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一大片金黄色的向日葵。漫山遍野的葵花迎风而笑,开得如此粗野灿烂,令人宛如置身于金色的火海中。
光影在流动,色彩在泛滥,迷醉的是眼,眩惑的是心。
母亲双眸带笑,明丽的容颜在朝阳下灿然生辉:“好啦,我答应你还不行吗?以后就守着你这个宝贝儿子过……真是的,早知道不该生你,管起老妈来了。”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迎面吹来的是五月的风,带来清爽宜人的松针的清香。男人的语声,柔和低沉得象远方山谷传来的寂寞的风声:“是的,你可以信任我。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兄长,或者父亲、老师,以及……”
男人低低地一笑,那双灰蓝色眼睛凝视着他,宛然情深:“……以及唯一的情人和唯一的伴侣……”
唯一的伴侣,永恒的承诺……
苍白瘦削的身体,触手微凉,精致得仿佛玉雕。那奴隶垂首跪在他脚下,极温顺隐忍的姿态,散发出一种禁欲的气息,圣洁无害如供奉于神前的羔羊,却又让人忍不住有撕碎的冲动。
“主人……”低沉喑哑的声音,偏偏有异样的情 色味道,漆黑的眼睛里浮起一层蒙蒙水雾,“会有永远吗?永不分离,永不舍弃?”
永远……
“我只是希望有人爱我……”
“我只是希望你留下。”
是谁在哭泣?是什么东西在消逝?
他听到那一声叹息,低回婉转,袅袅消失在黄昏的风中:“你总是在追寻你得不到的东西……”
悲伤的眉眼,轻嘲的笑容,在记忆的海浪里若隐若现。
“有些东西永远不属于你……”
“你可以剥去我的衣服,限制我的行动,但你永远无法捕捉一个自由的灵魂,就像无法捕捉天边的风。”
恍惚间,他再次看见那个让他心醉神迷的人,依然是清清冷冷的面容,倔强挑衅的眼神,紧抿的嘴唇像一张饱满的弓,随时准备射出拒绝的箭。
“小羽!”忍霍然惊醒,抬头看时,正是白昼,窗外还飘着雨,原来自己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虽然是地下室,但还是有一小半露在地面,开了扇极小的窗子,四季紧闭,还焊了铁栏。其实就算没有铁栏杆也爬不出去,窗户太高,而他的腿已经断了,更不必说外面还有守卫。
既然没有人接应,他便连尝试都懒了,——拖着两条残腿被人拖来拖去,实在是不甚雅观。
福罗里达州地处热带,他又常年不外出,其实感觉不出季节的变化,但还是很高兴屋里有扇窗子,能看到外面有雨,有云,有一角天空,可以让人发呆。
并不是贪睡的人,只是醒着也没什么事做。网络是早已被封断了,电视倒是安装了卫星设备,几百个频道调一遍都需要花一个多小时,但他很少看,那些胡编乱造的恩怨情仇让他觉得傻气。行动上的受限对他来说并非难以忍受,在南美的时候便常常足不出户,躲在房里画画。现在还是能画画,无非从画布油彩变成了铅笔白纸,或者鼠标电脑。
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或者不能称之为人,一个奴隶。
但心也会骤然空了。
仍然会努力振作,每天画日历,正常作息,保持清洁干净,但常会觉得累,觉得倦,一垂下头就会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睡着比醒着的好。
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回到最初。
那时母亲还没有死去。
那时那男人还没有撕破面具。
那时清孝还没有到来,阿零还在他身旁。
多么的好。
那些影像是如此鲜明,如此清晰,和日日所见那扇小窗里透射出的天光云影相比,倒是梦中的事物更为真实。
梦境中出现的那些人,那些事,引动的欢乐与悲伤,不管是醒时梦中,都可以搅动他已经铅死的心。相形之下,地下室外的看守不过是一群没有面目的活动布景而已。
日复一日,梦境与现实交融合流,回忆总是在吞噬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生与死对他来说,原本也没有多大区别,如果不是……如果不是还想见一见那个奴隶的话。
虽然知道见了也未必能如何,但还是想见一见。
就算那只是块石头,揣在怀里三年也能捂热了,所以多少还是有些挂念。
何况,活着虽然无趣,死也未必是件多有趣的事,说不定死后的世界更无聊。
忍吸了口气,推着轮椅进了卫生间,好好洗了一把脸,振作起精神。活着一天,便该活得像个人样子,不好松垮垮懒洋洋的像只倒空了的土豆袋。
冰冷的自来水拍打在脸上,让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了一些。抬头对着镜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伸手抹去凝结在镜子上的水雾,里面分明映出的就是两个人影!
除了自己的,还有一张面孔,黑色的短发,清冷的目光。那一瞬间,仿佛故人重现。但,当然是幻觉。
忍闭了闭眼,自嘲地笑笑,再张开眼时已经恢复淡然,抬手往镜子上浇了一些水。
水花泼溅到镜面上,淹没过那张熟悉的面孔,然后滴滴答答地滑落下来。而那张面容,依然阴魂不散地附着在镜子上。
忍沉默,慢慢地回过头来,看着门口站立的那个黑发青年。
“阿零?”他哑声道。很久没有和人说话,声音有些嘶哑。他忍不住轻咳一声,握手成拳,抵在嘴唇上。
青年似乎没有听见,默默地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好久不见。”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青年淡淡地开口,“我是浅见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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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似乎没有听见,默默地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好久不见。”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青年淡淡地开口,“我是浅见羽。”
忍眉尖一挑,象是被什么呛住了似的咳嗽起来,苍白的面颊,也因这一轮急咳而泛起病态的潮红。他歇了一歇,喘息着道:“别叫这么大声。我眼睛不好,耳朵可没聋,听得到。”
他取下一张毛巾,拭干脸上的水痕,瞥了一眼羽,道:“为什么靠墙站着不进来?是不是没东西支撑你的腿会发软?”
羽并不理会,仍旧扶着门框,指甲几乎要嵌入门缝里,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过得很好,清孝很爱我。”
这句话似乎给了他无比的勇气,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笃定起来:“我会越来越好的,清孝也是。不好的只有你……”
他越说越是顺溜,清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恶毒的微笑,道:“我能站起来,而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这就是你的报应……”
他的面容比他的话语更吸引。忍惘然地看着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吐出一口长气,道:“背得很熟。花了多长时间,一星期还是一个月?”
“清孝就在门外,随时准备接应你吧?”忍伸手理了一下盖在膝盖上的毯子,将上面的折皱一一抹平,无声地笑笑:“我也相信他会越来越好,至少爱上你之后他不用发愁日子无聊没事做。”
他抬起头,眼中已多了一丝讥诮:“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羽充耳不闻,一刻不停地继续道:“……没有人想念你,没有人爱你,你在这里关了那么久,没有人想过来救你,甚至来看望你的人都没有。如果不是清孝发善心,你就是烂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你……真可怜……”
他一口气说完,重重地喘了口气,太阳穴附近的一根淡蓝色血管在微微跳动,原本奇薄无比的肌肤此刻看来更是接近透明,仿佛春天的薄冰,轻轻一碰就会整个的碎掉。
他狠狠地盯着忍,愤怒、憎恨、厌恶,混合着隐隐的痛楚与恐惧,同时汇集在那漆黑的瞳仁深处,凝聚成一团小小的黑色火焰,照亮了整张面孔。
精致的面容因此突然有了生气,不再是记忆中呆板的黑白照片。
那么美丽的眼睛……
忍无动于衷地听着那些毫无意义的评论,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着那双眼睛在长久的等待中变得慌乱,跳动的火焰消失了,仿佛被窗外雨水的所浇熄。
“你看你,真是可怜……”他茫然地重复着这这句台词,“除了我还有谁来看你?你完了……”
那些话语在狭窄阴暗的洗手间里低低回荡,混合着雨水带来的潮气,慢慢地渗透进四壁里,不留任何痕迹。
一语终了,便没有人再说话,除了冷雨敲窗的声音,便是死一般难堪的寂静。
四目相对,羽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四下里无意识地扫视,最后停留在纸篓旁边的阴影上,但没过几秒就敏感地抬起头来,似乎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始终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暗淡的光线下,忍的身影几乎完全沉浸在阴影中,和幽暗的背景融为一体,却衬得他的面容益发苍白,散发着一层淡淡死气,象暗夜中河流里漂浮的月亮的影子。
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废掉,剩下一只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便显得异常专注,明明是黑色的瞳仁,却给人一种透明到无色的感觉,犹如极地之火,冷漠而又灼热。
那双眼睛,现在就投注在羽的身上,仿佛生生世世都不会移开。
羽凝视着这双眼睛,指关节已经因用力而发白,即使有墙壁支撑,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轻颤。
他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雨声变得更加清晰,热带的雨季,他生命中的雨季,也许永远不会过去。
但他在这里,依靠自己的双腿站在这里,在他自由意志的驱策下走到这里。
他是浅见羽。
在这一刻,拥有他选择命运的权利。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紧握门框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
然后他迈步,往前挪了一步,又一步。
即使尽了最大的努力,他还是不能控制颤抖,但脚下依然不停,一直走到风间忍的身前,和这个曾经改变他生命的调教师,正面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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