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他仍未醒来。
苍白精致的面孔深陷在松软的大白枕头里,乍一看仿佛被堵住了呼吸。身上穿着宽大的病员服,露出纤细的脖子,和……那个让人刺目的项圈。
清孝憎恶地看着那个项圈,他已经设法取下了恋人身上那些淫靡的装饰,包括肚脐四周镶嵌的碎钻,就是不敢动这个项圈。不仅仅是担心硬取下来会有生命危险的问题。
清孝的五指已不觉紧握成拳,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把那个罪魁祸首一刀捅死。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郁闷地吐出一口气,清孝走到窗边,猛地把窗子拉到最大。但这无济于事。太阳虽已完全落了下去,扑面而来的夜风里仍留存着白昼的余温,潮湿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几棵高大的椰子树映衬着淡青色的天空,浓浓淡淡仿佛剪影一般。
清孝坐到窗台上,就着冰冷的矿泉水继续啃中午没吃完的黄油蛋糕。蛋糕忘了搁冰箱,现在热乎乎的吃着有些恶心。但他不想再出去买便当,就算只有几分钟,他也不想再离开床上的那个人。何况他本来就没什么胃口。
勉强吃了两口,眼睛忍不住又瞟向昏睡中的青年。他知道,恋人即将醒来。
这几天忙于做体检做手术,安顿这安顿那,为免横生枝节,干脆一直让恋人处于麻醉状态。但到了今天,是一定会醒的了。一思至此,手里的蛋糕顿时再也吃不下去,他总算知道这几天自己一直烦躁不安的原因是什么了,他竟然在害怕那双眼睛真的睁开。
清孝苦笑了一下,什么时候自己竟变得如此患得患失了。最糟糕的时刻都已经经历过了,现在他还在自己身边,这已经很好。
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擦了擦手,把最后几口矿泉水向自己当头淋下,重新坐到床边,把恋人的头发弄弄乱,手指沿着对方的眉骨一点一点地移动。
他的动作足够轻柔,但就在移动到眉毛中段时,忽然觉得指腹微痒,仿佛被蝴蝶的翅膀轻触,心中不觉一动。凝神一看,一双明亮的眼睛正透过手指的缝隙直直地盯着他。
清孝的心霎时间狂跳起来。他讪讪地缩回手,想解释点什么,却又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而对方也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盯着他,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起码在清孝的眼中是这样。那眼神看得他毛骨悚然。
这令人尴尬的寂静简直象延续了一个小时,也许更久,清孝终于忍不住干咳一声道:“呃,你,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我叫……”
然而不等他说完,对方已经接下去道:“真田清孝。我记得这个名字。”
清孝怔住,呆呆地看着一丝微笑慢慢自对方的唇角浮现:“你居然还活着。”
久违的快乐像烟花般的从心底里爆炸开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喃喃地道:“是的,我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他语无伦次地道:“我是说,我活着,你也活着,你还认得我,这真好……”
对方显然比他冷静得多,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道:“那么你一直活着,活着,离开我。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似乎不胜疲倦。
清孝静了一下,稳住了心神,艰难地开口:“小羽,你听我说……”
然而对方已截口道:“我叫零。”
清孝一怔,对方又心平气和地重复了一遍:“我是零。”
他缓缓张开眼睛,目光清澈如水,有种历经沧海后的宁静:“你不用解释的。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很好。”
他看着清孝,微微一笑,依稀还是那个夏日午后刚刚睡醒的笑容纯净的青年:“你也很好。就是头发长了。”
“你的头发以前不是这么长。”那只纤细苍白的手在清孝面前比划,好像只白蝴蝶飞来飞去,“似乎只到这个地方。
清孝吐出口长气,好容易攒足了勇气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自失地一笑:“是啊,这里弄了个疤。只好留长了头发遮丑。”
他拨开前额的头发,靠近发际线处有一道一英寸左右明显隆起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看着对方惊讶的样子,白蝴蝶停留在空中,怯怯地欲进又止,清孝再也忍不住,捉住那只手放到自己前额的疤痕上。
然而对方只是轻轻一触就闪电般地缩回手,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干脆背到了身后。看着清孝失望的眼神,他似乎有些不忍,安慰似的道:“其实,还好。我不觉得丑。”
那略带歉意的笑容就像颗火星,点燃了心底暗藏的希望的引线,在这危险的黄昏,那句话终于问出了口:“你是知道的,是么?”
这句话说出,清孝已不禁哽咽:“那些事情,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还记得的吧?你应该还记得吧?”
或许是他说话的样子太过动情,那张苍白俊秀的面上现出了犹疑的神情:“或许吧……偶尔会想起一些……”
漆黑的眼眸有些恍惚:“浮光掠影的……好像前世的记忆。就像今天那句,那句叶芝的诗,是你吧,应该是你念过我听过……”
在渐趋暗淡的天光映衬下,那双眼睛像是漂浮在梦幻中,却在这一刻抓到了现实,迷惘的神情都退了下去。他笑意盈盈地道:“那么是主人让你来的吧,他以为我想见你,其实没有必要的。他对我真好……”
天地霎时都静了下来。在这一刻,真田清孝清晰地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热空气象海浪般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与之相对的是身外的一切正象退潮时的海水平稳有序地离他远去,包括病床上这个有着似曾相识的面孔的年轻人。
什么声音在他耳边鸣响,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在发问:“你在说什么?主人?你把那个象畜生般对待你,不,那个待你比待畜生还不如的恶棍叫主人!”
然而对方的态度比他还要激动。准确地说,他从未见过那张一向温和沉静的脸上会出现这样狂怒的神情。
“住口!”那人霍地坐了起来,厉声道:“不许你侮辱我的主人!”
他似乎此刻才注意到自己穿着衣服,神色一下子慌乱起来,三下两下撕破了病号服,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光裸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叫道,“主人给我的标记都哪儿去了?这是在哪里?主人呢,我的主人在哪里?”
清孝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这一幕让他笑不出来的滑稽剧。看着那个顶着浅见羽名字的陌生人哭哭笑笑,说着他不懂的话。那是羽的面孔,他闭着眼睛也可以画得出来。那是羽的声音,他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听过。但那里面住了什么?哪里来的妖怪占据了那个躯壳?
他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发干。那个仿佛是羽发出的声音仍在他耳边叫嚷,已经带上了哭腔:“告诉我,我的主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清孝深深地吸了口气,挺直了身体,那句练习已久的话还是派上了用场。他直视着床上那个惶恐不安的男子,缓慢地道:“你的主人不会来了。”
他用一种淡漠的口气随随便便地道:“他已经把你送给我了,现在你是我的人。”
那青年震惊地看着他,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具僵硬的尸体。过了一会儿,青年颤抖的手伸向了脖子,不停地抚摸着那个恶心的项圈,像修士数着手中的紫檀念珠,渐渐镇定下来。
他看着清孝,神色鄙夷,唇边慢慢勾起一丝冰冷的微笑:“这种蠢话……你以为我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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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单面镜,他们可以很清晰地观察那青年的一举一动。放在桌上和放在地上的食物都没有动过,撕碎的衣服扔在一边。那青年仍然保持着赤身裸体,直跪在地板上,双手背着身后手腕交叉,眼睛谦卑地盯着前方的地板,神情既渴望又焦急。
“他仍在等待他的主人回来。”阿尔贝评论道,“你看他的手,那是等待捆缚的姿势。这应该是他主人的要求。”他是个四十来岁的墨西哥裔心理学家,卷曲的黑发黑如鸦翅,皮肤是那种黯淡失血的苍白,佛罗里达的阳光也没能让他的肤色显得健康一点。眼睛则是极浅的灰色,乍一看像是透明的玻璃球,边缘有些发红,幸亏戴了厚厚的黑框眼镜遮掩了一些。这幅古怪的模样倒是很符合一般人对科学家的概念,事实上以他的年纪来说,的确可算是这一行当的翘楚。
清孝木然地看着观察室里的青年,没有说话。
阿尔贝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你在期待什么。如果他真如你所说,过了三年的奴役生活,你不可能期待他有别的反应。这世界上没那么多奇迹。”
清孝沉默地听着,往靠背上一躺,十字交叉着搁在胸前,不带丝毫感情地道:“看来他说得没错,他是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