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沾着水珠的绿草在他脚下辗转,水珠掉下来,隐没在泥土里。阿零的瞳孔突然收缩,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正躺在草地上,承受着众人的欲望,草色青葱,雪色的身体诱惑中透出无限清冷。带着腥膻气的性器在他口中出入,后穴也同样有人在做活塞运动,还有一个男子在玩弄他的分身。那青年温顺驯服地接受着,空洞洞的眼睛盯着虚空,却有一滴泪从面庞上滑落,滴坠在草尖上,瞬即消失。
阿零走近一步,盯着那青年的面孔,那是他自己。
阿零闭了闭眼,颤声道:“清孝……”
清孝微微一怔,手腕一阵疼痛,阿零握得那么紧,指甲几乎要陷入他的皮肉中。阿零重重地喘了口气,面色象纸一样的白,低声道:“抱我!求求你,抱抱我!”
不待清孝答话,他已整个人贴上来,带着湿意的头钻进清孝的怀里,以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喃喃地道:“我的确累了,腿真的很软。我会好好练习的,绝不偷懒。但现在,能不能请你抱抱我?”
清孝不觉怜意大起,刚刚开始学会直立行走,对他来说会很辛苦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逼得他太急了。
当下一声不吭地拾起毯子裹住阿零,抱着他一直走到橡树下,在木凳上铺好毯子,才把他放下。几只野鸟不太怕人,直到他们走进才扑簌簌飞走。老橡树层层叠叠的枝叶因此一阵摇晃,自绿叶缝隙间过滤出来的光线也随之起了变化,如丝如缕,流动灿烂,在简易木桌上投射下浓浓淡淡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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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投身在那强有力的怀抱中,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悄悄松了口气。刚才的幻觉幽灵般的消失了。
他轻松地坐下来,看着四处的风景:蓝天、白云、草地和微风中摇曳的三色堇。
清孝就坐在他身边,一手扶住他的肩,一手握住他的手,给他以可靠和安心的感觉。
但他心中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幻觉。
那一幕曾经真实地存在过,他的确曾赤身露体地躺在绿草如茵的草坪上,接受主人对他的调教,鼻端飘来青草的气息,口中是淡淡精液味道。那是成为奴隶的必修课程,是他忘记过去的必然步骤。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平静到麻木的心境,一面驯服地服侍着那些男子,一面强烈地思念着一个人。
强烈地思念着一个人……
他陡然心悸,反手握住了清孝的手,感觉对方手心湿漉漉的,似乎有汗。时已将近正午,虽然在树荫下,也能感到逐渐上升的暑气。清孝竟然还穿着长袖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脚上整整齐齐的白袜加球鞋,怪不得会出汗。
阿零惊讶地道:“天气这么热,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清孝擦了擦前额冒出的细汗,神情有些紧张,道:“你觉得我这样穿好不好?我以前在哈佛读书的时候常这么穿。嗯,校园里也有这么大一棵橡树,我常穿成这样在树下看书。”
阿零怔了怔,想笑又不太敢笑,道:“哈佛在东北部的波士顿,这里是靠近墨西哥湾的佛罗里达,还是夏天。穿成这样你不热么?”
清孝干笑一声,道:“还好吧。树下还算荫凉。你刚才不是还觉得风太凉了么?”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呃,你不想问问我喜欢看什么书么?”
阿零的确不太感兴趣,但还是做出兴味盎然的样子,道:“什么书啊?”
清孝费力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口袋书,拿出来不觉一愣,只见封面不知糊满了了什么褐色的黏乎乎的东西,已经看不清书名,还沾着一张亮晶晶的糖纸。
“啊,上帝!这真是,真他妈的糟糕……”清孝叫了一声,一面咕哝一面把糖纸扯下来揉成一团。
阿零目瞪口呆地道:“这是……”
清孝涨红了脸,道:“巧克力。没想到化了。太阳真的很大……啊,你是问这是什么书?是王尔德的童话集,快乐王子。”
他掏出手帕擦拭着封面,但那手帕本来就是湿的,黏稠的褐色巧克力浆液越擦越多,整个封面都快糊满了。
清孝的鼻尖都见了汗。那书给他糟蹋得连他自己都不忍卒睹,他终于泄气,往桌上一扔,回头看阿零的目光还是带着点希冀,道:“虽然那书现在看不清封面,但那是王尔德的快乐王子。嗯,你喜欢王尔德么?”
“快乐王子啊?好像看过。”阿零随口答道,移开了目光,再盯下去清孝会不好意思的吧。前方有一条碎石子路,蜿蜒着通往一间小屋。远方可以看到海,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
不想再让清孝尴尬,阿零试着转移话题,指着那小屋道:“我们是不是走到别人家的庭园里来了?那儿有间房子。”
清孝有些沮丧,勉强打起精神,道:“没有。那也是我叔叔的房子。”
阿零吃惊地道:“你叔叔的庄园很大么?”
清孝笑道:“不是啊,住宅就我们住的那一座。你说的那间是工人房,现在早改成杂物室了。就这么两处房子。”
阿零心中一动,试探着道:“我刚才下来的时候,觉得底楼好像没看见有其他门或者楼梯。我们那房子没地下室么?”
清孝挑了挑眉,侧过脸看着他,没有立即答话。过了一会儿,唇边慢慢绽开一缕微笑,他轻轻挑起阿零前额的一缕头发,道:“你的观察力敏锐了许多。”
他叹息着,手指向下滑,抚摸过阿零光洁的额头,落在阿零唇上。那嘴唇是清晰的菱形,此刻紧紧闭拢,象一张饱满的弓。清孝着迷地抚摸了一阵,缓缓道:“我们那房子没有地下室。”
他顿了顿,接下去道:“不过那间工人房有。也只有那里有,唯一的一间地下室。”
他看着阿零骤然紧张的脸,不觉微笑,道:“喜欢这里的风景么?喜欢就多看看,有树,有阳光,有草地,有大海,还要什么比这些更重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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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中,他仍然被绑缚在调教台上,接受着严苛的训练。皮鞭、鲜血、殴打和痛苦……记忆的碎片涌进来,众多模糊的影像宛如白色的幽灵,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暗夜中有谁在尖叫,象是在大笑,又象是哭泣。
鲜血沿着他的大腿蛇一般的蜿蜒而下,冰冷的手指慢慢划过他的眉心。那手指明明是冷的,却留下烙铁般灼热的温度。谁在自语般的轻叹:“你永远属于我……”
赤裸肉身,肢体纠缠,似两只疯狂的兽,在进行着最原始的交媾。
肉体摩擦,活塞运动,多少人这样行尸走肉般的度过一生。
“放弃吧,忘记吧,如果记忆只能让你痛苦……”抱住他的手在颤抖。含泪的眼神,温柔而又凄凉,宛如西天静静下坠的落日。
没有思想。
不必思想。
只要不思考,就不会再痛苦。只要不牵挂,就不会再伤心。
鲜血在滴坠,沿着身体冷冷的流泻,体内的温度却在逐渐升高。
寂寞的身体,贪婪的渴求着更多的疼痛。
痛,比爱更强烈,比死更诱惑。
但……好像有什么不对。
恍惚之间,仿佛缺失了一环,而且还是很重要的一环。
重要到他需要用生命去捍卫,用生命去遗忘。
“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他听到那声长长的叹息,仿佛夜风穿过林梢那悲怆的回音,“不管处境有多绝望,也一定不要放弃……”
“因为我一定会回来,回来救你……”
“我们会有未来的,一定会……”
灼热的吻落在他干裂的唇上,毫不客气地叩关直入,带着鲜血和泪水,在他的唇齿间辗转反侧,吮吸着,掠夺着,所到之处点燃一簇簇火焰。
那是他一生中得到的第一个热吻。
“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记得,我们是有未来的……”
那是谁?
是谁在为他流泪?
是谁在为他吻他,抱他,咬破舌尖与他定下血的盟誓?
爱意在胸口汹涌,他感觉到血液正猛烈地冲击着血管壁,宛如浪涛拍击着海岸。
剥离尽尊严,敲碎尽矜持,挖掘尽隐私,原来他还有一样东西依然留存。
绿色。浓荫如盖的老橡树在记忆的尽头摇曳着婆娑的枝叶,那是他生命中的春天。
大朵大朵的白云漂浮在蓝天上,草地上有青草的香味。阳光明亮,静谧宛如雨点一般洒落下来。
那人坐在浓荫下看书,看他跑过来,快乐地仰起脸对他微笑。
他皱起了眉:“喔,我不喜欢王尔德,他写的那些童话都很残酷,不适合小孩子看。成人看都觉得太过苦涩,包括你现在看的这篇快乐王子。”
“那王子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他死后,人们把他的塑像立在高处,让他看清了真实的世界,黑暗、寒冷、悲惨。”
“你一定没有看到最后,那并不是真正的结局。”
“快乐王子的真正结局是,上帝把他们的灵魂接到了天堂,在那里,王子和燕子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那是真正的、永恒的快乐,不是由假象构成的宫殿里。”
永远……
在一起……
那个词让他怦然心动,那个人是谁?那个曾经给他许诺过永恒的人是谁?
阳光很亮,亮得他睁不开眼睛。那人的面目隐没在阳光,让他无法直视。不管他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楚。有谁可以直视着太阳,而眼睛不会被光芒刺痛?
他终于放弃,沮丧地低下头来。这时他看到了那人的衣服,在树荫下闪烁着清凉的光辉。那是一件已经洗磨得有些发白的格子衬衫。
阿零陡然心悸,霍地坐起身来。周围是万籁俱静的深沉的夜色,月光透过窗帘洒下一地清辉。而清孝正安静地躺在他身旁熟睡。
阿零呆坐了好半天,胸口仍在不住地起伏。他侧过身看着清孝,那安详的眉目,沉静的睡颜。夜无休无止地持续着,时间的轴迈着永恒不变的步伐沉默地转动下去。
梦中人的面容乍现于眼前,却知并非梦幻,他呆呆地坐着,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
他低下头,看着那张熟睡的脸。是的,那就是他梦境中的人,他现在非常确定这一点。或许刚从梦中醒来,他还不能分清梦境与现实,爱意仍在胸口汹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他爱着这个人,非常强烈地爱着这个人。他的心这样告诉他。
但还有个声音在小声地提醒:“那是梦,那只是梦……”
如果那梦境是真实的,那么他现有的认知就会被完全颠覆。这个人不是在危机关头弃他而走的过客,而是他念念心心不忘的情人,离开只是为了更好的相聚。那么主人……
——就是他的仇人。
这个认知让他头皮发紧,不能忍受。他必须做点什么,干脆起床下地来,走到窗台边。事实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这段时间来,他常常会梦到相似的场景,只是没有一次比今天的更鲜明,可以清晰地认出梦中人。
夜凉如水,月光氤氲,他站立在床边,四肢发软,感觉到虚无。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谎言?
如果记忆可以封存,记录可以扭曲,那么所谓的真实,又如何去证明?
睁开眼睛想起的事情就一定是真的么?闭上眼睛梦到的事情就一定是假的么?
不管是真是假,这一刻他只想追随自己的感觉。
他再一次回过身来,看着熟睡中的清孝。
他爱着这个人,完完全全,毫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