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已定,他不再迟疑,霍地站起身来,找来一根麻绳把双腿自膝盖处捆起来。
虽然这会让他行动不便,但几个月下来,他不信这习惯就纠正不过来!
那时候,清孝应该会微笑的吧?
他用力地拉紧绳子,但总是系不牢。绳结松松垮垮地坠下,像一条死去的蛇。他吸一口气,对着阳光凝视着自己的左手,白皙细长的手指,阳光下如玉般透明,看上去极是好看。但他知道,里面的骨头一根根都碎了,就算是后来再接上,也始终不能恢复原样。
就像他这个人,依然一副好皮囊,但骨子里早已经不是原来的他。
不是。
不是。
不是。
他象着了魔一般不停地拉紧绳子,总觉得似乎如果他那只残疾的手能够打好绳结,那么他就可以顺利地恢复,清孝就不会离开。
可是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手仍然使不上力气,绳结仍然会松松地滑落。
他终于绝望,坐倒在地,望着已经磨得通红的手掌,想哭。
可是清孝不在身边。
那个全世界唯一在乎他的人,不在他身边。哭给谁看呢?
如果他再不努力,也许连那个唯一也会失去呢。
他咬咬牙,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心慌,只要努力总会有进步,清孝会看得到。这么默念几遍,似乎真的有点效果。他沉静下来,默默地盯着绳结看了一会儿,动手把绳子解开,重新收到抽屉里。他动作很慢,但并不迟疑,找出一卷胶带,霍地单手将长裤拉下,用胶带一圈圈地缠到膝盖上。
这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就能做到,冰冷的胶带隔绝了空气,带来束缚的感觉,以及往昔的黑暗记忆。他不得不停下来,重重地喘了口气,但仍然手不停息地缠下去,眼神冷厉而坚决。
他可以做到的。
他必须做到。
胶带密密地缠紧了,膝盖总算捆到了一起,他艰难地站起,几乎移动不了步履。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扶着旁边的家具,一点点地挪动,象菜心里蠕动的小虫子。
他擦了擦前额的汗水,对着镜中的肉虫子扮一个鬼脸。不管怎么说,双腿是合在一起的,这样坚持几个月,那总是不自觉分腿坐的恶习应该能纠正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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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谎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如果对方是个你尊敬的人,负疚感会让你难以开口。如果对方是个睿智的人,那穿透一切的眼神会让你不敢开口。
而艾森伯格正好就是清孝既不想骗也不敢骗的人。脑子里迅速转了无数个念头,清孝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只是精心剪裁了一番,隐瞒了一些有损自己形象的事情。
——只要说的话没有违背事实,那便不是欺骗。
咖啡已经冷了,该讲的话也已经说完。清孝紧张地用小调羹搅动着咖啡,盯着阳光在玻璃桌上变幻的光影。
老人吁了一口气,喃喃地道:“原来是这样……发生在你朋友身上的故事真是传奇,怪不得阿尔贝开始怎么也不肯告诉我……”
他看了一眼清孝,若有所思地一笑,道:“也难怪你会突然辍学。亲眼目睹一个好端端的青年为了救你出去而受到那样残暴的对待,你不可能没有触动。”
清孝松了口气,教授似乎很能体谅自己,但一寻思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教授的用词非常中性,这是出于谨慎的性格,还是表示他另有看法?
艾森伯格看着他,虽然在微笑,眼神却已变得锐利,道:“但有一件事你一直没有提,你是怎么带他摆脱那群人的?我不接受太荒谬的解释。我也相信你不会骗我。”
清孝心潮起伏,低回良久,低声道:“我能不说么?教授。”
这回答显然出乎老人的预料,过了好一阵子才道:“当然可以,但……但你认为不说事情就等于没有发生过么?”
“清孝!你以前不是这样喜欢逃避问题的人!”他略略提高了一点声音,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摇摇头道:“你真的变了很多!”
清孝一震,道:“我变了?”
艾森伯格叹息道:“三年……或许你自己察觉不到,变化每天都在发生,今日的你不会是昨日的你。但对一个熟悉你的人眼中看来,现在的你和三年前简直是两个人。当那个主管打电话找我的时候,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不愿意承认你在跟着我读博。”
“跟三年前简直是两个人……”清孝咀嚼着这句话,唇边渐渐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你这么看我么,教授?”
“也许我们都在改变吧,只是我太过念旧,人老了,总是习惯留在原地,怀念一些东西。”老人慢慢地说道,眼底一片苍凉,“走在校园的道路上,总会想起那些日子,怎么说的那是?过去的好时光?我有一个聪明勤奋的好学生,他的名字叫真田清孝。我这辈子做不完的事业,他会替我继续。”
他喝了一口咖啡,冰冷而苦涩的味道让他皱紧了眉头。他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不应该再说什么了。不过清孝,记着人总是群居动物,如果你有心事,最好找个人诉说一下。不一定能解决问题,单是倾吐本身已经可以减压。或许现在我已经不再是你信赖倾诉的对象,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快找到这样一个人。你现在的状态真的很不好。”
他打了个手势,招呼侍者结账,准备起身离去。清孝一惊,惶然道:“教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因为……”
“因为你太在意我对你的看法,是么?”艾森伯格凝视着他,无奈地叹息,“傻孩子,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么?”
他顿了顿,揉了揉太阳穴,显现出疲态,沉声道:“你最后还是求助于你的家族,用非法手段才救出了他,是么?”
清孝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怔怔地道:“教授……”
艾森伯格苦笑了一声,道:“这很容易猜到,你就是这样热情冲动的人。”
清孝低声道:“我逃出岛上之后,有去找警方的,但都已经被他们买通了,反而来追捕我。我觉得求助于警方是没用的,小羽等不到那么久,所以……所以就……”
“所以你就自己做警察去充当执法者?为此不惜放弃了你的学业,你的前途?”艾森伯格有些激动地道,“你还记得你当初的梦想吗?你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与家庭决裂的?”
清孝头也不敢抬起,小声道:“我现在也没有再和他们联系了。我只是为了小羽,救出来之后我就……”
“为了小羽!”艾森伯格哼了一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背过身去,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了敲,道:“当然,他是无辜的。现在有问题的是你,是你没有处理好这件事情,而且看样子,你现在仍然没有理出头绪。”
五指果断地在桌上一压,老人毫不客气地道:“可以说,你过分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单凭你自己,不仅救不了他,反而会赔上你自己。”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清孝,老人摇摇头道:“你觉得警察没用,于是你就做孤胆英雄去救人,专家告诉你难以治愈,你又自己去做心理医生,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上帝么?没有人是万能的,清孝。”
老人轻拍了清孝的手背,放缓了语音:“因为能力不够而做不到并不是耻辱。不是什么事情,都只要努力就能解决。清孝,不要逼自己太紧。你需要时间,也需要帮助。对你自己,对你所想拯救的人,都同样需要耐心和宽恕。”
“是我高估了自己么?”清孝喃喃地道,投向艾森伯格的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求助的意味,“教授,我……”
艾森伯格满意地笑了,道:“来,孩子,告诉我一切细节。如果你能信任一个老人的看法,也许我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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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吃力地趴在书桌上,被胶带紧束的双腿相当难受。他用手支撑着身体,抬头仰望窗外。外面有明净的天空和悠悠白云,有欢笑着奔跑的小孩和幸福依偎的情侣。
外面还有他最爱的人,正在为生活而辛苦奔波,期盼着有一天他能加入。
他是多么幸运,他最爱的人,同时也是最爱他的人。
而更加幸运的是,这人现在仍然守在他身旁。
人的一生如果有这样一段日子,已经算是不虚此生。而他要做的,就是将这段日子尽可能地延续下去。
他看着自己紧紧捆扎的双腿,清晰地感受到肉体受缚的无力感,但他的灵魂却在升腾向上。
现在的束缚, 正是为了将来的自由。
他终有一日将会走出这小屋,和清孝一起堂堂正正地走到阳光下。就像在那一个清晨,他们并肩坐在斜坡上看着太阳升起。
到了那一天,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对清孝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是现在可以说了。”
“那就是,我爱你。”
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日历,日历的封面上正写着清孝的手机号码。心头微微刺痛,他装作没有看到,径直在今天的页面上画上一个红叉,表示今天他已经经历。
不知道要画上多少个红叉,经过多少次否定,才能迎来那一天。
或者,真的有那么一天么?
他轻轻地揉了揉有些僵木的腿,一点一点地凝聚起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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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希望他能恢复成以前的羽,那个你所爱的倔强坚强的男子。”艾森伯格沉吟着站起身来,走到天台边上。清孝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白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光彩。
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但身形仍很高大,一点也没有驼背的迹象,只是头发全部变白了。根根如雪的白发让他显得更为儒雅,却也暴露了他的年龄。导师已经老了,清孝有些难过地想,心里不是不内疚的。他仍然隐瞒了部分内情,包括他靠毒品制服龙介,而且现在还囚禁着忍。
毕竟,打破自己在导师心中的完美形象也需要勇气,他是真的不想再伤害对自己寄望甚殷的老师。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老人慢慢地回过头来,一字字地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根本没有这么一天呢?如果他再也做不回以前的那个羽,你还爱他么?”
清孝一震。他不是不知道有这个可能性,只是拒绝去想。艾森伯格突然这样郑重地把问题摆放在他面前,不由得他不胆寒。
他伸手去拿咖啡杯,发觉自己的手指都在打颤。
艾森伯格静静地盯着他,目光锐利,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是么?我的孩子,你的手在发抖。如果你真的爱他,你不应该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在我的眼里,你和三年前已经很不一样了。你会逃避现实,你会逃避我,你放弃学业,重新投身黑道,但我没有放弃你。”
“我仍然准备随时为你提供帮助,让你能走回正道。因为我爱你,你是我心爱的学生。”
“那么你呢?”
伸手轻轻按住清孝拿杯子的手,艾森伯格低声道:“是否只是因为他救过你,所以你才这样执迷不悔地想让他康复?以致到了极端的地步?”
“是否只是你逃走的那一幕给你留下的印象太深,所以你觉得你有责任修复好一切,就像你打碎了一个花瓶,所以想买一个一模一样的来赔偿?”
直视着清孝的双眼,艾森伯格近乎强迫地逼问道:“如果你真的喜欢原来那个花瓶,你会珍惜地补好它,而不是苛求它恢复原状。但你不是。”
“那么你真的爱他吗?”
“你确定你这样不惜一切地救治他,是基于爱情,还是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