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季高一那年的暑假,何宏年纪大受不住热,执意要去度假村避暑。
林玉无感,问了何季,也说不去,于是这俩人又被留在宅子里。
林玉原本以为何季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没想到偶尔还是会有女孩子来家里找。
那天正是上午十点左右,有人传唤,说外面有人来找小少爷。
看穿着气质都不俗的样子,笑眯眯地跟林玉点头叫小夫人——林玉就把人放进来了,喊了人端茶,自己上楼去叫何季。
敲门两声,“小季,你同学来了。”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何季穿着家居服,长手长脚地站着,语气自然熟稔,“……哪个?”
林玉也不知道啊,只是摇头:“没见过,是个女孩子,不是上次那个。”
上次那个,据说也是何季的同学,家里是做什么芯片生意的,门户远不如何家高,心气儿倒是不低。
进来了对着林玉趾高气扬地品头论足一番,话里话外讽刺她是个如何如何小家子气的小老婆——林玉被骂惯了,听见那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反倒是何季眉眼阴鸷地打断了那个女生,阴阳怪气地把人轰出去了。
这次这个却很好,瞧着脾气软和的,也很懂礼貌,长得小家碧玉,和将近叁十岁穿包臀裙的林玉是两个极端。
林玉让两个孩子在客厅聊,回头吩咐厨房多做一个人的饭,又点了几样菜和汤,想着出于礼数留那个女孩儿在家里吃午饭。
再折回去,客厅就只剩下何季了,自己喝着水看林玉随手扔在桌上的杂志,除此之外,四周都静悄悄的。
“你同学呢?”
“回去了。”何季的声调再平常不过了,似乎也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妥。
林玉绕过去,站定在他面前。
“人家来了,又到了马上吃午饭的点儿,留下来吃个饭多好。”
何季抬眼看她,面庞稚嫩,但眼神并不,“没那个必要,我和她不熟。”
林玉一噎:“那人家来找你干什么?”
何季很认真地温声解释:“班里老师让各自组成学习小组,她想和我一组。我不想,就拒绝了。她就走了。”
“她学习不好吗?为什么不愿意?”
“她学习好,我也不愿意。我不喜欢和女生一组,她看我的眼神让我不舒服。”何季直言不讳。
林玉噤声了。
她忘了,何季性格本来就不是平易近人的,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关系好了,给了她一种他或许转性了的错觉——也是她不该,不该强求何季去维持他不愿的交际。
中午吃饭时,许是看出来林玉心情怅然,何季搁下筷子,给她盛了碗汤。
“上午我说那话,你不高兴了?”
林玉不作声,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何季沉默两秒,似是斟酌了一下措辞,“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喜欢和没什么交集的人靠的太近,不是说我讨厌异性。”
男孩儿语气幽然:“你和她们不一样的,我们和他们,也是不一样的。”
对,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人。
林玉点点头,接过何季手里的汤碗。
这天夜里狂风大作,闷热了好几天的温度骤然降到低点,风雨交加之时,位于小半山腰的何宅被一颗百年松树砸断了通电。
林玉从梦里惊醒,飘摇雨滴正打在落地窗上,门外有人敲门。
她坐起来想开灯,几次不成,这才意识到断电了。
外头那人敲门的声音却越来越急,吓的林玉寒毛直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她用手机照亮,从床上下来,“谁啊?”
门外立刻追着回:“是我。”
是何季。
林玉连忙叁步并作两步去开门——外面果然是何季,少年面皮雪白,脸色却惨淡地不像话。
林玉视线下移,看到何季连鞋都没穿,是光着脚跑出来的。
还没等林玉问出口,已经被早就高她一头的何季猛地抱在怀里。
林玉惊了一跳,何季也没撒手。
“打雷了,外面打雷了……”男孩儿的声音里满是惊惶,林玉甚至能感觉到他在打颤,身体僵硬的不像话。
她支在半空中的手停顿几秒,没有推开他,而是轻轻地放在他背上。
何季的亲生母亲死在一个雷雨夜——这话是何宏身边那个杨恩先生,在一次会面中说漏了嘴的原话。
林玉大概知道何季为什么怕了。
有佣人陆陆续续举着电筒上楼,脚步繁杂,林玉让何季先松开她,推他进屋:“先进去,我把他们打发了。”
关上门,邹妈诚惶诚恐地领着人跑过来,跟林玉解释断电的原因,并说已经联系了人过来修,但因为太晚了,可能要到后半夜。
“小少爷的夜灯只怕不亮了,我找了几根蜡烛,没有手机电筒那些光刺眼,小夫人您要不要?”
林玉眼皮动了动,也才知道,何季晚上睡觉要开夜灯。
“都给我吧,待会儿我给小季送去。夜深了,你们都回去睡吧,注意安全。”
邹妈等人连连应是,主人家好说话是最省事的了,她们乐得早点儿返回去睡觉。
关上门,林玉一袭素青色睡裙,影子在手机光照下摇摇曳曳。
何季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林玉给他倒了杯温水,然后搬把小凳坐他对面。
她有意想安慰一二,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别人的伤疤尚且不知道能不能揭,她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惹何季更难受——那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是这偌大何宅里所有人都叁缄其口的人。
何季手里那杯水使得他感受到一丝丝温度,身体慢慢回暖之际,外面再次噼里啪啦一道惊雷乍现——
何季脑子发懵,幼年时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突兀地一一闪现,恶从胆边生,恐惧冰冷割得他头疼欲裂。
他急促地喘息声未定,再回过神来,林玉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别怕,别怕……”
她从没见过何季这么狼狈可怜的样子,虽然早知何宏禽兽,料想何季以前可能经历过什么,但也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何季无法形容那瞬间他的感觉。
他怕黑怕雷,何宏咒骂他没有男子气概,不管他的恐惧从何而来,家里没有人敢在他怕的要死的每个雷雨夜陪他——他只能自己坐在房间角落,出一身冷汗,控制不住自己把从前的那些事想一遍又一遍,想何宏怎么对他母亲的,想她当年看着年幼的他的无助绝望的眼神; 有时候一夜过去他把自己咬出一嘴血,有时候身上全是应激反应下掐出的青紫——他没办法,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他才十几岁而已。
如果不是林玉,如果不是他还有她,他就要再经历一次那种怎么等都等不到雨停天亮的绝望。
林玉看不清楚何季的表情,只是觉得他的眼睛亮的吓人,她站起来,把小孩儿抱进怀里,她站着,对方就把脸贴在她腰腹处。
她听到他压抑哽咽的哭,眼泪沾到她手上。
“……他害死了我妈。我妈……是被他活活折磨死的。”
“……我妈躺在医院,他都不放过她。那天……也是这样的雷雨夜。我才四五岁,我妈跟我说,她坚持不下去了,要我好好活下去。”
“我找来人救她,抢救失败了,她死在我面前。”
他颠叁倒四,浑浑噩噩的跟林玉讲。
“他们说她是病死的。他打她,从不打在脸上,都打在衣服能盖住的地方。我看到的……只有这些;我看不到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林玉心里大骇,因为何季的话。
何季的哭声慢慢停了,他把林玉拉下来,抱的死死地,像将死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他只喜欢虐待和我妈长得像的,你别怕,也别离开我。”
何季咬着牙,不知道是怕的,还是恨的,少年的声音含着一丝决然:“他要是敢也那么对你,我一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