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农历新年从来只有热闹,而没有喜庆的气氛。
整个城市就像一个新开的大卖场,喧嚣繁荣,路两旁的商店,用红纸和塑料大炮仗暗示着节日的放纵奢靡,店员和小老板们脸上傻傻地笑,飞速地鼓动唇舌,说服顾客相信今天是世间最后的日子。
人行道上挤满了人,手里大包小包,脸上看不到喜色,只是增添了为节日而余的忙碌和疲惫,马路上的汽车也多,心烦意乱地,东一头西一头乱撞,心急燎地从一个目的地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我和徐晶下了车,站在人行道上仰头看着我父母所住的大楼。
钢筋水泥建筑立在暗灰的天底下,泛着冰冷的光,铅色的阴云一层层卷来,铺满了天空的每个角落,四下里刮着刺骨的西北风,掀起我们的衣角,寒气直向骨头缝里钻。
徐晶穿着羽绒大衣的身子在我臂弯里发抖,我低头在她耳畔问:“冷吗?”
她点点头:“冷,”她勉强笑了笑,拽紧我的胳膊,“有你在,我就不冷。”
“走吧,我们上楼去,”我紧紧搂住徐晶哆嗦的身子,“我和你今后五十年幸福就在今天晚上。”
客厅里灯光通明,枝型吊灯在天花板下放出柔和的黄光,热烘烘的空气里混着花雕陈酿的甜醉和花生油的烟气。
我没有告诉老爸老妈除夕晚上我会带徐晶。
老妈吃惊地看着我和徐晶并肩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说什么,直到我给她介绍徐晶,老妈才回过神,堆出一点笑让我们进屋。
老爸在客厅远处,面对门口坐,上身只穿一件羊毛背心,脑门油光铮亮,正在电话里高声地应酬谁,猛然抬看见我和徐晶站在他面前,电话听筒差点从他手里掉下去,他大张着嘴,迷惑望着我,又看看老妈。
“爸爸,这是徐晶,我的女朋友,我今天带她来给你拜年。”我的心砰砰狂,努力控制自己的声调,不要让自己在老爸面前崩溃。
“噢噢,哦……”父亲飞快地恢复了正常神态,挂上电话,“你的女朋友?好,叫什么啊?”他脸上的笑容狰狞。
“黄叔叔,我叫徐晶,”徐晶走前半步,上身略略一躬,“黄叔叔新年。”
“啊哈!哈!哈!好好好,新年好,新年好!”
父亲纵声大笑起来,脸上仿盛开着一朵花,“来来来,坐下说话。”
父亲友好地指着他近前的沙发,徐晶拘谨地坐下,侧面对着老爸,我坐在她一旁,她的冰凉的手在我手心里握着,微出汗。
“啊……这个这个,小徐呀,”爸爸开始拉起官腔,“你和我们军军是医院事啊?”
“不是,我……”徐晶转头看了一眼我苍白的脸,“我和黄军在一个朋友那认识的,我在安徽的上海分公司工作。”
“哦,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父亲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喝水,目光炯炯地着我的脸,我坦然地迎着他的眼神。
“我上海美院毕业后,就在公司做对外宣传和广告的工作。”徐晶镇静得多,以出乎我意料的平静口气与我父亲对话。
母亲一直坐在我和徐晶的对面,静静地上下打量徐晶,眼光凌厉,一言不。
我家里,老爸一向是老虎的角色,老妈才是武松,要是没有武松,老虎连自的内裤放哪儿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老爸继续打着哈哈,掩饰着内心的恼怒,“小徐你今多大啦?”
“我二十四岁了。”徐晶脸红了一下,我知道她少报了一岁。
“哦……,那还很年轻嘛,我们军军也就二十六,啊……”老爸沉吟起来,年轻人,啊,多相处一段时间就会有比较深刻的了解,是吧?”
徐晶使劲点头,我知道我俩己经掉到坑里了。
“我们军军从小就不是个好干粮,整天惹事生非,让我和他妈妈操的那心……,嗨!不说啦!”
老爸挥了挥手,“以后啊,你们要互相多了解了解,来方长嘛!啊?!”
父亲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原来在路上编好的一连串说词,都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咙口。
“来日方长”个字,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但是在我和徐晶耳朵里却听出两种意味。
徐晶面露喜色,紧紧捉住我的手,“嗯,黄叔叔、林阿姨,以后我会和黄军好相处的。”
老爸和老妈尽管没有料到我今天突然带徐晶来,但是缓兵之计应该是早已商妥当的。
我父母又问了徐晶几句关于她父母的情况,各人再找不到话题,讪讪地坐在发里。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饭厅那边墙上的挂钟,在暗影里“滴答滴答”地着。
窗外,远近一、二鞭炮发出寂寞的炸响,厨房里,水晶肘子在砂锅里无聊敲打锅盖。
徐晶两只手紧紧攥住我的胳膊,眼睛无助地望着我,她想挤点笑在脸上,却不出来,我只能默默地望着她,讷讷地一言不发。
客厅里温暖如春,气氛祥、肃穆,多说一句都是多余的,我脑子里空空如也,话语都冻结在舌尖,就像个便秘的人坐在黄金打造的马桶上。
老妈不愧是女人对付女人的高手,几年前她的从容不迫挽救了她和老爸的婚。
母亲坐到徐晶的身边,关切地看着徐晶稚嫩的脸,把徐晶的手按在手心里摩:“哎哟,小徐呀,侬的手心怎么这样冷的啊?”
徐晶不安地回望我一眼,羞涩地笑着:“还好,我平常都是这样的。”
“哦……,冷的话要多穿点衣服哦,年纪轻轻不要光顾穿衣裳好看,冻坏身才要紧咧……”
“我知道了,林阿姨。”徐晶低着头小声回答。
我有点疑惑,不知母亲的举动意味什么,又有点安心,至少她们俩没有直接拒。
年夜饭很丰盛,水陆并陈,榉木的圆桌铺得满满的。
父亲仍旧独自霸占半边子,我和母亲还有徐晶缩在他对面。
几杯烫热的花雕下肚,老爸兴致高起来,始有说有笑地给徐晶讲我小时候的调皮捣蛋,以及他至今仍奉为圭臬的“养不,父之过,教不打,母之错。”
徐晶边听边轻声笑,吃得很少,她很谨慎,眼角不时扫视着我脸上不自在的情。
母亲微笑着,不停给徐晶面前的碟子里夹菜,目光柔和地看着我们年轻的,也许勾起了她二、三十年前的回忆。
吃完最后一道八宝饭,坐在沙发上休息,父母对徐晶的关怀态度已经和对宋相去不远了,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但结果总算符合我和徐晶利益。
电视里赵本山和黄宏在声嘶力竭地嚷着东北土话,我和父亲在茶几上下象,老爸的技术一如既往地臭,悔棋往往要倒退到五步以前,沙发的另一角,母摸着徐晶的围巾观赏她织的花样,一家人在暖洋洋的吊灯光下,各有各的乐。
十一点了,事先我和徐晶讲定,一到十点半左右就送她走。
我站起身:“爸,姆妈,我要送徐晶回去了,太晚的话,和她一起住的两个女孩子会害怕我们门的。”
徐晶一脸无辜地点头。
“回去?哦,”老妈眼里闪过一丝不快,她当然不愿意万家守岁之夜,自己儿子不能睡在自己的家里,“侬送小徐回去再回来吗?”
“唔……不了,”我犹豫了一下,想到回去还要和徐晶商量进一步的行动,十一点多了,我再来来去去的话要过十二点了,明天我和徐晶再一起来。”
“好吧,明朝要来哦……”母亲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脸上淡淡地笑,她意识,过了今晚,儿子将不再属于她一个人了。
“林阿姨,明天我和黄军再来。”徐晶怯生生地说,她也察觉到这是关键时。
“走吧,明朝来……”母亲声调黯哑地说。
“走吧!明天早点来!小徐,啊!”老爸在沙发上挺着肚子,中气十足,眼仍看着电视里的小丑巩汉林。
坐车回家的路上,徐晶兴奋得浑身发抖,身子紧紧贴住我,脸上尽是傻傻的。我受了她的感染,搂住她:“好啦!老婆,总算过关啦!”
“嗯!老公,我日思夜想的就是今天!总算过来了,过来了!”徐晶抱着我胳膊,忘形地摇晃。
在车上一摇晃,黄酒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进家门,我就倒在床上呼呼喘,嘴里一口口喷着酸气。
徐晶给我拧了热毛巾捂脸,扶我起来喝了热水,我乎乎地坐在床沿上,享受着女人的细心体贴。
被窝里,洗去脂粉的徐晶用滚烫的身子焐热我,柔软的小手握住我迟钝的阴。
她爬上来,下颌抵在我胸前,深情的眼神刺得我好痛,她弓起腰,扶着我的伙纳入她的阴道。
“老公,老公,老公,我们就要做夫妻了,是吗?”徐晶连声问我,用手抚着我的脸,腰慢慢地前后摆动。
“老婆,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妻子了。”我喘着粗气,撩开她垂下的长发,住她的面庞说。
“不是,”她嘟起嘴,避开我喷出的浓重酒气,脸上仍漾满幸福的笑,“要家里承认我,我才能真正做你的老婆。”
“我爸爸妈妈今天对你蛮好吧。”我笑着把她饱满的下唇含在嘴里,用牙轻地咬。
“嗯,”她笑得更甜了,停止腰部动作,“我没想到你爸爸妈妈对我这样客,不像你原来给我讲的那样严肃嘛……”
我不出声地笑,想起刚才父母对徐晶的态度从凉到热,仍然隐隐有些忐忑不。
窗外突然响成一片,远远近近“劈劈啪啪”,夹杂着高升炮竹间断的轰鸣,……!新年伊始,春来了。
徐晶转头向窗外望了一阵,收回目光看着我迎向她的眼睛,她笑了,笑容里着鼓励和默许,我猛地把她抱在胸前,翻身压住她,用尽全力把阴茎插进她的处,“哦!好!来呀!”
徐晶惊叫一声,抬高腹部迎合我……
……一九九七年除夕子正,两具年轻的身体喘着粗气,喊着对方的名字,在吱哑”作响的床上翻腾、撕杀……
片刻之后,激情退却,我和徐晶依偎着大口喘息,汗湿淋漓的身体下面是一片溽湿黏滑的床单,被窝里冒出股股腥酸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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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新年黄金周,我和徐晶没有外出去旅游,每天的时间都在我父母家中渡,我老爸老妈的态度始终是有节制的热情,徐晶大大咧咧地不当回事儿,我看眼里,却惴惴地放不下心。
春节七天长假很快过去,又到了按钟点上班的日子。
正月十五,今天是元宵节,上班出门前,和徐晶约定晚上回来我买点鱼虾,人好好过一个年节尾巴。
妈妈昨天白天趁我和徐晶不在家的时候来过一趟,在箱里放了一饭盒的汤团,临走前在冰箱门上贴了一张字条,告诉我元宵节不用新家去过,因为父亲局里有什么联谊活动,父母都要去出席。
看了母亲的留言,我笑了笑,公家请吃未必是假的,父亲对这种公款吃喝原上是厌恶居多,但不能别人给脸不要脸;深层原因是老爸老妈不想让徐晶和宋同时出现。
科室里大家还没有从新春狂欢中清醒过来,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茫茫然的样,病历之类的文书工作向来是小住院的责任,几个上级主治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谈着来年买辆家庭汽车的梦想。
——他们的收入比我和师兄好得多,各种外快分红加在一起每月有过万之谱,我连换辆变速山地车都要考虑再三,年假时,和徐晶逛街时看见商店里新来的普加奇十八速山地车,一千多,咬了几次牙,一搂住自己身旁的女人,隐约感到肩上有了家庭的担子,只得扭头悻悻走开。
我闷着头伏在桌上疾疾地涂写,师兄王兵在他的桌子上忙着他那一堆。
这小子春节前十几天结了婚,老婆是本院内科的医生,有着上海女人少见的硕健壮,丈人是市卫生局一个处级干部。
从王兵宣布婚期那天开始,他在科里的行情一泻千丈;从王兵确实结婚那天始,他的面色就一天青似一天。
上级医生查房的时候昏昏沉沉,时常靠着墙壁瞌睡,在小办公室里也是整天唉声叹气,案头的《黄家驷》积了一层灰,他也得去理,空闲下来就仰在沙发里,对着天花板长吁短叹。
我忙乎了一个上午,把几日慵懒沉淀下来的功课补齐了。我把病历夹放回护办公室,慢慢走回自己房间。
忽然,主任的办公室房门“吱哑”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她见到我怔了怔,我认出她是在千岛湖出现过的姜敏的同事。
“哎,侬好。”我习惯地点点头,算是打声招呼。
她也认出是我,有点不自然地笑笑:“侬是黄军哦……,好,侬好,长远不罗……”她低下头想走开。
我叫住她:“哎……请问,我还不晓得怎么称呼侬?”
“哦,”她停住脚步,“我姓刘。”
“哦哦,刘医生,我想问侬……”我看了下四周,没有人注意我,“姜敏怎不来啦?以前是伊来联系我们科室的嘛?”
“啊?姜敏?哦?嗯……”她忽地惊慌起来,眨巴着眼睛迅速地瞥着周围,姜敏伊和我调了分区,现在伊不负责这片地区了。”
“哦……,”我失望地看着刘,“伊不来了?”我朝她笑笑,“那么没啥事了,再会。”
我正要走开,她迟疑地叫了我一声:“黄医生,侬……”我看着她站在原地有走的意思,便回到她对面站定等她讲下去。
“黄医生,侬想寻姜敏啊?”
刘又低头沉思片刻,终于抬起头,好像下了很的决心,“黄医生,侬和姜敏的事情我晓得的,”她看着我的眼睛,右手按在的肩上,“姜敏都告诉我了,伊现在心情很矛盾的……”她看了看擦身走过的士,欲言又止。
我看见师兄无精打采地开门走出来,便拉着刘血贩子走进我办公室,锁死,把她按在沙发上,急急地问:“姜敏伊现在矛盾啥?伊为啥这样对我?”
刘的眼圈红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姜敏没看错人,黄医生,我看得出,是好人,侬不是存心占伊便宜的男人……”她用手绢摀住嘴,呜呜地哭着,姜敏可怜啊……,年纪轻轻嫁了个那样的王八蛋呀……”
我背脊上起了层冷汗,使劲抓住刘的手,“侬快点讲呀,到底姜敏是怎么回?”
她仍哀哀地哭着,擦了擦眼泪,“好!我告诉侬,黄医生!姜敏身上有了,个月了,是侬的!她的老公,就是那个姓许的,他是同性恋!”
我的脑袋“嗡”地响了,房间里的家俱在我眼前旋转起来。
一切的谜底都揭穿了!
姜敏在床上说的“恨不相逢未嫁时”,我们宿舍对许主席身上那种绰约风韵不满,以及姜敏在野外小砖房里,投入我怀抱时脸上刚毅决然的神情,还有在店客房厕所我见到的卫生棉,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瘫在沙发靠背上,耳朵里“轰轰……”,像有几十支电钻开足马力冲击我耳膜,刘的嘴唇在我眼前快速地上下掀动,我却听不见一个字。
我挣扎起来,抓紧她的手腕,问:“那么姜敏为啥不离开姓许的?伊还年,刚刚二十九岁呀!”
刘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唉!姜敏要面子啊!侬也晓得伊在大学谈过几次恋的,伊最后自家挑的姓许的,侬……”
她说不下去了,摀住嘴不出声地哭着,停了一会儿,才接下去,“侬叫伊哪向人家讲?再讲,姓许的倒是肯离婚,他恨不得姜敏早点跑开,讲起来夫妻感破裂,责任不在他身上,自己好去公开戳屁眼,但姜敏家里人不肯吃哑巴亏,敏的阿弟,长得五大三粗的,三日两头去找姓许的晦气,见面就打姓许的一,但是打过了,连伊阿弟都不肯姜敏离婚,侬讲讲看,这是啥个世道?”
“那么姜敏为啥要作贱自己呢?伊如果肚子里没有,不是更方便为以后打算?”
“唉!你们男人哪里懂得女人心思啊,姜敏就是吞不下这口气,伊是想报复下姓许的,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但是伊到今朝也没有忘记侬啊!姜敏偷偷跟我你们之间的事,一提到侬伊就哭,唉……”刘医生拍着我手,脸上老泪纵横。
“刘医生,我想看看姜敏,我这里没有伊的联系方法,侬可以帮我这个忙?”
她踌躇了一下,望着我:“黄医生,我不晓得伊想不想见侬,我现在回血站去看看,问问伊再讲,好伐?”
“好的,好的,”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处方纸,写了几行字,“麻烦侬交给她,我今朝下班后在襄阳公园旁边的天鹅阁等伊。”
刘默默地接过纸条,放进口袋里,一路叹息着走了出去。
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椅里,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千岛湖十日的恩爱又回到眼,好像仅仅是昨天的事。
拖过了心神不宁的下午,我的耳朵一直留神桌上的电话,铃声一响,我就飞过去抄起听筒,但是一次次的失望,姜敏始终没有来过电话。
下班了,我脱下白大褂,顾不上和别人打声招呼,迳直走出医院。
来到街上起约好徐晶等我回去吃元宵,我在公用电话亭打了电话给她公司,告诉她今天上医院有事情留我,可能很晚回家,让她一个人先吃饭。
徐晶在电话里很失,闷闷不乐地答应了我,关照我早点吃晚饭再做事情。
我放下话筒,不由得想到,这是我第二次对徐晶撒谎,为了另一个女人;上次是在初识不久,我不愿她去孙东那里玩,那次是为了我和她两个人。
二月底的上海街头,依然春寒料峭,西北风不时撩起我额上的头发,插在口里的两手十指冻得发木。
人行道上,一对对刚下班的青年男女互相搂抱着,嘻哈哈地从我身旁走过,我站在路边,望着来来去去的陌生人群,忽然觉得自己他们的距离很远,彷佛我正站在云端俯视云云苍生,他们的世界与我很遥远。
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迈步向约会地点走去。
天鹅阁是个小西餐馆,地处闹市,但门面小得可以,行人走过都不会想到这一家六、七十年历史的俄式饭馆。
在大学时期,听说这家西餐馆是我们学校小尔乔亚阶层聚会必选之地,我慕名单独来过几次,很喜欢这里的炸子鸡和乡下汤,食物份量充足,价码不高,适合我们这些胃口比钱包大的穷学生。
店堂里仍像以前那样昏暗,有客人的桌上亮着小小的台灯,黄色灯罩散发出昧的味道,分散在四处角落,还是学生多,不时大声笑闹一番,天花板夹层的响里,黯哑的蔡琴唱着《读你》: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读你的感觉像春天,
喜悦的经典,美丽的句点,
哦……呵……
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爱恋,
你的唇齿之间,流着我的誓言,
你的一举一动,左右我的视线,
……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读你……
我坐在靠里的火车座里,随着蔡琴一起低唱,心底翻腾着姜敏的一幕幕往,桌上一杯黑咖啡里热汽妖娆升腾,在我眼前幻化成姜敏在表演时展现的曼妙姿,我手边放着刚买的几盒西洋参片,准备送给姜敏,——她身上怀着我的骨。
幽暗的半空中猛然浮现出姜敏的脸,吓了我一跳。她穿着黑色的裘皮大衣,着配色的丝绒头巾,只露出苍白的面孔。
我慌忙站起来帮她脱下大衣和头巾,侍应殷勤地折叠好衣物放在一旁。
姜敏那时胖了,下巴圆润了些,胸前两只乳房饱满地向前突出,赘赘地下垂,小腹显地膨起,鼓鼓的,那里面睡着我和她的孩子。
姜敏发现我出神地看着她鼓出的腹部,幸福地笑了,爱怜地用手按了按,快六个月了,比我原先想的要大,将来也会像你一样是个大块头。”
我苦涩地笑,和她一起坐下,我呆呆地看着姜敏。
分别近半年了,她头发剪,短发整齐地向后梳去,紧紧地抿在耳朵后面,眼神仍是那样清澈,直勾勾地着我。
我心头有千言万语要向她倾诉,我想责怪她为什么想用这个办法报复姓许,那人根本不爱她,他爱的是男人,他对姜敏只会冷漠地耸耸肩;我想对姜敏,她正谋杀自己的青春,把自己的岁月消耗于一场永远没有对手的战争里;我请求她,将来孩子出世的时候,让孩子跟我的姓,可是最终我什么也没有说,是和她无言以对,默默地坐着。
我拉起她柔软的手握在手心里,她的手还是那么娇嫩,手指仍然颀长秀气,的眼泪忽然涌出来,滴在她摊开的手心里,姜敏用手使劲摀住嘴,眼睛红红,接过我递给她的纸巾使劲擦着两眼。
“黄军,黄军,呜……”姜敏一面擦着不停涌出的泪水,一面哑着嗓子说:这是命,是我命不好,我看错了人……,呜……”她哭得说不下去。
我坐到她旁边,搂住她的肩膀,姜敏顺势扑在我怀里“呜呜”地哭,旁边的人们都转脸看着我们,我一面轻轻拍打姜敏的后背,一面笑着向他们挥了挥,眼泪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我和她抱成一团在座位里哭了一会儿,姜敏渐渐平静下来,用我的手绢擦干泪,擤了擤鼻子,我也坐回她对面的卡座上。
我们点了炸子鸡和罗宋汤,头盘是火腿土豆色拉,姜敏的胃口很好,闷着头口大口地吃着,狼吞虎咽,我招手让侍应过来,又多点了一道牛腰肉烩面。
姜敏听见我和服务员的话,笑着抬头看我,等人走远才“呵呵呵”地笑,压了声音说:“侬还记得我欢喜吃面?”
我笑着点点头:“哈哈,在酒店里的时候,侬每天早上都叫我出去买面来,我记得的。”
姜敏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神情黯然地看着盘里的食物,用叉拨弄几片鸡,一言不发。我猜她又因为我的话伤感起来,赶紧把话题岔开。
“侬现在胃口蛮好的,我看得出,人也胖点了。”我看着她,用手指在下巴划出一道弧线。
她笑了,很甜,用手抚着肚子:“侬晓得伐?这个孩子在里面多么能吃啊!现在每顿饭量比老早多一倍,平常还吃零食,但不到吃饭时间肚子就饿了,呵!”
她望着我笑,“我吃进去的饭都给伊吃掉了,呵呵呵!我猜是个男的,像一样吃得多……”
我忽然想起问她:“侬现在还住在姓许的家里?侬现在这个样子他会照顾侬?”
姜敏轻蔑地哼了一声:“哼!他照顾我?我现在马路上被汽车轧死他都不会我一眼,我现在住到我姆妈家里,姓许的那里,我等到养好小孩才回去搬家,”她忽然扔下刀叉,伸手按住我的手背,“小孩要有户口的,所以我要等到好了才离开他。”
我望着她:“侬为什么一定要生个孩子呢?侬还年轻啊,有个孩子侬将来怎走下去呢?侬想过吗?”
姜敏往椅背上重重一靠,仰天长出一口气:“唉……,我还会再嫁人吗?我年二十九岁了,黄军,”她凄惨地笑,笑得我心痛,“我二十九岁了,恋爱谈了,老公也嫁过了,婚纱也披过了,丈夫的婚外恋也经历了,到头来我的爱情给了一个男人,嘿嘿嘿嘿……”她笑得欲哭无泪,“黄军,侬放心吧,孩子我己来养,我不会来找侬的,真的,相信我……”
我忍住泪,使劲点头,“我晓得,我晓得,我宁愿侬肯来找我……”我的话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
新的菜来了,打断了我和她的交谈,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和我孩子的妈妈享着宁静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