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连华昌曾喊过一声:要不要换回座位?
因为车上挤动不便,换回来又没什么实际意义:路途已经过半了。
连华昌只不过随意提了一下,自己也没坚持。结果,座位没换。直到下车。
到了连华昌家乡的镇子,没有班车直接到村里。几人一起租了一辆三轮车,往村里去。
三轮车在弯弯的山路上爬行,似乎要倾倒,始终没倾倒。
上了一处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八拐九弯的陡坡,终于到了山顶,接着不停的下坡,转过了一个大山弯后,眼前突然开阔起来。
虽然底下依旧有弯弯曲曲的坡路,但整个大山凹已经尽收眼底。
村子就在坡的最底下的一块平地。
屋子整齐地分着两处,中间隔着长方形的田地,对峙着。
也有些散落的房屋,东一家,西一家,靠着小山窝,那也影响不了整个村子的格局。
连华昌和静心都有两年没回家了,脸上压制着兴奋的神情,盯着下方的村庄,久久不说话。
倒是吕毅,转一个弯,说一句:“到了!”
“啊,到了!”
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似乎不看张艾,眼角却瞄到了。
张艾的脸很平静,心里不平静。
有一丝失落。但又有一股新媳妇进村的兴奋:到夫家了!这个村子看起来不坏。
三轮车冲下最后一道长长的陡坡,歇了火,挂着空挡,弯到水泥地面,直溜到对面一块像是村子中心地带的空地,停了下来。
大包小包的行李拿下来,提在手中。连华昌与吕毅争了片刻,车费由连华昌付了。
大年初二,人多,闲着没事。
空地上有许多晒太阳的村里人。
男女老少全有,同龄的大致聚在一块,穿整新的衣服,分别享受各自的快乐悠闲。
小孩少不了放鞭炮。
男人们,打牌,赌!
老人手捧火笼围一圈。
空地边有石阶,石阶下是溪水,一看,大部分女人都在那儿,洗涮,聊家常,围着听。
此时全部看过来,神情间都带些犹疑。小孩拉起衣角呆看着,傻!
一个干瘦老汉脸上犹豫中浮着笑,先出声:“咿哟,这不是华昌仔呀?”
人群中开始有人叫:“咳!是华昌仔!我以为是谁喽。”也有人认出静心:“静心,咳!你娘一直在等你!”
最先出声的那个干瘦老汉朝一个男孩喝:“哼哼,还不快告诉你叔爷爷,你叔来喽!带新媳妇来喽!”
神情中自有一份重大和紧张,又像在吓唬小孩。
那男孩刚才挤在最前面,滴溜溜的黑眼珠一直望着,这时嘴唇蠕动,决定了,喊:“叔!”
然后朝溪边又喊了一声:“娘——!”清音嘹亮,环绕耳际。
惊醒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忽然放下衣服,口中咿咿呀呀没命的跑上来:“啊,啊!华昌仔。我看眼花喽!”身子像扑着石阶爬上来。
“嫂!嫂慢点喽!”连华昌的声音忽然变短、变重、变了腔。
张艾觉得有些好笑,同时,心里头暖洋洋,热乎乎,似有温水在浇。
不能对不起自己新媳妇的身份了。张艾心里暗下决心,像要赶走什么东西似的,果然,一股风儿吹过,心里那个思绪像白云一般飘远了。
真飘远了吗?张艾没空再想了。
她被四周的目光和移动的人群包围了。
听到有人在夸她:“俊!”
怎么个俊法?
“俊!”村里人加重了语气,很果断。
到家了。到家了!
临到家门口,谁的归心都急切起来。张艾夫妻俩和男孩女孩匆匆分了手,各自家去。
移到一排屋前,远远望见斜对高坡顶有幢三层楼,俯视整个村庄,墙面很残破,高高的墙面上依稀有几个大字“农业学大寨”,字面已经剥落。
“哼哼,别看很破,气势可不凡吧?!”丈夫回到村里,怎么一下变了腔?
哼哼?
“那可是记载了一段难忘而光荣的历史啊。”这才是宣传部的口气。
丈夫早跟自己讲过,他老家——眼前这个村子,七十年代初可是有名的“农业学大寨”的典范,一夕之间,全村所有的房屋全部推倒,盖起了新房屋,新房全部两层楼,楼房!
全村所有人都住进了新楼房,按分配!
也就是说,这个村没有单个的一家一户,是个大家庭。
全村人打散了,一家人,屋子分成好几处,分别散在各幢楼里。
厨房一律集中!在每排楼房背后。餐厅一律集中!在厨房围成的中间大厅。
厕所一律集中!在队部坪前的坡底下,养猪也在哪儿。
气魄很大,事迹上了省报,上了电视,可能也上了国家级报纸。
哼哼,村里人的骄傲,哼哼,全村人民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亲如一家。
张艾第一眼看过去,确实吃了一惊,一溜的长方形两层楼,整整齐齐。
楼的前后左右道路没有弧弯,一律直角。
一排房屋相连着有六七幢,每幢楼之间断开两三米,中间的楼道贯通,踏入楼道,远远望见前方一个小白点,是最远的那幢楼的楼道口框出的光亮。
真是一大奇观啊,可作数百米跑道!
跟在丈夫身后横横直直转了几个方向,走迷宫似的,到了一幢楼正中门道,向楼后的大厅走去。
大厅前站满了人,张艾刚登了一个台阶,蓦地,耳际惊天动地、碎屑乱溅地震响,张艾惊得掩了耳朵,缩伏在丈夫背上。
大厅上的人全部哄笑起来:只有这一刻,他们才把城里来的新媳妇弄输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