时一战全溃,八千守军被黑夜里蜂拥而来的山豺、狼群,甚至白额猛虎屠杀殆尽,能活着退回城里的还不到两成。
章衢被撕咬得不成人形的残躯一送回中京,军师立刻派出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把邓苍形从西边战线调了回来,命他接替阵亡的武锋将军章衢,火速移防南陵。
“世上多的是攻城略地的猛将,但精于守城、撤退、百万军中拏孤救亡的名将,普天之下也只有将军一人。”
回到中京的那晚,军师独自来到邓苍形位于城南朱雀航的府邸,偌大的厅堂里空荡荡的,摇曳的昏灯残焰划出她一身黑衣如墨,更衬得雪肤腻白,如覆奶蜜。
邓苍形坐在还盖着白布的太师椅上,眯着眼打量着巧笑倩兮的娇小丽人,居然没有半点心猿意马的绮想,只觉如临大敌。
军师并不喜欢他。
就跟其它出身中京军系的同僚一样,邓苍形的“客将”身份标示着他曾经率领百军盟的兵马对天武军作战,难缠的程度令众人记忆犹新;双方所结下的梁子,也绝不会因为“那个人”对他的青眼有加而自动抹灭。
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相信像“腾云虎视”邓苍形这样的名将,能真正居于人下。
一个齐天放就够了,尝过被背叛的苦楚,这头被义气束缚了十几年的当世猛虎,心中怎么可能还容得下“效忠”两字?
世间还有谁受得起他的忠诚?
所以这些年邓苍形始终小心翼翼,只是周遭的疑虑并没有随之减少,彷佛他的恭谨慎微是另一种满怀阴谋的伪装。
“军师谬赞了。如有用得上末将处,但凭军师差遣。”邓苍形答得不卑不亢,假装没听懂她话里的讥嘲。
为了不露锋芒,十二年来他没有抢过一阵先锋。
举凡诱敌、奇袭、扫荡、突围等军功最卓着的任务,邓苍形从来不主动争取,宁可担任断后、运补之类的工作,只要不引人注意就好。
即使如此,背后的非难与谤议却始终没停过。
有人质疑他隐忍太过,必有图谋;也有人笑他将老胆寒,不配并列五虎上将的名位,暗地里给取了个外号,管叫“邓檐头”——檐上的瓦当虽刻虎面,毕竟是窖泥烧就的假老虎,岂可与啸傲深林的猛虎山君相提并论?
军师“咭!”一声笑出来,水汪汪的杏眼一转:“将军真是豪气。那我也不客气啦!眼下有件事儿,我瞧世上也只有将军能辨得到,可这事儿难辨得很,须得将军应承一声,我才敢说。”
不就是移防南陵么?邓苍形心里想。
他在回京的路上听到风声,章衢被咬得骨肉支离、惨不忍睹,天武军多的是勇冠三军的武将,却不是谁都愿意跟野兽打交道。
“军师请说。”
“那我就当你是答应啦!”
军师拍手笑着,从襟里取出一幅手绢模样的小小方巾,摊在桌面,精绣的单丝罗上透着她怀里的玫瑰幽甜,隐约带着些许温热乳香,嗅着令人心魂一荡。
邓苍形斜眼一瞧,见丝罗巾上绣着山形水流、城砦要冲,居然是一张具体而微的绢丝地图。
“我要请将军帮我守着一处,照看一处。”
邓苍形微微一怔,突然明白她方才不是有意挖苦,这的确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任务,除了自已,他实在想不出天武军里还有第二个人能辨得到。
一股久违了的热血冲上脑门,他垂望着身前的娇小女子,两人四目相对,霎时间有种心照不宣的感觉。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的意思,不是庄主的。”
---如果让“那个人”知晓,绝不会让他去送死。
邓苍形点了点头,拱手道:“邓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军师殷望。”这代表他自愿成为军师的共犯,不会把这项秘密任务的内容泄露出去,包括“那个人”在内。
客将本没有抗命的权利,但至少要多给他一些兵力;南陵没有坚城高楼,想死守一定得捱得住消耗---这是这句话里所隐含的交换条件。
军师嫣然一笑,昏暗的厅里宛若牡丹绽放,扑面送来一股幽甜异香。
“将军有此觉悟,那是最好了。”
她咯咯娇笑,掩嘴的小手微翘着的幼细白皙的尾指,犹如一只精雕细琢的玉蜻蜓。
“夷陵将军邓苍形听令!命你率本部亲军,七日内驰赴南陵,坚守城池,不得有误!所需粮秣器械,我会让储胥城尽量供应,只是大战在即,还请将军坚持忍耐,共体时艰。”
(本……本部亲军!)
邓苍形虎目一睁,多年来的小心谨慎却已成为本能。
他抱拳躬身,及时避开与军师四目相对的窘况;过了小半晌,才从齿缝里迸出一句:“末……末将得令。”
军师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四壁萧然的空旷厅里。
邓苍形只记得她倚坐在覆盖着白布的长背椅中,黑细绸禈裹起的一双玉腿浑圆紧致,小脚上套了双缀着碾玉碎蝶的黑缎绣鞋,比他的手掌还小半截,不足一握;裸露出的右脚背圆润细腻,竟比玉牙儿板还白。
她终究还是摆了他一道。
(这妖媚的女人,忒毒的心肠!)
她……也该有三十七、八了罢?这些年来却丝毫不见老态,瞧她偎在椅中轻晃双脚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娇憨少女。
一瞬间,邓苍形突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彷佛身在记忆的游流夹缝,满腔的无奈无处宣泄,全都化成了恍惚朦胧……
“中郎!”
曲延庭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冷彻,将邓苍形的思绪拉回现实。
“虎贲中郎将”是邓苍形的军衔,领有六品官秩,在中京军系不算小官。
邓苍形除了中郎锵的实官,也曾受封为“虎牙将军”,转调南陵时又特别昌封“夷陵将军”,延庭似觉其中的安抚之意过于露骨,始终拒绝喊他“将军”,仍以“中郎”称呼。
邓苍形清清喉咙。“损失多少人?”
“死了三十五,伤者百余。死者中有二十三名山君直的弟兄,伤者多是新军。”
“山君直”是邓苍形直属亲军,以当初在楚州的百军盟旧部为基础,招募中京左近郡县的贫农子弟训綀而成,经过十几年的征讨损耗,如今号称一千五百员骁骑,实际大概只有一千出头而已,是战死一名就减损一分的珍贵战力。
曲延庭便是“山君直”出身,二十出头的年纪,被邓苍形破格拔擢为行军司马。
他口中的“新军”,则是邓苍形接管南陵后才从附近征募来的娃娃兵,加上本部与章衢的残军,共有五千人守城。
折去一名山君直的士兵,损失远远超过十倍的新军。
但实战中,山君直的阵亡数字却往往比新军来得高。
(死的都是些什么人吧?是楚州的同乡子弟,还是承恩县、沐圣县的京左人氏?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的遗骨带回家乡?)
邓苍形揉一揉紧皱的眉心,在心里叹了口气。
帐外的风咆忽然狂暴起来,刮得旌旗猎猎作响。
邓苍形彷佛能想象江北冬初时,那随着北风铺天盖地而来的黑厚阴霾;这样的风再刮几天,便要下起鹅毛细雪来了,就像是从黑幕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白絮,吹得漫天乱舞……
他观察了一个多月,留心鸟兽草木的动静,记录云层、水流的变化,一点一点感受铁甲上传来的透骨之寒,判断今年雪线将越过祖龙江。
严冬,终于要来了。
“延庭!”惯战沙场的初老虎将一挥手,丝毫没有泄漏心中的感慨:“命司库发下冬衣,我料这几日内便要下雪,明日一早让人清点存粮,准备过冬。倘若这冬天来得够快够猛,邪火教的那些个王八蛋就要倒霉了。”
曲延庭闻言一正,秀气的丹凤眼里掠过一抹精光。
三个月前,邪火教尽起精兵,号称五万大军,以十倍的兵力,将一个小小的南陵城围得水泄不通。
邓苍形派人在城外堆满腐士,掘开了祖龙江支流的堤防,溃堤的江水漫入南凌城周,登时将四野淹成一片沼泽舄地,邪火教的攻城梯、冲车、骑兵,甚至连他们擅长驱役的野兽部队全都受限于泥沼,于是攻城退化成最原始的“肉身与城墙”之战,南陵得以支持至今。
自从“三律倾异”的神秘预言被公诸于世,中宸州的天候果如预言所示,变得越来越寒冷,春夏两季也逐渐缩短;十数年间,北境的冰雪线不断南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逼近祖龙江。
邪火教兴于南方,对越冬作战的经验不如北方的天武军,如不撤退,冬天自会为天武军收拾掉这些南方蛮兵。
“我这就去准备。”曲延庭扶刀一揖,匆匆掀帐而出。
邓苍形叫住了他。
“‘瓦鸺’那边有没有消息?”
“两个时辰前回报过,山下没有动静。”
“让他们改成半个时辰回报一次。传我的口令上山,请将军箓那厢准备撤离,莫要再拖延。如果那些个小牛鼻子还是不肯就范,便让‘瓦鸺’一家伙绑了,通通带回来!”
如果可以,说不定中郎早就这么做了。
曲延庭微一抿唇,硬生生咬住一抹笑意。
“知道了。”刀甲铿然,飞快退入风中,偌大的帐里,又只剩下一个人。
邓苍形剔净烛花,在儿上展开一幅更大的地图,图里南陵不过是祖龙江畔的一个小点,距离最近的标注是稍北的“储胥城”,再往南的图点全以朱笔涂覆,最底下写着大大的“邪火教”三字,字迹殷红如血。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东、北、西三方。
四方的巨大色块将整张图分割成五个区域,中央柳黄色覆盖的范围最小,彷佛被四方压缩推挤,剩下标着“中京”字样的双环标点,以及祖龙江流域的储胥城等寥寥几处。
原本在十二年前,中宸州全境都在天武王朝的统治之下,岂料一夕间皇脉中绝,天下大乱。
代表中宸州无上智慧的“太一道府”派使者出图谶预言,指说“三律倾异,帝星应于四方”,于是各地枭雄蜂起,人人都称“应天命者皇”;循环争斗的结果,最后只留下四方势力,果真应了太一道府的预言。
直到“那个人”出现。
那人挟着魔、道两门的菁英支持,在中京为衰圮的天武王朝重立一帝,率领麾下英豪与四方开战,十几年间历经百余战,中京始终屹立不摇,天武王朝隐隐有复兴之势。
只要那的披着雪白貂裘的身影出现战场,天武军便如战神加持,堪称战无不胜;当初笑称天武王朝伏家气数已尽的人,今日大半都不在了,而那人的名号却传遍中宸州各处角落,无人可撄。
他们称呼他为“天劫”,意指“上天降下的灾劫”。
与他对敌本就是世上最大的不幸。
不过四方势力也非省油的灯,十二年前他们或许都自认天命所归,谁也没把中京照日山庄的劫姓小子放在眼里;十二年后,他们终于认“天劫”劫兆才是中宸州上最强大、最恐怖的无双之敌,为打倒他,也为了清空王座之前的终极障碍,现在他们不惜联手一战,以铲除中京的不败神话。
如果情报属实,中京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四方联军,而邓苍形的任务就是死守南陵,像一枚箭镞牢牢插在南方街道的咽喉,令邪火教无以北上。
邓苍形早就计画好了:掘开支流大堤,使用泥沼战术对付攻城器械;掌握江面航权,逼迫敌人到城下决战;万一南陵失守,就毁掉沿途的村镇城砦,必要时甚至不惜让储胥城付之一炬,贯彻坚壁清野的原则,抢先过江等邪火教,再发动半渡而击的奇袭战……
军师是对的。
“腾云虎视”邓苍形的确是当世最精于守城、精于撤退的名将,能审时度势,因地制流,给他五千人也好,五万人也罢,除非天意做作,否则结果都是一样。
邓苍形摊开右手五指,缓缓覆在鞣革地图上,长年暴露于风刀霜剑下的掌纹宛若镌刻,一如眼角鬓边的鱼尾纹。
无论情况如何困顿,南境的形势始终都在他的掌握里,只有一处例外。
邓苍形沉默地看着箕张的五指,在一片象征邪火教势力的朱砂笔中,一个三迭尖角被黄栌涂料反复描绘,下方写着柳黄色的“九嶷山”三个小字。
◇◇◇
九嶷山将军箓总坛
山道上,两点黑影不住起落,正施展轻功往山腰奔去。
寒风呼号着往山下刮落,夹道的林树虽高,叶子却已凋黄,被风刃呼啦啦地梳下枝桠,一路狂卷落山。
那两人头戴纶巾月牙冠,袍分玄白两色,云履飘带,显然是才受初真戒的年轻道士。
其中一人手持断剑,额发散乱,唇边咬着一抹朱红;另外一个背着四尺的青布长囊,似是裹剑的剑衣,这人不唯神色较为老成,气息也比同伴绵长,起落之间,始终保持丈余领先。
蓦地后方一阵窸窣,林间稀疏的树冠陡然摇动起来,彷佛有条看不见的巨蛇往复游窜,一路衔尾而至!
“师兄!”手持断剑的少年道士忍不住回头,脚步骤缓。
少年至多十六、七岁,唇上薄绒细密,还未转成粗硬的青髭,苍白的面孔被那双澄亮大眼一衬,模样更显幼弱。
他呼喊间稍一迟疑,被称作“师兄”的青年道士又掠出七八尺,两人相隔三丈,脚步声几乎被风咆淹没。
“李载微,别停下来!”青年道士头也不回,内力逼着嗓音穿破风切,清楚透入师弟耳中:“山上无备,莫中了敌人的缓兵计!”
那少年道士李载微一凛,却已迟了---回映在他漆黑的瞳眸深处,摇动的林叶飞快逼至身前,倏地占满整个视界;“拨啦”一声,无数黑呼呼的影子冲出林荫,交闪着直扑过来!
(这……这就是方才的怪物!)
他先前在山下遇袭,仓促间根本看不清怪物的模样,此刻重遇,内心惊怖莫名,猛被扑面的腥风压倒,堪堪将断剑往前一送;忽听一声狼嚎般的尖叫声,当先那团黑影倒翻一旁,连磙两圈后四肢挺起,仰头长啸,全身虽覆满尖硬黑毛,依稀能辨得出五官身形,居然是个人的模样。
李载微看呆了,居然忘记起身应敌,穿出林影的半人半狼怪物却不只一头,眨眼四、五条黑影交错而至,便要张口将他吞噬---
“你还发什么楞?”青影一挥,群狼嚎叫着磙跳开来,一条人影从天而降。
李载微脱口叫道:“师兄!”却见师兄手持长囊,剑眉倒竖,削瘦的面颊如钢铁般微泛青芒:“舍本逐末,忘乎所以!李载微,若教敌人攻上山顶,你我拿什么脸面去见将首?你已不是小孩子啦,遇事要更加镇定,不可自乱阵脚。”
李载微惊出一身冷汗:“我……我知错了。”他俩虽是同门,那青年道士邵师载却整整大他十岁,在李载微心中,这个总是直呼其名的大师兄其实更像严师兼严父,对他敬畏的程度丝毫不逊于掌门将首。
一双双红眼闪烁,半人半狼的怪物散了开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邵、李二人背靠着背,邵师载遥望着山间的那幢石屋,青白的瘦脸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暗自焦急。
九嶷山自来便是道门“将军箓”一派的根据地,千百年间屹立不摇,若遇外敌入侵,只消鸣响山腰里的那口“玄泉钟”,据说能声动百里,城邑难禁,百里内的将军箓弟子、道门各宗脉听见玄泉钟响,必循声赶至,勿教外道得逞。
只是如今天下大乱,中宸州遍地烽火,哪一处不是邪魔当道?玄泉钟怕已唤不来道门的援军,充其量,不过是通知峰顶的总坛“六合内观”及早防范而已。
但敌人显然看穿了卲师载的盘算,这群半人半狼的怪物将两人团团围住,算接近山腰的乘蹻亭,两人也缓不出手来击钟。
(这样下去……就糟了!)
邵师载的青布包袱倏然点出,霎时间满天青影,飕飕声不绝于耳,每一记都戳中一头怪物的眉心,戳得怪物们倒翻开来,仰头抛开一道道血线。
谁知风中忽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尖锐哨音掠过,怪物们闻声而动,又前仆后继组织攻击,隐然自有一套法度。
“可恶!”他一咬钢牙,暗自咒骂:“这样打下去没完没了,须将那撮音御狼的家伙揪出来!”
另一边,李载微抖擞精神,手里的半截断残剑越舞越狂,剑上透出一层淡淡辉芒,如同月华照耀。
他这柄“遁虚剑”乃是将军箓守山使者的宝物,铸成时原是一柄完剑,锋锐无匹。
青丘之国的修道者苏门真人欲渡此剑,抚剑叹息:“杀人是你,承担业力的也是你。愿你灵智通神,从此自作自受!”并指一弹,宝剑断作两截,遂成了今日的模样。
遁虚剑锋刃尽褪,须经内力贯注,才能生出无形剑芒。
李载微全身真力鼓荡,遁虚剑的断口锐芒闪动,竟逼退了周围的半狼怪物。
邵师载得了掩护,掐指抵额,口中諵諵念诵,久经锻鋉的意志集中力倏地凝聚,精神映出一片无暇皎白,随时准备接受深层的暗示。
他“呔!”一声掌击眉心,猛然睁眼,低声喝道:“苍鹰开眼,万化归一!‘羿神射日箓’!”
将军箓的武功结合内力与符箓,以精神暗示激发潜能,这“羿神射日箓”的咒法一拍入额,在邵师载的五感六识之中,刹那间风息音止,黑夜林道上的一切突然变得无比清晰;虽只有短短一瞬,却已觑见林荫深处的一抹黑影---
“逮到你了!”
邵师载随手拔下一根长发,左勾右拈、伸臂绷直,宛若羿神张弓;“嗤!”一声破空疾响,附着内力的发箭脱手飞出。
只听一声震天惨嚎,一名身披狼皮的高大男子跃出林翳,布满青筋的巨掌摀着左眼,指缝间流出一丝血线。
男子身长九尺余,裸着筋肉纠结的黝黑胸膛,下半身以毛皮围腰,胸腹面孔都刺有靛蓝色的复杂黥纹;披覆的灰白狼皮随风飘扬,巨大的狼首张着尖黄利牙,恰恰盖住男子的头颅,犹如量身订做的兽型兜鍪。
邪火教教主座下有六大兽神,从这人的模样判断,当是其中执掌暗杀部队“天狼司”的司主“入室引狼”魏揖盗。
邵师载没料到这一记“游丝箭”竟能重创邪火教的六大兽神之一,眼看所以的半人狼都停下动作,彷佛断了线的傀儡,立即与师弟交换眼色,两人身形一晃,箭一般的冲出包围!
背后的魏揖盗却没有追来。
邵师载心头一松,忽听耳畔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小道士,看不出你有这等身手啊!啧啧,道胖子教得不坏。”猛然转头,见一名头带进贤冠、帽缨逆飞的白面青年与自已并肩而行,那人剃去双眉、面如敷粉,笑容十分邪气,夜里看来直如阴森森的髹漆木偶。
他在疾行当中双手抱胸,身子微微后仰,居然是倒着跑的。
邵师载背嵴生寒:“这等轻功……莫非是山魈鬼魅?”挥掌抵着李师载的背心,转头低喝:“走!”横身停步,拦在白面青年与师弟之间。
那青年也不出手,足尖连点,飞蓬般轻飘飘的落在一丈开外,封死了邵师载的进路,模样还是懒洋洋的,环抱双臂,斜倚古木,俊美的容貌蕴有七分阴气,月光下只见一双细长凤目里的瞳仁极黑极亮,几乎看不见一丝眼白。
李师载被师兄推飞出去,起落之间,见亭子已在十丈之内,不敢回头,一迳提气狂奔。
“想走?”
一串银铃笑语从林中流泄而出,隐有一股令人血脉贲张的魅惑之力。
李师载眼前一白,一片流雪似的宽袖挟着浓烈香气扫了过来,香气一钻入鼻腔,膝弯蓦地有些发软:“有……有毒!”连忙摒息后跃。
谁知香风却缠上了他似的,怎么都挥甩不开,李师载双手乱舞,踉跄后退,直到背后一掌抵来,一股绵和的内家真力透体而入,他灵台倏清:“师……师兄!”转头见邵师载面色铁青,两人竟又回到了原处。
一名宫装丽人自月下婀娜而来,瓜子脸、细柳腰,白皙丰腴的酥胸半露,小小的玉足踩着一双粉缎绣鞋,媚眼如丝,连声都分外腻甜。
“堂堂天狼司主,怎地挂了彩?来,让媚儿替司主大人拔出那根头发,莫要耽误伤势,平白坏了一只眼睛。”她全然无视邵、李二人的存在,柔声对树影里的魏揖盗说着,语气满是爱怜,面上却无半点同情怜悯之意,姣好的樱唇斜斜一抿,分明是幸灾乐祸。
另一头,抱臂倚树、犹如雪貂般的白面青年阴阴一笑,语带揶揄。
“魇道媚狐,魏司主好歹做过你的姘头,弄得你死去活来的,人说一夜夫妻百世恩,你岂可如此无情?那小道士的‘游丝箭’附有潜劲,一旦发丝入体,便与气脉相连,这一拔不止痛入骨髓,说不定连眼珠都给拔出来了。”
被称为“魇道媚狐”的宫装丽人晕红双颊,羞答答的掩嘴一笑。
“你这人,这是好没良心!媚儿……媚儿自从尝过你的好处,心里就没别人啦!世上男子忒多,又有谁及得上我的东乡司命?”杏眼滴溜溜一转,娇声道:“那根头发若不拔出,循气牵机,早晚插入脑中,届时便是一条死路。东乡司命大人如此品貌武功,本教中无出其右,魏司主一死,天狼司的五百死士还不归入东厢兵座管辖?”
名唤“东乡司命”的白面青年两指轻夹,顺着长长的绸绳帽缨一捋,黑亮的瞳眸连瞬几下,阴笑道:“你一向最讨教主他老人家欢心,说不定魏揖盗的人马便归你的‘夜魅司’所管,那里有我的份儿?”
“黄鼠狼、骚狐狸,老子还没咽气呢!”
魁梧的巨汉自树影中站起,邪火教的暗杀先锋、天狼司主魏揖盗跨出林翳,紧闭着淌血的左眼,黥满青纹的脸上露出一抹狠笑,冲邵师载一咬牙:“好!小杂毛,你好,好得很!好一根入体连气的‘游丝箭’!”在手揪着“发箭”一扯,长嚎一声,硬生生扯出一颗血肉耷黏的眼珠来!
魏揖盗咆哮声落,睁着空洞洞的左眼眶,张口便将自已的左眼吞下,手里长长的发丝兀自沾着稠红的血珠,“滴滴答答”的落在地面。
李载微看得目瞪口呆,魏揖盗却得意得很,仰头大笑:“吃落肚中、再化血肉,这眼还是我的,谁也拿不走!”白森森的尖牙沾着些许似肉非肉的红白浆渍,令人憷目惊心。
东乡司命叹息道:“魏揖盗,你中计啦!这游丝箭一经拔出,气脉受箭丝牵引,出血难禁,光流都能流死你。都说‘最毒妇人心’,可惜你不听兄弟的劝。”
魇道媚狐“哎哟”一声,雪白的笼纱缎袖一挥,掩口冷笑:“东乡司命,你这手借刀杀人之计也太毒了些。伤药我多得是,你别冤枉好人。”微微揭开襟口,雪白的奶脯上,一条红艳艳的丝线系着一只指头大小的鎏金小瓶,红线依着傲人的峰壑起伏剧烈,更衬得肌肤晶莹如雪,分外白腻。
魏克盗见她二人针锋相对,心中一凛:“他俩故意做作,终是拖死了我。”听风里送来微响,扬声叫道:“药座!这伤能不能治?”
邵师载、李载微正觉奇怪,林中忽传来一把嘶哑苍老的声音:“你也会担心不能治?哼!”
东乡司命神色微变,猛然回头,只见背后走出一名手持拐杖的矮小老人,双眼赤红,干瘪的嘴里暴出两枚尖细的门牙,身长大概只到魏克盗腰际,活像是一只千年老兔精所化,模样既滑稽又诡异。
老人颤巍巍地从东乡司命身畔走过,迳自穿过邵、李二人,那根树瘤嶙峋的奇形木拐一挥,一点蓝光飞入魏揖盗的手中。
“这药服下,一刻内出血必凝。如果捱不过一刻钟的出血,也就不用吃了,没的浪费我的药。”老人一屁股坐上道旁大石,自此邵、李二人的逃脱之路彻底断绝,要上半山腰的乘蹻亭,非越过老人不可。
邵师载的心沉到了谷底。
邪火教中精通医药的只有一人,便是主持西厢药座的掌药使西乡扶老。
此人不但在“六大兽神”中排行第一,更是帮助邪火教主司空度建立基业之人,要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掌药使西乡扶老、掌兵使东乡司命、天狼司主魏揖盗、夜魅司主魇道媚狐,眼看“六大兽神”已出其四,看来今夜之行,邪火教是势在必得了。
东乡司命自诩轻功无双,却被老头子欺至背后,白面一绷,强笑道:“我等以为得了先手,抢下攻山的首功,没想到药座老当益壮,居然还在我等之前,司命佩服之至。”
西乡扶老赤眼一翻,神情淡漠。
“你们继续聊啊!别理我老头子,等教主来了,再一起打上山罢。”三人闻言一惊,想起教主的命令,背嵴生寒,再没有勾心斗角的兴致,不约而同转过头,五只眼睛一齐集中到邵、李二人身上。
魇道媚狐杏眼滴熘熘一转,轻移莲步,袅袅娜娜地走上前,娇声道:“小道士,乖乖听话,可以少吃些零碎苦头。你们今日鬼鬼祟祟的,都送了什么出去呀?快说与姊姊听。”
邵师载心下骇然:“邓将军的‘瓦鸺’神出鬼没,连本山的守护暗桩也难以掌握,今日的行动何其隐密,怎地邪火教却能知晓?不对!必是她虚张声势。”定了定神,沉声应道:“将军箓与邪火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今夜擅闯本山、杀伤我教下弟子,意欲何为?”
魇道媚狐眼波流转,笑顾东乡司命、魏揖盗二人道:“你们听听,这小道士装傻哩!”冷眼回眸,阴笑道:“本教已向中京的伪帝宣战,你家道将首既是‘那个人’的生死至交,更率将军箓弟子入京参战,自是本教的敌人。你们也知大战一开,九嶷山势必失守,故与南陵邓苍形互通声息,偷偷将那样‘宝贝’运了出去,我说的是也不是?”
李载微面色惨然,颤声道:“师兄……”
邵师载铁青着脸,厉声道:“胡说八道!兀那妖女,岂敢妄……”突然一愣,再也接不下去。
原来魇道媚狐水袖一挥,身后的树林里垂下十来具尸体,死者俱是褐色劲装、褐巾覆面、腰插短刀,胸口绣着一只踞在飞檐上的猫头鹰,绣工虽然拙陋,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潜诡秘。
---“瓦鸺”。
望着那些被粗绳吊颈、鲜血染透褐袍的尸体,邵师载觉得全身血液都凉了。
魇道媚狐娇声笑道:“这些个猫头鹰,也算很不错了,只可惜遇上了我的夜魅司。小道士,你若乖乖吐实,姊姊便让你死得销魂蚀骨,不仅不痛苦,还是你平生难以想象的登天极乐。若教魏司主或司命大人来问,你只怕还巴不得一死。”
邵师载冷笑:“无耻下妖!将军箓门下,没有贪生怕死之徒!你……”忽觉身前黑风一晃,兽臭扑鼻而至,左眼一痛,一蓬血箭仰天喷出。
魏揖盗笑得露出白森森的尖牙,手中却多了颗鲜血淋漓的小球,正是邵师载的左眼。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魏揖盗龇牙一笑,目露寒光,脸上的青色黥纹扭曲如蛇:“你还有什么不要的?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邵师载摀着左眼,指缝间不住渗出鲜血;就着模煳的视线望向吊尸,心中默数:“一、二……十七。瓦鸺在本山轮值时,每班有二十人,这说来,至少有三头逃过了狙击。”
(原来……东西已经平安送出去了!)
邵师载面露微笑,似乎松了口气。
魇道媚狐眼尖觑见,笑靥一凝,向虚空中一挥手,尖声娇叱:“东西不在山上啦!速往南陵!”吊着尸体的林树上唰唰唰一阵影动,数不清的夜魅司密探没入黑暗,空余十几条瓦鸺尸褐尸悬在林间,随着摇晃的枝条上下起伏。
身裹轻纱粉缎的绝色丽人霍然转身,苗条的水蛇腰一拧,更显得玉臀浑圆丰盈,无比曼妙。
“你去哪里?”东乡司命抱臂乜眼,冷冷的问。
魇道媚狐“咭”的一声轻笑,侧着头说:“去将功折罪呀!我夜魅司得了情报,让你东厢兵座发兵围山,还赔上天狼司主的一只眼睛……若教那样宝物进了南陵,我们四个还有命在身?”东乡司命面无表情,魏揖盗却听得一凛,转头唤道:“药座!”
西乡扶者拄着拐杖颤巍巍起身,迳往山上走去。
“我只记得教主说过,除了那样‘宝物’,九嶷山上,片甲不留!夺宝占山、都是教主的命令。”魏揖盗一怔,狞笑道:“那我选‘片甲不留’!”
邵师载等的就是这一刻。
媚狐、扶老两人一动,合围的形势立刻有了缺口,邵师载趁魏揖盗开口分神,猛地抽下腰带踩住,另一端过肘撑起,整个人拉成一张巨弓,回头低喝:“李载微,快!”
李载微回神跃起,横身往绷紧的腰带上一蹬,邵师载十成功力所至,猛然一弹,登时将李载微“射”了出去!他附在额间的“羿神射日箓”尚未解除,这一射不逊于强弓硬弩,李载微倏地越过西乡扶老头顶,呼地飞向乘蹻亭!
魏揖盗发现中计,暴喝一声,双爪凌空扫去。
“不可!”西乡扶老连忙喝止,已慢了一步。
李载微被两记破空爪劲扫得口喷鲜血,去势更疾,眨眼间越过十丈距离,重重摔在山腰石屋前,呕了一壁憷目殷红。
那屋子的四壁均是石砌,无窗无门,砖接缝密如发丝,连刀刃都插不进去,就算檐下挂了写着“乘蹻亭”的乌木旧匾,也看不出哪里像亭子。
“那亭内……必有古怪!”西乡扶老瞬如脱兔,急向李载微扑去。
李师载被打得眼冒金星,恍惚中听得破空声近,咬牙将遁虚剑插入石屋前的钥孔,“喀啦!”孔内机簧咬住断剑,他用身体的力量压下剑柄,蓦地四壁轰响,簌簌落下土粉,整座屋子被落灰扬尘所吞没,震动之强,连四周的地面都摇晃起来。
“这……这是什么机关?”
西乡扶老倏然停步,舞袖挥开烟尘,却见石屋四壁沉入地底,只余四角的楹柱撑起斗拱飞檐,果然是座亭子的模样。
亭中不架横梁,而是以铜铸的悬心木吊起,尽管周围地动山摇,钟身却晃也不晃。
那钟大得不可思议,边缘几乎与原先的石屋四壁相贴,钟身布满古朴的夔形云雷纹,通体密密麻麻,竟无一丝空隙。
涡卷般的纹饰对称细腻,理路复杂又不显琐碎,透着一股寂静悠远的气息。
李载微扶着玄泉钟爬起,无奈伤势太重,挣扎了几下,始终起不了身。
邵师载远远望见,心头一揪,忍不住大叫:“李载微!快走,快点逃走!”忽然嗅着一股浓烈兽臭,魏揖盗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走?你们走得了?”喉间一束,已被掐得离地而起,箍着脖颈的茸毛巨掌收紧,渐难吸入空气。
他突然懂了。
你这笨蛋,李载微;既冲动又不镇定,还这么自以为是。
“密道……”邵师载垂着头,低声说:“在玄泉钟底下……”似乎在忍耐什么痛苦,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全身发抖。
魏揖盗听得分明,扬声道:“药座!小道士说,密道的入口在钟下头!”
老人拄着拐杖趋前,果然玄泉钟下是个黑黝黝的大圆洞,口径恰巧比钟缘再大一些,洞砌砖如井,内里深不见底,隐约传来一股湿润水气。
西乡扶老杖尖一点,把李载微拖到井边:“这洞忒深,你先下去替老头儿探一探!不过这双腿子,却用不上啦。”笃笃两声,将他的腿骨打折。
李载微面如白纸,身子微微一抖,连叫都叫唤不出。
西乡扶老正要将他扔下,忽见他口唇歙动几下,却不知说了什么,略微凑近:“小道士,你方才说什么?”
“我是说……”李载微闭着眼睛一笑:“你的腿子,也用不上了。”握住遁虚剑的剑柄一提,石壁倏然升起!
西乡扶老急忙后跃,谁知李载微右臂暴长,一把攫住老人的脚踝。
李载微的上半身横在井洞边,腰腹以下多在亭外,石壁机关一起,登时将他轧成两段,断掉的右手却不掉落,西乡扶老被倒吊着一路夹至壁顶,“碰!”撞上亭檐。
魏揖盗猛将邵师载甩开,才发现石壁又降了下来,西乡扶老狼狈落地,拖着断手连磙带爬,一把翻至亭外。
“药座!你没事吧?”
“就凭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杂毛?哼!”西乡扶老惊魂甫定,猛将掉落在地的半截残肢踢回亭中,摸索着拾起木拐。
“死则死耳,烂命一条!想要老头儿的命,不过是白死一回。”
“我师弟的命,绝不会白白牺牲。”
邵师载拄着长囊站起,“唰!”甩开青布,露出一柄镌成龙首形状的青铜鼓槌,奋起最后一丝力气,将鼓槌甩向山腰的乘蹻亭!
“夔神轰”,原本就是世上唯一能击响玄泉钟的宝器。
(李载微!师兄……师兄照你的意思做了!)
邵师载颓然跪倒,似乎见到远方倚钟而坐的师弟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夹带风雷之势的夔神轰旋入亭中,悍然击上巨大的铜钟!
一瞬间,钟身四周的景物略为扭曲,无形的音波彷佛扯着所有的东西往内一缩,倏地迸散开来!距离玄泉钟最近的李载微首当其冲,尸身顿时化为齑粉;西乡扶老阻之不及,木拐一扔,转身掠出亭外,扭曲变形的空间却飞也似的追上他,老人身形一滞,身体的线条也跟着扭曲颤动,蓦地七窍鲜血激射,落地时整个人已蜷成一团,当场断气。
宏大的钟声响彻大地。
东乡司命、魇道媚狐掩耳飞退,兀自被震得气血翻涌。
随着玄泉钟的觾天响震,山间突然窜起一道道冲天白烟,周山此起彼落,原本枯黄的山林弥漫着一股潮湿雾露,视线顿时模煳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对望一眼,忽见一人嘶吼着划破云雾,手里抓着个血淋淋的道士,正是天狼司主魏揖盗。
东乡司命见他拎着一条残臂,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抓的竟是邵师载,这小杂毛的右袖空空如也,想来右手是被魏揖盗硬生生扯下,痛得晕死过去。
“不好!姓魏的发起疯来,难保不会要了小道士的性命!”
东乡司命飞掠上前,袖里铁扇一指,疾点魏揖盗右眼、咽喉、胸口膻中穴;双脚连环踢出,竟往下阴踢去。
魏揖盗神智虽失,反应仍在,两人连珠似的换过几招,魏揖盗不得不放下人质,东乡司命却抽身疾退,转头低喝:“用毒!”
魇道媚狐云袖一挥,一股彤艳艳的香雾迎面撒去,袖里玉指连弹,如发琵琶,又射出三道无色无味的药,魏揖盗逞凶逼近两步,忽然踉跄后退,状似醉酒。
魇道媚狐皱眉:“魏揖盗!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来?”
东乡司命冷笑。
“他聋了。”
魇道媚狐一看,果然魏揖盗耳中淌下两道细细血线,侧着头不住转向,似是努力辨别方位,半晌才回过头来,阴沉的右眼对上东、魇二人,神色已不复先前的疯狂。
魇道媚狐随手点了邵师载的穴道,眼见断臂处渐渐不再流血,邵师载却仍昏迷不醒,忍不住埋怨:“瞧你做的好事!这条线索一断,怎生与教主交代?”魏揖盗耳不能听,只是阴郁地望着她,剩下的那只右眼带着兽一般的森森寒光,看着教人浑身发毛。
“线索没断。你瞧,岂非到处都是?”东乡司命撢了撢身上的尘灰,悠然笑道:“玄泉钟响,这些水气便窜出地面,两者之间显有关连。”
“那又怎样?”
“传闻中,玄泉钟声动百里、城邑难禁,无论多远,都能为将军箓招来道门的援军。如今南方全是我邪火教的势力范围,天武军的邓苍形又困守南陵,要说援军,百里之内是绝无可能。这俩小道士不惜牺牲生命也要敲钟,你道是为了什么?”
魇道媚狐蛾眉一动。
“你的意思是……”
“钟声,有可能是示警,好通知山上的人我们来了,要及早防备;也有可能是为了启动某种机关,这满山遍野的水雾来得古怪,似乎是迷魂阵法一类,用来阻止我们上山。无论是哪种解释,背后的意义都只有一个---”
东乡司命冷冷的一笑。
“我们要的东西,极可能还在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