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他听到有谁在哭泣。细细碎碎的哭声,象小动物被扼住了喉咙、拼命挣扎之下发出的一声呜咽。仔细听时,那哭声却又消失了,让他疑心只是自己的幻觉。
清孝竖起耳朵监听了半晌,没有动静,但还是放不下。索性翻身起来,走过去察看。
床头的小灯是一直亮着的。那人侧身躺在病床上,很安静很安静,呼吸稳定而悠长。清孝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独自微笑了一下,准备回去睡觉。心头却微微一动,他忍不住又回头一望,终于发觉有什么不对了。
那人一直大睁着眼睛,定定地盯着墙壁,也不知看了多久。眼神幽幽冷冷,竟不似活人。半截身体裸露在外,床头小灯发出浅蓝色的光晕,给他的肌肤上踱上一层冷光,他的右手正放在脖子上的项圈上,一动不动,乍一眼看上去颇似夏夜橱窗里的木质模特。
知道风间忍就在不远处的地下室里,他一直惊恐不安,就算尽力掩饰,清孝也能从他灰败的脸色里窥见一二。可是内田派人过来和准备搬迁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妥的事,清孝干脆联系了一家私立医院住进去,打算趁这段时间做个手术把那碍眼的项圈去掉。他并没有表示异议,手术的时间就定在明天。
他现在……应该很紧张吧?
清孝慢慢地伸出手,道:“小羽?”
这么轻微的接触也让他悚然一惊,身体立刻蜷缩成一团,望向清孝的眼里有不加掩饰的恐惧。但只有一刻工夫,当他发觉是清孝之后,他明显舒了口气,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他微笑:“啊,是你。我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所以……有点反应不过来。”
清孝心中恻然,笑道:“那还不容易,我一天叫你几十遍,羽、小羽、小羽……”
他轻轻地笑了,搭在项圈上的手垂了下来。清孝立刻握上去,感觉那只手又湿又冷,象握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不会有事的。”
“嗯?”
“我是说,明天那个手术。”察觉到对方微微颤抖了一下,清孝不为所动,继续道,“虽然有一点点危险,但这医生口碑很好,类似的切割手术也做了很多例,你不会有事的。”
他虚弱地微笑了一下:“我知道。”
“不会疼的。”
“嗯。”
“可能会有一点点疤,毕竟那么大块地方。但以后可以多做几次整容手术,慢慢磨平,或许还会有淡淡的痕迹,但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嗯。”
“所以,那个混蛋不会影响你一生的。”清孝有些兴奋地握紧了他的手,“小羽,你需要勇敢一些。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一切都会好的。就算冒一点点风险也还是值得的吧?你说呢?”
他沉默着抽出了手,定定地看着清孝,目光柔和,重复道:“我知道。”
清孝看着他专注的眼神,慢慢地有些不安,低声道:“呃,是有一点点危险。如果手术没做好,可能会影响声带,也可能……如果真的有那么糟,大概也会有生命危险,但那些概率都很小,这医生很好的,非常好的医生!”
他微笑,等着清孝说下去。
“所以……所以你不要怕。”清孝终于把话说完了,自己都感觉没什么说服力,沮丧地看着他,“你,你不会怕的吧?要对我有信心。”
他忍住笑,道:“我怕的。”
清孝瞠目道:“啊?”
“我怕黑,怕痛,怕死……”他淡淡地笑道,“那又怎么样呢?难道一害怕,就可以无灾无难、长命百岁?所以……只好不怕了。”
他吐出一口气,眼神悠远,道:“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别把我当小孩子。我知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是为了我好。”
清孝大喜,一把搂住他,道:“小羽,我真为你骄傲!我喜欢的那个吉野羽,不,浅见羽,已经回来了。你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旁。”
清孝搂得那么紧,他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在那浅蓝色的微光里,在清孝看不见的视野中,他自嘲地笑笑,在心里说:“那个浅见羽死了,三年前就死了,再也回不来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你的小羽。只要你快乐,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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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非常明亮,象有好几个太阳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在那么炫目的灯光下,他看不清那些医生和护士的脸,只觉得有好多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窃窃私语,他知道他们正在谈论自己,但究竟在说什么他听不清楚,也不关心。耳旁就是一片模糊的嗡嗡声,一群没有面目的人在灯光后面盯着自己,盯着自己脖子上那个耻辱的标记。
他躺在手术台上,一个指头也动不了,身体完全麻木,上半身裸露在外,感受着手术室里凉飕飕的冷气。
无法移动,无法呼吸。就象一张桌子,或者一根脚凳。
“是的,这就是奴隶的生活。你见过有喋喋不休、在主人面前跳来跳去的桌子么?
他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上空。金属器械发出叮当的碰撞声,他忍不住想握紧拳头,但无能为力,深度麻醉的身体连一根肌肉都无法扯动,他注定只能躺在调教台上,任人摆布。
人影晃动,一只戴着乳胶手套的手轻轻地擦去了他前额的冷汗,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放松,你不需要太紧张。我们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手术。你不用想任何事,一会儿就结束了。”
隔着那层乳胶手套,他感受到这间冷气十足的房间里唯一的温度。那只手在他的皮肤上移动着,是唯一确知的存在。
“放松,把你自己交出来,完全地交出来。你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接受。”
在那刺目的灯光背后,他再次看见那一双仿佛透明到无色的眼睛,冰冷而又炽热,穿越过时空与梦魇,冷冷地注视着他。
那只手消失了。那双眼睛也随之而隐没。他闭上了眼睛,强抑住涌到喉头的那声尖叫。
恐怖没有过去。也永远不会过去。
一只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摸上了他的脖子,然后是另一只。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感觉到,手术室中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而那目光是冷的,理性的,解剖刀似的锋利,他就是一听无知无识的等待开封的罐头。
那么明亮的灯光,他的过去就那样赤裸裸地展现在人前,任人观赏。
一个奴隶,一个性玩具。
那项圈就是标志。
“放松……”
“你不用想任何事……”
他们一面对他说着冷冰冰的毫无诚意的慰藉,一面把仪器拉来拉去,研究哪里下刀。
一旦成为奴隶,永远都是奴隶。那些戴乳胶手套的手拨弄着他的身体,象挑剔的顾客拨弄着肉铺里的肉块。
——他的身体不属于他。
头越来越重,深度麻醉的身体有种完全被物化的不真实感。意识仿佛飘了起来,和他人一样凝视着手术台上那堆令人厌恶的肉块。
但或许只是错觉,他仍然呆在那具躯体里,以永恒的平躺的姿势,等待别人的使用,或是宰割。
而他无能为力。永远无能为力。
他张开眼睛,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虚空。他永远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是一定的。但他还是可以做到不说话,不叫喊,他不要别人见证他的虚弱。
但当光刀切割下来的时候,他还是差一点失态地惊叫。他并没有感到疼痛,却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那焦糊味正来自于自己的肉体,那感觉真是只能用“心惊肉跳”才能形容!他最终还是没有尖叫出声,并非出于勇敢,而是他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人到了最恐惧的时候是叫喊不出来的。
于是手术仍在继续,光刀继续切割着他的皮肉,淡淡的焦糊味道漂浮在空中。
那清冷淡漠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是我的奴隶,永远是……”
“这个项圈就是证据,它将代替我陪伴零一生一世,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仍将束缚在他的脖颈上,直至尸体化为白骨……”
跳跃的火光,扭曲的人影,伴随着皮肉烧焦的气味,一直烙印到他的心灵深处,永生永世不会忘记。
那个人仍然在这里,和他一个城市,也许一伸手就能抓住他。他惊怖地瞪大眼睛,环视四周,到处是白晃晃的灯光和影影憧憧的人影。调教师就在那光影之后,冰冷的微笑,戴着乳胶手套的手,说着貌似安慰的话:“放松……你不用想任何事……”
光。
摇晃的光。
无处不在的光。
他浑身赤裸地沐浴在那惨白的光晕里,身体的所有私处都纤毫毕现,生命中的所有隐私都无所遁形。
“你知道你承担不起这些的。没有人能承担得起。放下吧,把一切交给我……”
声音中多了一种蛊惑的味道,调教师静静地看着他,眼底似乎闪动着一丝柔情。
他像吃了迷幻药似的跌跌撞撞地朝阴影中的调教师奔去,在那里,至少他能找到依靠。
这时他听到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是金属物掉在托盘里的声响。
灯光转暗,一只戴着乳胶手套的手用散发着酒精味的纱布替他拭去冷汗。耳旁传来熟悉的嗡嗡声,依稀在说:“祝贺你,手术很成功!好好休息吧,不用担心。”
这么说,一切都结束了。
很好,他终于什么都不是了。
连奴隶都不是。
他吁了口气,看着手术室的门徐徐打开,清孝微笑着迎上前来。
“感觉怎么样?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清孝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他想开口说“我很好”,喉咙一阵乱响,最后只发出一声类似牙疼的抽气声。他只得眨眨眼睛,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清孝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嘘,不要说话,先休息一下吧。好好地睡一觉怎么样?”
不,他不想睡觉。一旦入睡,调教师就会潜入他的梦境,告诉他,他依然属于他。
事实上,为这个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入睡了。
他拼了命想伸出手握住清孝,得到一点点支持,可是完全动不了,只能睁大眼睛努力地看着清孝,希望对方能了解自己的意思。
看清孝的神情,似乎也想握住他的手。但护士推得好急,活动病床就从清孝的身边急速而过,他向往的那只大手擦过他的指尖便消失了,落在了他的身后。只有双方擦身而过那瞬间接触的温暖,似有还无,一直停留在指尖的稍前端。
仍然是满目的白色,消毒水的味道,冰冷的针头……他不能阻止那些可怕的液体注射进他的体内,一如他不能阻止自己被绑缚。输液瓶又架起来了,下一步该是给他的后穴里塞入电动震荡器么?
他喉咙不由自主地发干,嘴唇不住哆嗦。一根手指落在他的唇上,他下意识地张开,准备含阳具进去。但那只是护士,一副母亲哄孩子的口吻:“好好休息吧。麻醉效果过几个小时就好了,到时候你可以下床走动一下,感觉精力充沛,完全就象没事人一样。”
他没有回答。
他永远不可能象个没事人一样。
他和他们不同,是个异类,不属于这个世界。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那护士,那医生,他们所有人,现在都知道这个事实,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货色。那个项圈就是明证。他可以从他们貌似怜悯的眼光中看到轻蔑。
他沉默着,让那些人可以尽快离去。但人散尽,他却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清孝。
清孝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发了一阵呆,才走过来,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你会好起来的。”清孝重复着那些人重复过一万遍的陈词滥调,“现在也许很艰难,但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我会陪着你。”
他应该对清孝笑一笑,可他实在太累,连作伪都没了力气。
清孝默默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下,道:“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医院的床太窄了……”
他一动不动地听着,觉得那声音正在渐渐远去。
“我是说,这样不能动你也许会感觉孤独吧……或许我抱着你会好一点,你会觉得有人陪着,这只是我的感觉……”清孝期期艾艾地说着。
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眼里也许泄露了些什么,清孝一下子开朗起来,笑着道:“嗯,你要是愿意就眨眨眼睛。”
他立刻眨了眨眼睛。
清孝有些紧张,关上门,拉好窗帘,然后溜上床去抱着他:“你觉得这样舒服吗?会不会太挤?”
他继续眨眼。
清孝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两声便止住,把他往自己的怀里带。
对两个大男人来说,一张单人活动病床是太窄了点,于是清孝便搂得他更紧。他几乎有轻微的窒息的感觉,但他欢迎这感觉。
身体的感觉仍然迟钝,即使那么热烈的拥抱也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皮革,传递不到多少温度。但他能感到清孝胸膛和小腹上硬邦邦的肌肉,闻到那粗糙的呼吸和熟悉的体味。那双手臂环拥着他,他可以看到那上面淡淡的体毛和突起的经脉。
是的,只是拥抱,不带任何情欲意味。
那具身体完全包围着他。年轻男子的身体,充满活力和激情,告诉他什么是生命。
“我只想让你知道,你不会是一个人……”清孝在他耳畔喃喃低语,呼出的气息让他的耳朵有些痒痒的。
“我知道。”他想说。他还想翻过身去抱住对方,但仍然没有力气,只能听着。
“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那声音渐渐变得模糊,宛如梦幻,或许还在继续诉说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仅仅几分钟而已,也许还不到,他便在清孝的怀抱中沉沉入睡,一宿无梦。
这是那么多天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