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渐渐扩大,他心中一动,霍地站起身来,将屏幕定住,放大。
一次又一次地放大之后,阿零看的网页终于展现在他眼前,虽然不甚清晰,但足以认清上面的字迹。
清孝面色铁青,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慢慢回放。看到最后一格时,他再也忍不住,嘴里的咖啡噗的一声全喷到了屏幕上。
他一面擦拭着监视屏幕一面大笑,打开另一排监视器。四个屏幕从四个不同的角度清晰地反映出地下室里的情景。忍坐在床上,缩在角落里,手提电脑放在膝盖上。摄像头装在天花板的四角,但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只能看到打开的机盖。忍专注地看着屏幕,时而陷入沉思,面色始终是一副平静而安稳的样子。然而清孝仍然能看出,那双眼睛里越来越深的自嘲意味。
清孝不觉微笑,悠然地喝了一口咖啡:可怜的家伙,总算发觉他的唯一出路就是和自己合作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过忍竟然会把银行密码都告诉阿零,倒是出乎清孝的意料,是真把阿零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了吧。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爬上清孝的心头。刚听说忍让阿零帮忙管账的时候,清孝只当是忍榨取小羽剩余价值的手段之一罢了。为了让阿零尽快恢复、重新融入社会,清孝也沿袭了这一做法,但他从没想过要把银行账号和密码也告诉阿零。无关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从没觉得有这个必要。正如再亲密的情侣,也不会连什么时候大小便这类私密事情也向对方详细报告一样。
是的,阿零每天上厕所都会向他早请示晚汇报,这只能让清孝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象个凶恶的监牢看守似的。但只有在此刻,看到忍居然连银行账号都让阿零掌握,他才真正意识到,主奴之间的这种信任似乎并不只来自奴隶的单方面。那个SM的圈子,他始终进不去呢。
三年。这三年时间造成的空白,已经不仅仅是一堵墙的问题。他和他所爱的人,几乎已经生活在不同的时空了。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阿零才会觉得茫然无助,转而投向忍的怀抱吧。看来自己真不是个可以让人放心依靠的主人呢。
清孝微微苦笑,轻轻地揉着太阳穴,对着自己自嘲地笑笑:“该死心了吧,不用打把小羽变成奴隶的主意了。若论做主人,你永远都无法超越那家伙,虽然他真的是个混蛋。”
他有一点羞愧,为自己竟然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而脸红。一排又一排监视屏幕在他面前播放,画面上的人影不断地晃动,跳跃的画面让他有些眼花。他不禁闭上了眼睛,稍微休息了一下。窗外仍在下着细雨,潮湿微凉的空气包围着他。
他觉得有些累,随手放入一盘CD,正好是一首鲍勃迪伦的老歌《骤雨将至》:
“Oh, where have you been, my blue-eyed son?
Oh, where have you been, my darling young one?
……I've stepped in the middle of seven sad forests,
I've been out in front of a dozen dead oceans,”
究竟到哪儿去了,我那蓝眼睛的孩子?
究竟到哪儿去了,我亲爱的小孩?
……我走进七座悲伤的森林中,
面对着十二重死去的海洋……”
那沙哑粗糙得有些反音乐的声音从音箱里流出,应和着窗外沥沥的雨声,有种催人入眠的味道:
“I've been ten thousand miles in the mouth of a graveyard,
An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rain's a-gonna fall.”
“我走进一处墓园,那墓园仿佛长达一万公里
而大雨眼看就要狂烈、狂烈、狂烈、狂烈、
狂烈地落下……”
清孝长长地吐出口气,翻身坐起,盯着那些不断闪烁的屏幕,以及屏幕里孤单彷徨的阿零和看来成竹在胸的忍。
在这一对看来情意绵绵难舍难分的主奴之间,就是自己这个存心不良居中破坏的的恶巫师了。
这想法让他很有点悻悻然,却也激起了他强烈的战意。他盯着屏幕上的忍,含了一口咖啡,却没有立即吞下肚,而是很响地漱着口,磨着牙:
“那就来吧!看看是你能先让他直立行走,还是我能先让他恢复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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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零扶着栏杆,望着下面层层叠叠的螺旋式楼梯,面上是全然的恐惧。
清孝看见他的手指握栏杆握得很紧,指节已然发白。腿在微微颤抖,看起来仍很虚弱,全身的重量似乎大半仍落在双手上。
清孝挑了挑眉,道:“你能行么?”
阿零没有回答,闭了闭眼努力调匀呼吸。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眼里的恐惧似乎消退了一些,但气息仍然不稳。他盯着那楼梯,慢慢地点了点头,决然道:“我想我可以。”
清孝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他以坚定的目光回应。清孝轻轻地呼出口气,走到楼下,道:“好,那你下来吧。”
他果然扶着栏杆慢慢地走了下来,一只脚先踏到阶梯上,摸索半天,似乎要确定稳不稳固,然后才放下另一只脚。
速度真是慢得可以。
但不管如何,他是真正地“走”下来。
他越走越是激动,脸胀得通红,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睛亮闪闪的,象是有精灵在里面快乐地跳舞。
被他的情绪带动,清孝也跟着高兴起来,但一想到他大概是为了忍那个家伙才练得那么辛苦,又不禁有些酸溜溜的:
“一定要为了救那个家伙,你才肯这么努力地练习么?”
这话他自然不会蠢到说出来,但脸色不免难看了几分。阿零看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孔,脸上兴奋的神情顿时消失了。他垂着头,局促不安地站在楼梯中段,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
清孝开始以为他想休息一会儿,等了半天不见动静,道:“又怎么了?到底哪里不舒服?”
阿零轻轻一颤,道:“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清孝皱皱眉,道:“那你快点啊。”
阿零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但并没有立即动作。他盯着楼梯的扶手,似乎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使力气了。
他仍然在努力想做点什么。抬起左手放到下一节的楼梯栏杆上,于是两只手便形成了一个交叉,他有些不知所措。是该顺势抬起左腿踩到下一级台阶上呢,还是应该先把右手放到栏杆上更稳妥呢?
开始一直做得蛮顺畅的,根本没意识到手脚该怎样配合才合适,自然而然就这么走下去了。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空白停顿之后,居然也煞有其事地成了一个问题了,而且越是思考越是茫然。
一束阳光投射在他前面的楼梯栏杆上,木质的栏杆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得掉了漆,呈现出斑驳的色彩。阶梯并不高,也就十几级的样子,但因为是螺旋式,看起来分外长。阶梯上铺着墨绿色的长绒地毯,一阶一阶地盘旋下去,排列得非常整齐,就这么单调地、有规律地排列下去,象是通往一个神秘的异时空。
那时空的中央,也就是阶梯的尽头,矗立着真田清孝的身影。那人站着满是灰尘的阳光里等着他,脸上现出微微不耐烦的神情。
阿零俯视着脚下的阶梯,阶梯以一种整齐的节奏在他面前无限延伸。他怔了半晌,决定还是先抬右手,两只手都抓住栏杆,使力大概会更容易一些。于是他交错着手臂,身体微微前倾,准备挪动右手。就在这一刻,他的脚一滑,一向使不上力的左手抓不稳栏杆,身体骤然失去平衡,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他听到真田清孝的惊呼,背已经撞到了楼梯拐角处,但还是不能止住下滑。他张开手臂乱挥,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就这么突突突一路滚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底楼铺着长绒地毯的地板上。
他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往前又挪了几步。大脑还在空白状态,真田清孝已经跑过来在他身边半跪下,连声道:“别乱动了,伤着哪里没有?快让我看看!”
他听出了那语音里的着急与担忧,眼圈顿时红了。真田清孝没来得及安慰他,就忙着前前后后地查看他的伤势:“背上有擦伤,不过还好只是破皮……膝盖也摔破了。既然能爬,那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了。”说到后面语气已经是很轻松了。
本来已经快涌出来的眼泪只好收回去,阿零盯着自己的膝盖。破皮的地方泛着白,过了一会儿,冒出了一点点血珠。“这里出血了!”他向清孝指出。
“那里啊。”清孝一副明显不在意的样子,“没事的,自己会止血的。继续走啊,今天练习的时间还没到。”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那个口口声声要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重身体的人吗?但清孝已经在催促:“快起来啊!不会又想偷懒吧?”
“可是很疼呢。”他委委屈屈地道,还是乖乖地伸出手来,让清孝扶起他。
然而清孝不仅没有扶起他,反而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道:“起来吧!”
他怔了怔,四处望望,完全没有任何借力的地方。客厅不大,但很空,只放了一组沙发和茶几,对面是音响设备和CD架。音响像一个怪兽,黑魆魆的蹲在那里。CD架上满是灰尘,似乎很久没人动过。再过去就是门厅了。所有的家具都离他那么远,冷冷冷冷地看着他。楼梯在他身后,阳光也在他身后,屋里那么静,连一丝风也没有。
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让他骤然心悸,仿佛被全世界遗弃。“清孝!”他叫了一声,带着些哭腔,泪水在他眼里滚来滚去,快要掉下来了。
清孝在他身前几步之遥,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眼神冷漠:“大不了摔一跤,不会死人的。地毯那么厚,你又不是几十岁的老太太。”
阿零咬了咬牙,试着站起。然而没有双手的助力,他不知该如何撑起身体。他抓住地毯,想从跪姿改成下蹲,一个不慎又结结实实地摔下去,还好有手支撑,摔得不算很痛。“清孝!”他又叫了一声,呼唤着那个唯一可以帮助他的人,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他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那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他面前,他看到了那人的鞋子陷在长绒地毯里,不安地辗转了一下,定住了。但那人并没有象往常那样俯下身来抚摸他的头,然后温柔地抱起他安慰他。他等了好半天都没有声响。他泪眼汪汪地抬起头看着清孝,心却在这一刻冻结。
那眼里的轻蔑和嘲讽就象冰一样冷到不可触碰,那人冷冷地道:“还是站不起来吗?医生都说你腿完全没有问题的,是你不想站起来而已。这么没用的奴隶……”
那眼神那语气深深地刺伤了他,让他莫名愤怒。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他霍地直起身来瞪着那个人。在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想过该怎么用力,该怎么支撑身体,手怎么放,脚又该怎么放,他就是想和那人同一高度,然后,直直地面对着那张脸。
——就算全世界都看不起他,他也不想让这个人看轻。
没有声音。
所有的声音都没有。
不管是这一刻他自己的感受,还是事后无数次回想,那一刻钟都是完全无声的记忆。
风是静止的,门厅入口处鞋柜上摆放着一盆天竺葵,叶子一动不动。
他感觉到清凉,阳光和空气包围着他。
他低下头,发觉自己正直直地站在客厅里,没有扶着靠着任何东西。
是的,他的确是站立着的。双腿仍习惯性地分得很开,这让他的姿势显得古怪而僵硬,象日文中的一个常见字——“人”。
然后这一刻钟过去了。时间象老式的电影胶片开始咔嚓咔嚓地继续转动。
他再次感觉到了风的流动,天竺葵的叶子油绿发亮。那些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快活地跳舞。
他矗立在客厅中央,双腿开始打颤。也不知是因为害怕,是激动,还是无力支持,就是那么不受控制地一直颤抖。
“清孝!”他再次叫道,好希望那人能过来扶起他,这样他可以多站立一些时候。
那人眼里有些湿润,但还是没有过来,声音听不出是悲是喜:“你过来吧,就这么一步。”
确实只有一步。
他只需要迈一步,就是伸手抓住那人。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向前迈了一步。
他做到了!
但那人已经向后退了一步:“过来吧!”
或许因为那声音里压抑的诚挚,他并没有被戏弄的愤怒,而是又向前走了一步。
然后又是一步。
再一步。
……
他以为那人会一直那么退下去,可还是伸着手臂想抓住什么。而这一次他抓住了,确切地说,是被别人抓住了。
就在门厅鞋柜的那盆天竺葵前面,那人伸手抓住了他,猛烈地一带,他顿时站立不住,一头栽倒在那人身上,然后他立刻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带着咸咸的湿意,一个又一个热烈的吻如雨点般的落在他的面颊上。
好一阵子,他迷失在柔情的漩涡里,直到那人轻柔的嗓音在他耳旁低语:“闭上眼睛,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他依言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耀目的阳光刺得他眨了眨眼,不得不闭了一会儿才能适应。眼前的情景让他吃了一惊:大门打开了,他看到了外面翠绿的草地和蓝天白云。
陡然间他明白清孝的用意了,转头看了下门厅的衣帽钩,果然挂着一件医院里常见的病号服,明显就是给他用的。
他的猜想没有错。清孝满眼期待地看着他,道:“你来了那么久,还没出过门呢。今天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如何?”
清孝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但还是止不住有些颤抖,心里在不住祈祷:“答应吧,答应吧!如果你能为那个家伙站起来,也愿意和我一起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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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鲍勃迪伦的那个歌词翻译是参考网上的译文来的,不知道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