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扬盘膝坐在车上,闭目敛息,慢慢催动丹田的气轮。他今晚吸收的死气数量虽然不是太多,质量却是非同一般,吸收起来也颇费时辰。
车马一路北上,虽然夜色浓重,风中的寒意也重了几分,程宗扬心神却一片宁静,有种久违的安全感。
这支从宋国远来的车队并不庞大,甚至可以说很小,加上两辆载满货物的大车,也只有三辆车,十几匹马,人数不足十人。除了秦桧和王蕙夫妇,还有五名星月湖大营的军士,都是在临安时就跟随自己的老人。
云丹琉宁死不肯与程宗扬同乘一车,最后只好让她与王蕙同乘,另外将一辆载货的马车腾出一半,供程宗扬乘坐。
等程宗扬将最后一缕融入丹田,睁开眼睛,洛都巍峨的城墙已经遥遥在望。他掀开车帘,只见秦会之正坐在车前,拿着一卷册页,就着车檐上的气死风灯在读。
多日不见,死奸臣倒像是又年轻了几分,颌下的长须打理得整整齐齐,气度愈显从容,看来婚后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程宗扬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还要连夜赶路?”
秦桧道:“说来也是怪事,今晚我们本来已经落宿,准备明日入城。谁知半夜飞来一群乌鸦,在客舍周围啼叫不绝,扰得人难以入眠。在下心有所动,便连夜启程。没想到正遇到家主。”
“是龙宸的人。”程宗扬蹲在车沿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们,这一次竟然派出玄武七宿要我的性命。牛金牛死在四哥手里,虚日鼠是被我杀的,女土蝠死在云大小姐手里,室火猪被你捏碎脑袋。眼下还剩三个人,壁水貐重伤暂且不说,斗木獬和危月燕这会儿多半正跟着咱们。”
秦桧眼中寒光微微一闪,“斩草自当除根。”
程宗扬叹道:“我要知道根子在哪儿就好了——五万金铢啊,我一想起来心里都滴血。”
“既然知道是龙宸做的手脚,总能想个法子讨回来。”
“问题是这笔钱急等着用,要回来只怕也迟了。”程宗扬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汉国的情形你了解吗?”
秦桧扬了扬手中的册页,“路过舞都时,陈乔给了我一些整理过的讯息。”
“近来的事情我让冯大法整理给你。”程宗扬道:“汉国的情形就一个字:乱!乱得我脑袋都是蒙的。这几天你不用露面,先帮我把事情理顺。”
这种事情秦桧当仁不让,拱手道:“家主放心。”
程宗扬往后面车上看了看,“这一路辛苦嫂夫人了。”
秦桧笑道:“无妨。有道是读万卷书,行千里路。能到汉国一行,也是拙荆的夙愿。”
王蕙不比他们身具修为,一路上跋涉颠簸,再加上秦桧急于赶路,日夜兼程而行,此时早已睡去。
程宗扬低声笑道:“有了吗?”
秦桧略微一怔,然后失笑着连连摇头,“哪里这么早?”
“瞧瞧人家吴大刀,奸臣兄,你不会是不行吧?”
秦桧诚恳地道:“属下只有一妻,怎比得上家主身边侍妾如云?”
程宗扬顿时哑住。自己身边的侍妾连一个下蛋的都没有,实在是没资格拿这事去打趣别人。
秦桧见好就收,转过话题道:“属下在舞都听闻前些天朝廷命宁太守回京,消息传开,城中豪强无不额手称庆,谁知宁太守半月间连破六家豪强。又调动郡兵,将郡中亡命徒一网打尽。”说着他抚掌道:“好一番霹雳手段!”
程宗扬道:“汉国的官员确实够狠,有股豪气。像宋国那些官,都是科举考出来的,一个个都软绵绵的。”
秦桧笑道:“非为科举。汉国地方官员的权势可比宋国强出数倍。在汉国,太守都手握虎符,有权调动郡兵,一个县令便有百里侯之称,钱粮、司法、军备都握在县令手里。宋国官制却大不相同,别说县令,就是朝廷重臣,也没有调兵之权。”
程宗扬琢磨了一下,“说的也是。临安那边怎么样?”
“一切都好。”秦桧道:“小侯爷已经回到江州,前些天在收购精铁,听说准备建一条轨道,连接码头和城中的仓库。祁远在建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仅织坊的霓龙丝衣供不应求,更和金谷石家联手,占下了建康一半的珠宝生意。吴战威负责商会的监察,前些天刚在荆溪的昭南分号抓了几个中饱私囊的蠹虫,因为是从筠州招的当地人,都交给地方官处置。”
“粮价和铜价呢?”
“云氏铜山采尽的消息已经传到临安,如今铜价大涨,使得市面上的粮价降了一成。临行前我与户部的蔡侍郎一同出面,告知城中商会,敝行发行的纸钞绝不折价,仍按铜铢的市值缴纳赋税。有官府作保,兑出的纸钞倒是略有增长。俞子元和周逢正在和城中的粮行商谈,准备按照未降之前的价格,用纸钞购买一批粮食,如果顺利的话,此时粮食应该已经入库……”
程宗扬仔细听完,终于放下心来。只要商会根本不失,自己在汉国就能放开手脚去做了。
车队一路走得极慢,程宗扬一直暗中戒备,看斗木獬和危月燕是不是还敢追来。结果龙宸的人动静全无,反而半路上遇到了吴三桂一行人。
云府派去传话的人赶到客栈,只遇上留守的延香。白天程宗扬送云如瑶回上清观,把敖润留在那边。冯源趁着无事,去鹏翼社找匡仲玉请教道术,延香对主人家的事不甚了了,虽然知道事情紧急,却也无计可施。好不容易等惊理从襄城君府回来,才匆忙去鹏翼社报信。等吴三桂和蒋安世闻讯出发,已经时过境迁。
秦吴两人相见,又是一番惊喜。眼看着这对左膀右臂终于凑到一起,程宗扬也觉得有了底气。此时已经天色大亮,这么一行人进城未免张扬,因此程宗扬让秦桧等人分路去了客栈,自己只带着吴三桂和云丹琉所乘的马车入城。
车队顺利渡过洛水,由津门进入洛都。云苍峰早已闻讯,亲自带人到城边等候,见到云丹琉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但神情间丝毫不见轻松。
“人平安就好,其他事回去再说。”
昨晚一场血战,龙宸固然伤亡惨重,但云氏更是吃了大亏,不仅丢了五万金铢,还战死大批好手。云氏在汉国暗中经营多年,这次遇袭使得实力大损。好在云苍峰平日看着沧桑,事到临头却毫无颓唐之色,行事反而更加果决。
一路回到住处,云苍峰领着程宗扬从后门进入院中,一边道:“朝会已经开始。徐常侍所言无差,朝廷已然草诏,由大司马吕冀领尚书事。”
程宗扬苦笑道:“徐公公还在西邸等消息,事已至此,我还是去一趟吧。”
“暂且稍等。”云苍峰道:“还有一线机会。”
“等朝会结束,吕冀就正式接管尚书台,现在最多还有两个时辰。”程宗扬道:“即使现在就凑够八万金铢,运到西邸只怕也来不及了。”
云苍峰道:“我已经派人求见徐常侍,以一千金铢的代价拜托他一件事。”
“什么事?”
云苍峰道:“请徐常侍说服天子,朝廷为示隆重,并不当廷下诏,而是朝会之后,由宫中派出使者,赴襄邑侯府传诏。”
朝会之后再派使者传诏,这样一来一去,已是午后。吕冀最早也要到明天才好去尚书台理事。程宗扬想了想,“那最多也只有十二……十一个时辰,还差五万金铢,来得及吗?”
“我们云家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个机会。”云苍峰道:“即便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失!”
云苍峰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仔细将腰间的玉佩结紧,然后推开门。
眼前是云宅会客的主堂,两人从后门入内,隔着屏风,隐隐约约能看到堂中坐满宾客。
云苍峰示意他留在屏风后,然后走入堂中。他矜持地拱了拱手,“云某见过诸位好友。大清早就把各位请来,还请恕罪。”
座中有人笑道:“云三爷的名声在下可是久仰了,难得今日召见,我说什么也得见见三爷真容。”
座中恭维声不绝于耳,但最前面几位默不作声,反而微微抬起下巴,流露出几分傲态。
程宗扬目光在他们衣履上一扫,便认出他们的身份——这些都是城中权贵的管家执事,虽然是奴仆身份,但都是主人家里掌管实权的心腹,自觉比在座的商人还要高出一头,颇有几分自矜。
时间紧急,云苍峰也不寒暄,直接道:“诸位都不是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今日请各位来,是敝号需要一笔资金周转,还请各位多多帮忙。”
有人道:“云三爷,你叫了我们这么多人来,要用的只怕不是个小数吧?”
“不瞒各位,今次敝号需要周转的资金,当在十万金铢。”
此言一出,座中顿时哗然。过了片刻,才有人道:“云三爷也知道,我们汉国不比晴州,遍地都是钱庄。十万金铢现款,只怕没几家能拿得出来。”
前面一名管家模样的宾客道:“十万金铢大伙分摊,倒也不多。只不过云三爷,我听说你刚借了笔钱,把洛都城里的店铺、产业都质押得一干二净。再借款可怎么说呢?”
云苍峰微笑道:“云家虽然比不上各位豪富,倒也不缺钱。只是一时周转不济,最多一个月,便当奉还。”
另有人道:“云三爷的意思是不用质押,净借十万金铢?”
云苍峰道:“用的是我云氏的信誉。”
前面几人大摇其头,其中一个侧身凭在几上,神情倨傲地说道:“云家的信誉么,若是以前便也罢了。但近来市面颇有些传言,说府上的铜山早已挖空。云三爷这时候借款,时机可不大好。”
有人玩笑道:“三爷用钱,不会是为了购铜吧?”
云苍峰道:“购铜是小事,不瞒各位,确实有桩生意,急等用钱。日后回报极重。”
一名穿着锦袍珠履的豪奴哂道:“不就是首阳山的铜矿吗?”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喧哗,纷纷交头接耳。程宗扬目光微闪,认出那人是吕冀门下的监奴秦宫。他坐在前排最中间的位子,周围人多少都让他几分。
秦宫道:“三爷,你也别吃惊,这种事哪里能瞒得过我们?我瞧云三爷这事挺急,也罢,咱们也不绕什么花的,直说罢:首阳山能不能出铜还在两可之间,咱们几个虽然管着钱物进出,可那都是主人家的,谁拿着钱也不能丢水里听响,就图个乐子。一句话:没有质押,此事免谈。”
云苍峰也不动怒,“依兄台之见,想要什么质押?”
旁边有人道:“除了洛都,云家在各郡还有不少生意。加上首阳山的铜矿,我看也抵得过了。”
云苍峰道:“有何不可!”
“利息如何算?”
“按规矩,年息三成,一月为期。”
在座众人纷纷摆手,“那是平常的利息,这件事风险太大,用平常的利息可不成。”
“按市面上的行情,便是有实物质押,也是九出十三归。”
九出十三归是质库的利息,以实物抵押借款十万,质库实付九万,以十万计息,每月一成的利息,三个月后还款十三万。这已经是市面上少见的高息,可还有人不满足,说道:“若是一个月付三成的息,我便赌上这一铺!”
众人纷纷狮子大开口,要从云氏身上撕下一块肥肉来。云苍峰面不改色,无论他们叫出什么价,都一口应诺,要求只有一条:一个时辰内送来现款。
这时有人说道:“云家在各郡的产业咱家一时也算不清楚,首阳山的铜矿更是难说。万一是空的,大伙就赔大了。”
堂中的喧哗声平息下来,众人都看着那个穿着珠履的豪奴少年。
“以秦监的意思,该当如何?”
秦宫道:“依我看,除了这些,还得有几样靠得住的质押,免得出了什么岔子,大伙血本无归。”
在座的都是场面人,这话已经有些过了,云苍峰拱手道:“还请直言。”
秦宫微笑道:“听说大小姐也在洛都?若是大小姐肯移步,这十万金铢我们襄邑府便拿两万出来。”
众人神情各异,襄邑侯府果然凶狠,居然要人质。云家这位小姐若是进了侯府,哪里还能出来?
那名戴着铜环的大汉本来守在门口,听到这话顿时慌了手脚。他一口气跑到云丹琉的住处,扑进房便带着哭腔叫道:“不好了!大小姐!不好了!三爷要把你卖了!”
云丹琉正在运功疗伤,闻言险些真气行岔,“胡说些什么!”
大堂内云苍峰只微笑着拱拱手,没有再理会秦宫。旁边一名商人岔开话题,打了几句圆场,把这事抹过去。
众家商会和高门豪奴联手,最终开出价码:云家以汉国各郡产业以及首阳山铜矿为抵押,借款十万金铢,实付五万,利息每日一分,逐日计息,限期一月还清。
云苍峰当场应诺。等众人满意的离开,程宗扬才发现这场交易总共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借款的条件不可谓苛刻,云家拿到手的只有五万金铢,却每天都要偿还一千金铢的利息。一个月后仅利息就高达三万,如果逾期无法偿还,云家在汉国所有的产业都将被众人瓜分。但相比于这五万金铢能办的事情来说,这些利息也不算什么了。
那些商家虽然咬得凶,出钱却不含糊。半个时辰之后,第一笔金铢运到。云苍峰早已从本家所属各处铺面调来朝奉,当场清点放入特制的木箱中。同时将云家在诸郡的产业分列出来,根据运来的金铢多少,在借条上填入两倍的金额,列明利息和质押的产业,最后由云苍峰画押,按上手印。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笔钱铢运到。朝会还没有结束,云家已经凑够所有八万金铢,分别装在十六只用铁框加固过的木箱中,用四辆马车运往西邸。
徐璜早已在西邸望眼欲穿,得知款项已经凑齐,不禁大喜。马车没有在西邸停留,直接就驶往少府。五鹿充宗连朝会都没有参加,一大早便在官署等候。车马抵达之后,立刻有人将金铢全部挪入少府专用的大匮之中,贴上封条。
随着金铢陆续入库,已经盖过印玺的诏书一封封送往尚书台:诏布衣公孙弘为博士、金马门待诏;诏朱买臣为主爵都尉、散骑常侍;擢升刀笔吏尹齐为舞都太守,秩二千石;刀笔吏杨仆为太守别驾;诏布衣云七滨为本郡功曹;诏布衣陈乔为从事……
……
拜云秀峰为关内侯,本郡大司农丞,主管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诸事;封云如瑶为舞阳县君……
……
诏儒门秦会之为兰台典校……
林林总总数十人顷刻得官,忙得尚书台人仰马翻。程宗扬和云苍峰连饭都没有吃,一直在西邸、少府、南宫、尚书台之间来回奔波。
直到傍晚,最后一封诏书终于从尚书台发出。程宗扬拿着诏书,长长松了口气,心里却丝毫不觉轻松。
加上以前借的三万金铢,云家背上的债务高达八万。以云氏的家底,这笔巨款也不是拿不出来,问题是云氏的产业大多在晋国,从建康运来,怎么也要到两个月之后,远水难解近渴。
云苍峰倒是十分从容,望着他手中的诏书笑道:“还好把这一份办完了。”
“都是沾了老哥的光,这一份是徐常侍送的。”
兰台典校并不是一个正式官职,只是负责整理兰台书籍典章的士子,整理包括地图、户籍、帝王起居注、朝廷诏书、律令、群臣奏章等等……各种档案、图书。连程宗扬都没有想到自己只略微一提,徐璜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下来,简直像白送的一样。他不禁想起蔡敬仲那句话:没文化实在太可怕了。
“眼下该想办法挣钱了。”程宗扬道:“八万金铢啊,我想想就头大。”
“是十六万。”云苍峰道:“第一笔三万金铢,月息七分,一个月后还三万两千一百金铢。第二笔不是五万,是十万金铢,日息一分,一个月后利息三万,一共还款十三万金铢。两笔合计十六万两千一百金铢。”
程宗扬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仅仅一个月,五万金铢就翻到十三万,汉国这些商人简直比吸血鬼还狠。八万都让程宗扬头大无比,何况是十六万?龙宸这一刀插得真狠,足足劫走二十多万金铢。
程宗扬正在咬牙,只见云苍峰拍了拍衣袖,“这事我是没办法了。妹夫啊,事情交给你吧,你得给我想个主意啊。”
“别开玩笑,”程宗扬道:“这么大的事,我去哪儿给你想辙?”
云苍峰轻飘飘说了一句:“这笔钱,是如瑶的嫁妆。”然后就飘下车,跟长了翅膀似的,飞得没影儿了。
程宗扬怔怔坐在车内,良久才叫道:“我干!有种你给我回来!看我不掐死你!”
金铢被劫的事,程宗扬原本并不打算告诉云如瑶,免得她因此伤心劳神,但这会儿是瞒不得了——毕竟那是她的嫁妆。
程宗扬郁闷地摸了摸了鼻子,“去上清观——不对!回去!”
真是越忙越乱,自己还坐着云家的马车,这要去上清观,云如瑶偷跑的事就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