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未落山,有风吹过,斑驳的树影在他脚下晃动。
空气中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血腥味其实并不怎样浓,起码他没有闻到。
但他知道的的确确有人死了,在这个温暖而安详的下午。
——因为那具尸体就在他的脚下,因为他看到了莉莉丝仇恨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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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那孩子被推倒在地上,自己的手腕立刻被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耳边响起清孝的声音:“走!”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清孝飞奔,头脑中仍是一片空白。清孝打开车门,一把将艾米推出去,回头看着仍旧呆立在车旁的羽,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车!”
羽浑身一震,匆忙钻进汽车前座,刚系好安全带,清孝已经跳上车来,敏捷地关上车门,汽车箭一般的窜了出去。强大的后座力让羽身体后仰,紧贴住靠背,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
车速已提到极限,清孝神情严肃,但并不显得慌乱,两眼注视着前方:“我干掉了几个守卫,但不知道有没有更多的人,我这次来得匆忙。你没事吧?”
羽不做声,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清孝吁了一口气,现出明显的宽慰神情。车在树丛中灵活地转了几个弯,拐上了高速公路:“那就好。这次行动比我预期的顺利,他的看守似乎不是很严密……虽然我提早到了两小时,但还是担心……该死的,我真是太疏忽了!”
他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来抓住羽的手腕,似乎这样才能让他安心:“其实我一直有跟着你的,看你和那个老师相处得不错才回去,怎么知道才几天时间就出了这种事!小羽,你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羽盯着清孝的手,那只手干燥稳定,掌心有几个厚茧,摩挲着他手背的感觉很是舒服,曾带给他多少暖意。实在难以想象,这就是那只一击夺命的手。
“你不用开得那么急……”羽慢慢地开口:“不会有人来追的,如果那几个守卫都已经被你做掉的话。”
他闭上了眼,脑海里晃来晃去的都是莉莉丝那双蓄满了仇恨的眼睛:“看守确实不严密,因为他本来没有想要杀我,甚至……”
他停下来,思索了片刻,终于把那句话说出来:“他本来准备放弃仇恨的,清孝。”
他看到清孝骤然绷紧的肩膀,心里一阵难过,但还是继续道:“”他说,他把你约过来,就是想和你说清楚,了结这段恩怨。”
车里一片寂静。车速依然很快,道旁的景物一闪而逝,看不真切。阳光照射在挡风玻璃上,反映出刺眼的白光。
羽静静地注视着清孝的侧影,他看起来异常平静,像一座凝固的雕像,只有长发在风中飘扬。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清孝冷漠的语音:“你相信有这种事?他绑架了你,好吃好喝地招待你,然后准备同样热情好客地接待我,也许还会给我们弹一曲友谊地久天长?”
“需要我提醒你吗?当初就是他把你送进了地狱!”
清孝猛地吸了口气,强抑住起伏的心绪,沉沉地道:“四年了,你怎么还这么天真!”
羽犹豫了一下,轻轻拍着清孝的手背,道:“你听我说,好吗?也许情况不是象你想象的那样,也许……”
清孝突然一个急刹,两人都被甩得一个趔趄,羽惊道:“清孝!”
清孝反手握住羽的手腕,哑声道:“你信任我吗?”
羽惊疑不定地抬眼看着他。
清孝吸了一口气,深深地注视着羽,那目光仿佛是在和全世界对话,低沉而清晰地道:“你相信我的能力,相信我的判断吗?你相信我爱你,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吗?”
车厢狭窄,双方的距离是那么近,羽几乎可以感觉得到他双唇发出的热气,象患了热病的孩童的呼吸,滚烫到灼人。
那气息将他带回到过去他和他共同度过的无数个夏天,让他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我相信你爱我。”他最后说。
清孝动也不动地看着羽,眼神渐渐冷了下去。那句避重就轻的回答很清楚地表明了羽的看法,他并不认为清孝的决定正确。
“这样啊。”清孝干巴巴地说,放开了羽的手腕,双手握住方向盘,像是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这样也不错。”他踌躇了一下,呼出一口气,象是自言自语般的道:“你能这样想,真的很不错。”
他再次踩下油门,汽车平稳地驶向前方,“先别说那么多了,离开这里再说。”
两人都沉默下来。风声和彼此的呼吸声让寂静变得清晰可闻,因此更难以忍受。
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清孝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依然能时时刻刻地感受到对方的关爱,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似足了清孝含笑的目光。
可是现在清孝就坐在旁边,他却感到对方似乎在逐渐远去,而他无法追及。
一种无法形容的焦虑在羽的心中蔓延,他急切地想要说点什么,无论什么都好:“呃,这里离城里多远?”
“15到20英里吧。以这样的车速,不会太久,那边有人接应,你放心。”
羽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那么……艾米和莉莉丝怎么回去呢?两个女生在哪种地方不危险么?”
清孝大怒,道:“你担心你自己吧!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做什么!”
察觉到自己态度的粗暴,他放缓自己的语气:“过会儿伊森会去英雄救美的,还轮不到你操心。”
羽惊愕地道:“伊森?你是说……那个追求艾米的大学生?”
清孝扬眉道:“大学生?他是那么跟你说的么?也许吧,说不定他真是个大学生。”
他的唇角上勾起一丝嘲讽的微笑,只是不知道在嘲笑别人,还是自己:“他是安东派到那镇上保护那两个女人的,不过,现在他在为真田组做事。”
羽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孝踌躇了一下,漠然道:“我不知道安东对你是怎么打算的,不过,他想扳倒真田组是绝对没可能的事,以他的那点势力,哼,不自量力!……其实这些事情,你不知道也好。”
羽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段时间以来的遭遇在他心中回放了一遍,仍然理不出头绪,废然叹道:“我这个笨脑袋……大概长期不用,生锈了。可是,你不能因为我笨就不告诉我,这样我怎么能替你分担呢?无论如何,希望伊森能说服艾米她们不要报警,希望不要再有任何意外,我实在不想你出事啊。你知道吗,安东告诉我本来警察不想把你怎么样的!”
清孝沉默着,再度开口时声音有些异样:“你刚才问这问那,原来是在担心我么?”
羽诧异地道:“当然了,你杀了人啊!还有人证。我听见那声枪响,简直觉得梦都给打碎了。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办?”
清孝哼了一声,板着脸道:“我可没听出来,就听见你为这个叹息,为那个担心的,都不知道是你什么人呢。”
话虽如此,语气却轻快了许多。
羽心念电转,恍然大悟,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笑容,低声唤道:“清孝。”
“什么?”
“你刚才突然不太高兴,是不是因为吃醋?”
“荒谬!”
“你别生气了,我爱你。”
“哼。”
羽依偎过去,放软了声音,道:“清孝……”
清孝瞟了他一眼,虽然还绷着脸,眼底的温柔却泄露了主人的心情,粗声粗气地道:“要不是看在……算了,这两天吓坏了吧,这边肩膀暂时出租给你靠一靠。”
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毫不客气地扯过来攥紧,嘴里咕哝道:“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还出租……真小气。”
不知是熟悉的体味让他安心,还是这两天真的过于疲乏,他靠在清孝的肩头,不一会儿竟真的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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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有人在争吵。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仍在车厢里,清孝却已经不在身旁。
他摇下车窗,探出头去,见清孝正和一个中年男子交谈,看到了羽,两人都停止说话,走过来。
“这位就是浅见羽吧?我听清孝多次说起你。”中年男子和蔼地说道。
羽觉得他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清孝面无表情地道:“这是我伯父,正彦。”
羽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礼貌性地和对方寒暄了几句。正彦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好,我有事先走了,祝你们一路顺风。”
望着正彦远去的背影,羽慢慢回味过来,低声叫道:“清孝,你这个伯父,不就是真田组的当家人么?他找你干什么?”
清孝闷不吭声地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羽再也无法忍受他继续沉默,抓住他的手,叫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要去哪里?清孝,不要瞒我!”
清孝板着脸拨开羽的手,羽忍耐不住又想扑上去,清孝才忽然笑道:“你也有着急的时候?嘿,就是要吓吓你。”
他朝羽眨眨眼睛,道:“你有收到我的信么?导师肯接受我回去读书了。”
羽只觉晕头转向,事情的发展总是超出他的思维,呐呐地道:“你是在骗我对不对?那你伯父又出现在这里……”
清孝漫不经心地道:“他自然不太甘心,可还是只能放我走。”
他瞧着羽一幅难以置信的模样,又是一笑,道:“他不是对你说了一路顺风么?”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掩饰和慌张,但谁也舍不得打破他们小心呵护的温柔局面。
所以羽只是微笑着问道:“那么,今天我们到哪里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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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了内田的旧庄园里休整了几天,精力和体力都恢复到最佳状态。原来的守卫都已经撤了,偌大的庄园只剩下他们两人,显得空荡荡的。只有斜坡上的老橡树依然枝繁叶茂,庭院中的三色堇开得正灿烂。不管世事几多变迁,它们始终如一,沉默地见证着他们的青春岁月。
“我还记得,你曾经在这棵树下给我看王尔德的书。”羽唇角带笑,沉浸在回忆中,低声说道,“结果巧克力把封面糊住了。”
“别说了,那次我还穿了厚厚的格子衬衫,想想佛洛里达的太阳吧!你还笑!”清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都把我忘光了!”
羽笑着拉起清孝的手,走进房门。门厅的鞋柜上面那盆天竺葵还在,因为长久乏人照料,已经枯死。一束阳光照在楼梯有些脱漆的栏杆上,象一幅发黄的电影胶片。
他在这里学会站立。
一步一步地走到阳光下。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情不自禁地将清孝的手握得更紧。幸福来得这样晚、这样艰难,他是真的真的不想放弃。
走过回忆,走过阴影,他很想和身边这个人,一直一直这么走下去。
“清孝,如果没有你,我现在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这份感激太深太重,以致于无论用什么语言来表示,都会显得太过轻浮。
他欠这个男子的,这一辈子都无法还清。因此,就算是全世界都有理由说这人如何罪大恶极,他也不能舍弃。
——只因在全世界舍弃他的时候,只有这个人对他不离不弃。
但他多么希望,这个人也能坦然地站在阳光下,不必面对世人的责难和非议。
只有在见过安东之后,他才能真正理解清孝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所做出的牺牲。那噩梦般的三年,对于他来说是不堪回首的迷醉,对于清孝却分分秒秒都是凌迟。
轻轻地叹息一声,他靠紧清孝:“带我去地下室看看吧,我想知道,我现在能不能面对。”
地下室是空的,阳光照不进来,惨白的瓷砖在阴暗中沤出潮湿幽微的氛围。如果不是密闭的铁门和监视设备还在,几乎看不出有个人曾在这里住过并死去。
旧地重游,他的心情意外平静,曾经象海浪拍打着峭壁一样的愤怒消失了。他曾经以为,对那个人的仇恨会一直持续到坟墓里,但仅仅几个月而已,那样狂暴强烈到无法自抑的情感竟也平息下来。
潮水退却,蓦然展露出的柔软内心,洁白纯美如月光下的沙地。
这宁静的心绪来自于清孝无价的馈赠,是对方的生死与共,让他在历经浩劫之后仍然能拥有爱和感激。
一种柔情如闪电般的击中了他,尽管前路仍然迷惘,也许他仍旧不够了解清孝,但他希望,他是离清孝最近的一个。
“我还记得第一次走进这间地下室的心情。”他喃喃地诉说,“内心的愤怒和恐惧象火一样地燃烧,当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觉得如果不把这把火引出来,一定会把自己烧成灰烬。”
清孝没有说话,只是抚摸了一下他粗硬的短发。
羽抬头一笑,道:“可是现在,我好象没有那种一定要报仇的焦虑感了。甚至觉得,只要你好好的,能和我在一起,什么都可以原谅,只要他们不来破坏我们的平静。”
清孝看着他的眼睛,意识到对方的强悍和不可退却。风暴在即,而他已决心不再离开。这让清孝有一丝茫然和慌乱,不知该如何对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但羽握着清孝的手,不让对方有逃离的机会。他慢慢地摩挲着清孝掌心的硬茧,这个男人的强大与脆弱,痛苦和悲伤,都像这硬茧一样伸手可触。
“我已经休息得够久了,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柔声道,“现在,你可否告诉我,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我想和你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