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妥当神龙山庄的事情,一行十人分乘四辆马车在静悄悄的黎明离开玉山前赴万里之外的天山。
童管家陪着小昭同行,到桐城祭拜公公婆婆后返回玉山。
方学渐多少有些自知之明,吸取上次差点闯祸的教训,临行前向老麻虚心请教了赶车的各类技巧,一路上经过了多次有惊无险的亲身实践,终于在第三天的日落前把赶车这一门技术融会贯通,用鞭子操纵马匹的跑向、快慢及协调性,手腕转折间,对“神龙鞭法”的使用诀窍亦领悟不少。
一行人绕道向西,车马经饶州、弋阳和贵溪,当夜在鹰潭歇了。
鹰潭唐代就有其名,当时只是一个小镇,归属于饶州府下的贵溪县。
鹰潭历来有“东连江浙,南控瓯闽,扼鄱水之咽喉,阻信江之门户”的说法(同治壬申年版《饶州府志》),又毗邻道教圣地龙虎山,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路途游客不绝,商贸、人文的发展比一般的州县还要繁华得多。
《广信府志》记载道:“商民三百余家,四境贸易喧闹之市”,有“舟揖通行,绕岸灯辉”之赞誉。
象山客栈前后各三进,共六十几个房间,食宿兼营,是镇上最像样的住宿之地。
闵总管这次出行带了二万两银子,她腰身原本就粗,再缠了万贯银钱上去,更加发横得似螃蟹一般。
她做人八面玲珑,用不着为了替山庄省点银子,和大家过不去,包了一个单门独户的后院给方学渐小三口,其余众人也是每人一间。
初荷破瓜时候前戏进行得十分充分,方学渐的动作又比较温柔,休息两天,已经可以慢慢行走。
稍事休息之后,方学渐带了初荷和小昭,携手到客栈大堂吃饭。
日头还有一半留在地平线上,大堂里用餐的人还不多,他目光转过,望见山庄众人已等在朝西靠窗的那个角落,便抱歉地笑笑。
老麻和四个马夫坐了一桌,童管家和闵总管坐在另外一桌,桌上已放了四、五样冷盘,凉拌粉皮、卤凤尖和酱牛肉之类,碗筷齐备,热菜还没有上来。
七人见庄主过来,一齐站了起来。
方学渐急忙示意大家不用客气,笑盈盈地牵着初荷和小昭的手,和两个管家同桌坐下。
他拿起桌上一个桃子形的酒瓶,拔掉木塞子闻了闻,扑鼻一股清雅的酒香,转头看见一个伙计站在身后不远,年纪约莫二十上下,黑瘦得就像一只褪毛的老猴子,一双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在初荷娇艳如花的脸上。
方学渐心中好笑,冲他晃了晃手掌,笑道:“小哥,这是什么酒?”
那伙计看得入迷,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顷刻之间便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十分讨好的笑容,只是眼神躲闪,多少有些尴尬,几步抢到他身边,笑道:“回客官的话,这是本地产的猕猴果子酒,按古方配制而成,酒味清冽芬芳,其他地方可吃不上这等好酒。”
初荷夹了一片牛肉在慢慢咀嚼,抬眼望了他一眼,突然嫣然一笑,道:“你的样子和猴子长得这么像,是不是经常偷喝这种猕猴果子酒?”
一桌子的人都笑了出来,方学渐想不到一向单纯天真的初荷还会讲笑话,虽显得有些刻薄,但第一个笑话能讲出这种水平,潜力绝对不容小觑,心中喜欢,暗中向她竖了竖大拇指,面向面红耳赤的伙计道:“再拿两瓶这种果子酒,和两只烤鸡给那一桌的五个爷台,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半饥不饱。”
那伙计不敢再看初荷,弯下腰身笑道:“烤鸡天下每个地方都有,本店有一味‘砂钵板栗鸡’,却只鹰潭这地方有,客官要不要尝一尝?”
故老相传,龙虎山第二十五代张天师有一日贵客造访,家中的厨师给他们做一餐家宴,把当地人送给天师的一只阉鸡用传统的烹调方法放进砂钵中,用小火烧。
厨子有事离开厨房,一个正吃板栗的天师府里的小孩,趁机偷偷将一把去了壳的板栗丢入砂钵中。
家厨没有发觉,阉鸡烧好后端上了桌。
当天师把钵盖一揭,一下浓香扑鼻,眼前金黄灿亮,宾主为之一惊,品尝后,客人直夸奖天师家厨的手艺了得!
从此以后,天师的家宴中又添了一道佳肴,砂钵板栗鸡也慢慢传播开来,成了鹰潭的特色菜。
听了他的介绍,方学渐顿时来了兴趣,要他多送两份上来,一桌一份,吃个尽兴。
伙计点头哈腰地下去,厨子的动作飞快,一盘盘的热菜流水价上来,除了“红油肚条”、“松炸鱼卷”和“扒四宝”等一些普通菜肴,还有一些如“上清豆腐”、“余江粉皮”和“贵溪捺菜”,是本地的特色菜,一尝之下,倒也别有风味。
一群人大快朵颐,正吃得高兴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一匹快马自长街那头飞驰而来,蹄声渐渐清爽,突然一声长嘶,在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方学渐吃得满嘴流油,口中叼着一个鸡翅膀,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魁梧壮实的汉子大踏步走了进来,左手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红褐色的脸膛上胡子拉杂,看不出多少年纪,一张面容颇见憔悴消瘦,但是虎步鹰视,举动间神态威猛,正是那日在浮桥上遇到的汉子。
那汉子扫视全屋,凌厉的目光在方学渐和小昭的脸上稍稍停留,左脸颊上的一根肌肉抽动了一下,便在靠近门口的桌前坐了,把那小女孩抱上同一条长凳,面朝大门,似乎在防范什么。
伙计小跑着过去,一边殷勤地用抹布在桌子上擦拭,一边笑着招呼客人要吃些什么。
小昭认出了那人,和方学渐对视一眼,嫣然一笑,向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方学渐知道在取笑自己,伸手在她丰韵的大腿上掐了一下,侧过耳朵注意听着那边的动静,隐约听那汉子说道:“来三个大馒头,两碗面汤……”不由大摇其头,进来的架势这么大,哪知道才吃五文钱的东西,那不是故意寒碜人么?
果然,那伙计立时变了颜色,又开口问了一遍,悻悻地收起抹布,转过头啐了一口唾沫,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在强奸那人的奶奶,还是在非礼那人的姥姥?
方学渐站起来拦住了伙计,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伙计连连点头,满脸笑容地去了。
过不多时,两瓶猕猴果子酒和八样精致的小菜摆上了那壮汉的桌子。
那壮汉面孔阴冷地看着伙计忙这忙那,直到把两只景德镇产的碎花白瓷碗放到他和小姑娘的身前,才蓦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伙计的手腕,沉声道:“我要的是三个馒头和两碗面汤,不是这些东西,你的耳朵有问题?”
伙计痛得龇牙咧嘴,口中“哎哟喂”地连声哀号,叫道:“这位客官,快放手,再扭腕骨要断了,这些酒菜是那边一个大爷叫小的送来的,跟我无关啊。”
嘴角朝方学渐一努。
壮汉慢慢松开了伙计的手掌,突然回过头,方学渐冲他笑了笑,端起酒杯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
那壮汉脸上的表情坚硬得就仿佛刻在一块花岗岩上,连眼睫毛都没有眨动一下,缓缓转过头发蓬乱的脑袋,对伙计说道:“三个馒头,两碗面汤!”
那伙计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倔的人,嘴巴张大得好像吞了七、八个鸡蛋,被壮汉雪亮的犹如锋刃似的眼光一扫,立时惊醒过来,点头退了下去。
方学渐听见那人的话,喝到喉里的一口酒差点呛出来,一张脸蛋憋得通红,面上有点挂不住了,突然大腿上猛地一痛,却是被小昭趁火打劫地扭了一记。
方学渐的原则是吃瘪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要在美人面前吃瘪,转头看见小昭漂亮眼睛中揶揄的目光,他只觉一股热气腾地涌上脑门,心中恨不得拿起椅子、盘子摔到地上,再用脚踏得粉碎。
他站起身来,心中拼命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冲动,缓步走到客栈的门口,每一步踏出,地上的青砖格格作响。
方学渐遭遇连番奇迹,此时的内功已臻武林一流高手的境界,要是他懂得正确的运用之法,足下的青砖一定会块块断裂。
他在那壮汉对面坐了下来,眯起眼睛和他那锋利的目光对接,好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叫道:“你这个人真的有趣,很特别,我喜欢。”右掌用力拍下,“咯勒”一声,一张好好的黄梨木桌子突然缺了一个角。
那壮汉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的锋刃由一把出鞘的钢刀化成了一枚隐伏的银针。
方学渐一掌拍出,心火稍稍收敛,口中笑声不停,手心握紧那块木头,慢慢站了起来,正想说几句漂亮话打圆场,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如风一般迅捷地卷到。
方学渐转头望去,眼前漫天飞扬的烟尘一点点消散,门口的情景逐渐清晰,五个精壮的汉子站在廊下,一列葛衣竹笠,腰挂长刀,标枪一般挺在那里,面遮黄布,十只冷如毒蛇的眸子一齐盯在方学渐的脸上。
方学渐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战,这五个人的眼睛仿佛是十块万年玄冰,冰冷刺骨,带着一股难以抵挡的寒意,让人不自觉地想起死亡、棺材和地狱等阴森森的字眼。
秋风扫过大街,门口“象山客栈”的锦旗鼓胀欲裂,习习作响,大堂里的客人都停下了吃喝,跳动的心脏一点点冷下来,浓烈的无形杀气弥散开来,把周围十丈内的空气绞成无数碎片,然后一丝丝凝结起来。
连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五个人是来杀人的。
大堂中一片肃静,山庄众人担心方学渐的安危,纷纷离开座位,围了上来。
方学渐背脊上出了层冷汗,脚下悄悄移步,嘴唇哆嗦,打个了哈哈道:“五位大爷赶的正好时候,天气好,地方好,时辰也好,这客栈里的‘砂钵板栗鸡’更好,各位可千万不要错过啊。”
老麻跑过来把他拉开,目光只在那五张蒙着黄巾的脸上打转,一脸肃然,嘴巴凑到方学渐的耳根上,小声说道:“庄主,这些人来得有些蹊跷,我们身有要事,就不要多惹是非了。”
方学渐笑笑,点了点头,又退开了两步,把走上来的初荷和小昭护在自己身后,问道:“麻叔,你看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老麻迟疑了一下,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想不到以豪侠仁义着称的‘关东五侠’,居然也学会攀附权贵,为了一点臭钱,甘愿为奸臣赵文华卖命,想不到啊想不到。”那壮汉解下腰间的佩刀,放到桌上,“嘣”的一声,拉开了木塞子,仰起脖子把一瓶“猕猴果子酒”往嘴里倒去。
从天亮至今,他除了在龙虎山的天师府里喝过一杯茶,粒米没有下过肚子,饥肠辘辘,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敌人如此强悍,没有足够的力气怎生打架?
而用最短的时间补充体力,最好的东西自然是酒。
“呛”,五把白雪一般的长刀同时出鞘,人影晃动,幽暗的房中突然亮起了五道匹练似的白光,纵横交错,分五个方位将那个壮汉裹在其中。
“叮当、叮当”,刀锋相交的声音急遽响起,清脆得犹如风中的铃声。
“好快的刀!”方学渐暗赞一声,如此短的时间内,拔刀出鞘,还要看准不同的方位,挡住五人快如疾风的进攻,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那壮汉已站了起来,掌中的钢刀是那种毫不起眼的银灰色,刀尖朝下,横握在手,几颗破碎的红色液体正从刀刃上慢慢滑下来。
那小女孩缩在桌边,瘦弱的身子轻轻颤抖,一双恐惧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盯着面前一动不动的五个陌生人,眼神凄楚之极,隐隐有泪光在里面打转,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排细小的牙齿咬住下唇,硬是不发出半点声音。
初荷推了下方学渐的肩膀,轻声道:“相公,那小女孩好可怜。”方学渐“嗯”了一声,握紧手中的木块,心中打定主意,必要的时候就把它投掷出去,或许就能救人一命。
天边的晚霞只残存了几分淡红的羞涩,像新嫁娘化妆后的面孔,又像几滩冲淡了的血迹。
暮霭沉沉,六个人定定地站在那里,如六尊泥塑木雕。
众人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透出一口,大堂中寂静得甚至能听见滴水的声音。
“滴答”一声,“滴答”又一声,清晰入耳,方学渐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老是听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他歪过脑袋想让小昭帮助掏一下耳朵,耳中又听见“呛啷”的一响,转眼望去,只见一把钢刀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刀刃落地,弹跳了几下后终于寂然不动了。
方学渐抬起头,最左边的那个杀手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来,脸蛋正中一道细小的红线慢慢变得清楚,殷红的血液越渗越多,黄巾一分为二,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张面孔很快被一层粘稠的赤红所掩没。
大堂中几个胆小的客人吓得惊叫了起来,方学渐心中一愣,暗怪自己眼神不好,刚才居然没看清那壮汉砍出了几刀。
惊叫声中,雪亮的刀光再度亮起,如一排排汹涌的浪花在那壮汉的周身澎湃激荡。
清脆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密如炒豆,急如暴雨,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响了数十次。
皎洁的刀光翻滚飞舞,猩红的血液四下迸溅,如一串串浪花上的墨色泡沫,夹带着一声声痛苦的闷哼,飞上众人的衣服、面孔和头发。
“砰、砰、砰、砰”,蛟龙一般的刀光骤然消失,来的快去的也快,一刹那间,寂静的厅堂变得更加黯淡,壮汉坐回了长凳上,四个杀手分立四方,扭曲的身子在地上凝固片刻,然后一齐朝后翻倒开来。
鲜活的血液从伤口汩汩而出,腥臭扑鼻,染黑了一地。
从门口望出去,远处的天空已经从青苍色变成了浓重的铅灰色,暮霭像一大块朦胧的墨迹,慢慢地抹在上面,渐渐模糊了眼前颜色鲜丽的山水人物,几颗寒星无力地挂在天际,闪动的银光仿佛微弱的叹息。
“解叔叔,解叔叔,好多血,你怎么了?”那个小女孩哭叫的声音在大堂中飘荡开来,打破了沉闷的寂静。
方学渐急忙跳将上去,只见那壮汉面孔扭曲,脸上都是豆大的汗珠,牙关紧咬,显然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眼光一转,才发现他的后背上割破了一道伤口,鲜血涔涔,打湿了一大片衣襟。
山庄众人围拢上来,闵总管撕开壮汉背上的衣服,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赫然在目,几有八寸多长,深可见骨,几个女子呀的惊叫出声。
一直缩在柜台里的老板点亮了一盏油灯,客栈伙计和几个胆子大的也围拢上来,胆子小的则偷偷从门口溜了出去,这里出了人命,官府上门盘问可不是一回好事。
有个生性多嘴的伸长了脖子朝里探看,问道:“死了没有?这家伙真厉害,以一当五,居然……”
人群中一声狮子般的吼叫把这人后半部分的评语吓了回去,原来闵总管替那壮汉止住血,从怀中掏出了金创伤药,敷在他的伤口。
伤口肌肤一遇到药粉,如火烧一般,难怪会大叫出声。
方学渐见他面色蜡黄,受伤显然不轻,又带着一个小女孩,想要逃跑恐怕万难,一旦被官府抓了去,有钱打点还好,没银两没势力的只怕比直接死了还要难过,他心中多少敬重这人是条汉子,虽然是条倔驴子似的汉子,有心救他一命。
向老麻做了一个手势,两人挤出人群,方学渐走到门口,指着地下的五具尸体,道:“麻叔,这些人真是什么‘关东五侠’么?”
老麻看了那些尸体一眼,目光转回来,顿一顿道:“看上去有点像,我只见过他们一次,而且还是在五年前,脑子里的样貌有些模糊了,‘关东五侠’家资丰厚,开着老大一个马场,不会沦落到做杀手这个份上吧。”
方学渐点了点头,笑了笑道:“这倒未必,那汉子不是说他们生性豪侠仁义吗?做大侠的整天要接济别人,这个一千,那个八百,还不能皱一下眉头,须打肿脸充胖子,打落牙齿和血吞。家资万分丰厚也经不起几年的折腾,这五个大侠居然活了五年多还没有饿死,也算奇迹一件。他们的马是不是卖得比其它马场便宜些?”
老麻的面上显出奇异之色,道:“庄主在关东住过?他们的情况倒知道得清楚。‘关东五侠’的马不但卖得比其它马场便宜些,货色也比其它马场好些。”
心中暗暗惊惧,这上司这么精明,自己从每匹马的进价上虚报了一两五钱银子的虚头,不知道他晓得不?
方学渐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他们自命清明仁义,自然不能在生意上太过苛刻,盘剥高利。大侠不是顺便什么人都能当得的,种田织布的农民不行,街头卖艺的不行,专门占他人便宜的生意人不行,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不成,保镖护私的不行,只有那些家资比较殷实,整天游手好闲没事干,想着去帮别人却时常帮倒忙的人才有做大侠的潜质。”
“这五个大侠的祖宗肯定比较能干,积累了不少家财供他们挥霍,折腾一空后又不能长期饿肚皮,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学起了当年的荆轲,投靠一个有钱的主子替人卖命,赵文华请得起他们,显然是个大大的贪官,幸好那燕太子丹也不是什么好鸟,大家半斤八两,做荆轲倒也不辱没他们大侠的名头,只是,麻叔,这个秦始皇我们该不该救?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老麻暗吁了口气,心想你说了这么多,原来是问我要不要救这个汉子,这个人命关天的黑锅我可背不起,沉吟片刻道:“这种事情我以前没碰见过,庄主年少有为,拿的主意一定是高的,老麻只要跟在您后面办事就行了。”不动声色地把皮球踢了回去。
方学渐眯起眼睛看着他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恨不得踢他一脚,笑道:“闵总管出手替他治了伤,我们再想置身事外恐怕难度不小,这样吧,爽性好人做到底,救他一命。这里出了五条人命,官府不久便会来拿人,我们今晚便不在这里歇了,往前赶一段路,出了贵溪县的管辖地界便能缓上一缓了,麻叔,你去通知大家收拾一下,尽快离开这里,还有,把吃剩的酒菜打包,这两人看上去饿了好几天了。”一招“干坤大挪移”,把皮球轻轻踢给了闵总管。
一番忙乱,山庄众人回房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几个男仆七手八脚地把那壮汉抬上马车,老麻失了座位,只得骑着那人的骏马在前带路。
闵总管结账付钱,拣桌上完好的酒菜麻利地打个油纸包,她有心让那小女孩跟着自己,出言相邀,小素却执意要和她的解叔叔同车,闵总管无法,只得助她爬上车去,顺手把那包酒菜塞到她的怀里。
新月弯如眉毛,天上散漫的群星仿佛也喝了那“猕猴果子酒”,一颗一颗醉眼朦胧。
车马起行,沿官道一路向西,很快就把灯火稠密的鹰潭镇抛弃在身后,过了余江就是临川县的地界,贵溪县的衙役想要到邻县捉拿犯人,公文往来,那是非花上好些工夫不可。
众人又向前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处叫东乡的小镇,夜渐深,赶路诸多不便,方学渐同老麻商量后决定在这里暂住一宿。
这镇子实在太小,街道两侧是两排高低起伏的砖瓦房屋,满满的算,也不过百十来间房,二十八、九户人家。
老麻找了半天都没发现有挂着“客栈”字眼的屋子,只得敲开一家看上去还算殷实的住户,好说歹说,许以二十两银子的重金,主人家才同意让他们在堂屋和偏房住宿一晚。
主人叫起已经上床的婆娘,去厨房烧了一锅热水给他们漱洗,又搬来了十几捆干草,在地上平平铺开,拿出已经洗净收好的两张竹席,铺在干草上面,这样勉强可以睡人了。
那壮汉在车上吃了不少酒菜,脸色有所好转,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在两个马夫的扶持下已能勉强行走。
方学渐向主人要了一把没有扶手的靠椅,为了不触及伤口,让他反向坐了,自己则在倒在一个竹藤编成的躺椅上。
小素没有去偏房睡,把堂屋角落里的一个小凳子搬过来,靠着壮汉贴墙坐下。
闵总管一手提着药箱,一手举着烛台,过来给那汉子检查伤口,先用温水洗净伤口,重新敷一遍金创药,再在上面放几层纱布,用一根长长的绑带捆好。
她收拾好药箱,弯腰看着收缩成一团小素,轻声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跟婶婶到那边去睡好吗?”
那小姑娘怯生生地睁大了一双大眼睛,两粒清澈的眼珠就如两颗名贵的黑珍珠,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她望了闵总管好半晌,突然轻轻摇了摇头。
那大汉扭过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目光之中全是怜惜,轻声道:“这孩子怕生,就让睡在这里吧。”
闵总管直起腰来,朝小姑娘笑了笑,又朝壮汉点了点,道:“这孩子怪惹人疼的,晚上冷,我去拿一件衣服给她披上。”转身拿了烛台出去。
方学渐心中一动,见那壮汉身上的衣服污秽不堪,斑斑点点全是血迹,又兼背后破了一个大洞,哪里还能穿出去见人,转头说道:“牛福,把你多余的换洗衣服给这位爷台一套。”
“庄主,我哪里有多余的换洗衣服?这次出来,我总共就带了两套衣衫,我还想别人救济我一套呢。”
方学渐啐了一口,笑道:“你这样子喊穷,存心是让我这个当庄主的下不来台么?衣衫你现在拿出来,明天中午我们就能到南昌城,放大家半天假,你从闵总管这里领三两银子去,上街买套好的作为补偿。呵呵,不要银子到手,衣服不买,却拿去给窑子里的相好买胭脂了。”
屋子里的几个仆人都笑了出来,方学渐面前,他们多少有些顾忌,鸭子叫的笑声便有些参差不齐。
牛福听说有三两银子可拿,哪里还有半分什么不愿意的,马上从当枕头用的包袱里取了一套八成新的青布衣衫出来,塞到那人手里。
壮汉接过衣衫,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多谢。”
牛福努努嘴,把脑袋凑过去,低声道:“你要谢,还是谢我们庄主大人吧,他最爱结交各种朋友了。嘻嘻,我还要感谢你呢,三钱一套的衣衫换三两银子,我这不是发了一笔小财么?”
壮汉停了一下,扭头望向躺椅上的方学渐,道:“在下解明道,多谢庄主相救之恩。”
方学渐心中得意,微笑道:“我姓方名学渐,解兄不要庄主长庄主短的,显得生分,看得起我就叫我一声学渐弟,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唯一能称为长处的,便是喜欢和你这样有个性的好汉交朋友。”
解明道面上一红,两只大大的眼睛游移过去,望定那颗黄豆般的烛火,叹了口气,道:“我这牛脾气哪里称得上什么有个性,父母生下我就是这个性儿,怎么改都不成,却让我吃饱了苦头,老婆跟人跑了不说,做官还得罪人,我是世袭游击,行伍十五年只升过两级,还是李天宠李大哥看我打了几场胜仗给升的,你说我有多没用。”
方学渐心中一惊,他实在不能把眼前这个落魄的好像叫花子一样的汉子,和朝廷堂堂的从三品副将联系在一起,他咽了唾沫,笑道:“想不到解大哥还是朝廷命官,真是多有失敬,不知道现在哪个地方高就?”
解明道摇了摇头,一双空洞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道烛光上面,面孔慢慢涨红,呼吸也逐渐急促起来,目光红得似要流血出来,突然咬牙切齿道:
“全是赵文华这恶贼在皇帝面前进谗言陷害忠良,巡抚总督张经张大人,李天宠李大哥,俞大猷俞老师,巡抚都御史曹邦辅曹大人,抓的抓,流放的流放,削职的削职,只要有点本事,能杀几个倭寇的人都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个畜生,除了会拍马屁,能哄皇帝、严嵩高兴,他还会做什么?陶宅一战,三万兵马被一千多个倭寇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他奶奶的,吃屎的狗贼!”
在玉山城时,方学渐经常听一班秀才同年谈论天下大事,对时事倒也不是十分陌生,知道嘉靖皇帝十八年死了母亲蒋氏后就一心求道长生,二十八年太子死后更是把后宫搬去西苑,再不上朝议事,朝政大权全都由严嵩一人独揽,已有七载。
赵文华乃严嵩最信任的一个义子,和严世藩一起,构成严嵩的左臂右膀,官职虽只是一个工部侍郎,权势却大得惊人。
三十三年,东南沿海倭寇十分肆虐,荼毒千里,富裕的东南海域几成白地,他上书嘉靖皇帝,说出现倭寇是因为东海龙王不高兴,派了一些虾兵蟹将来捣乱,只要派人去东海边上好好祭祀一番,倭寇不战自平。
嘉靖皇帝笃信道教,在“神霄派”方士陶仲文的怂恿下,夜夜新郎,天天采补,是追求修道成仙、永享清福的狂热分子。
他听了赵文华的进言,觉得大有道理,马上下了一道圣旨,封他都察院左都御史,巡抚东南,祭祀海神。
赵文华奉旨出京,一路上大张旗鼓,扰民扰官,受贿索贿,敛财手段千奇百怪,无所不用其极,迤俪南下,多行一日,行李就会多重数千斤。
祭祀过海神,那些倭寇不见其平,反而更加猖獗起来,风言风语越来越多,面子上挂不住,便挂帅出征,带着数万官兵东征西讨,屡战屡败,屡败屡富,官兵如狼似虎,沿路抢劫无辜的百姓,比倭寇更加凶暴百倍。
看到张经在王江泾打了一个胜仗,赵文华眼睛血红,一张状纸呈上去,诬陷他延误战机,有纵容倭寇的嫌疑。
严嵩看见义子送来的一大批金银珍玩和美女娇娃,哪里还用多说,屁颠屁颠地跑到西苑,在皇帝的耳朵边添油加醋一番。
嘉靖皇帝龙颜大怒,拍案而起,命锦衣卫立时逮捕总督浙福南畿军务张经和巡抚浙江副都御使李天宠,其时嘉靖三十四年五月。
张经被押送到京,在皇帝面前详细述说了自己进兵的始末,最后道:“我担任总督只半年,前后俘斩倭寇五千,恳求皇上原谅我的些小过失。”嘉靖皇帝没有听,经刑部最后裁定,论为死囚,弃市之刑,秋后执行。
这下子急坏了张经和李天宠的家属,凑集银子四处打点,却连见一面而不可得。
解明道和李天宠是磕过头烧过黄纸的结拜兄弟,当下变卖家产,疏通关节,可是成千成万的银子放进北京官场这个无底洞,直如溪水流入大海,连泡沫都没有溅起一点,终于有个收了五百两银子的牢卒不算太黑,从里面带出了一句话:要救人一命,只有求救于身兼少师、少傅和少保三孤,时任礼部尚书的陶仲文。
方士陶仲文是道教“神霄派”的弟子,是嘉靖皇帝极为恩宠之人,封侯加爵,位极人臣,“见辄赐坐,称师而不名”,平时对他更是言听计从,绝无反驳。
张经、李天宠之事,如果能得他说上一言半句,必能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