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得闻秘辛,惊讶之余,心中一动:“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这不是我能听的事。前辈此刻说了出来,定有深意。”凝神静听,不再言语。
魏无音道:“世间正邪,本无常道。史册多由胜者书写,千百年后人都死光了,能拿来参考的,只有经籍史书而已;书上说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没别的话。”
耿照心想:“听前辈的口气,这个薮源魔宗似乎还不是太坏,后人不知内情,竟是冤枉了他们。”
魏无音似看透他的心思,摇头道:“那也不必将他们当成是什么善男信女。薮源魔宗最初被称为“天源道宗”,与沧海儒宗、大日莲宗等合称“东境三宗”,在还没有三铸、四剑等七大门派之前,便是由三宗分治东海,各领一方。
“日换星移,随着光阴逝去,沧海儒宗、大日莲宗消亡于东海的历史之中,天源道宗却坚持与中原皇权对抗,手段尽出,最盛时据点分布天下,影响力遍及整个东胜洲;从崛起到消灭,历时大约两百余年。
“中原朝廷从此怕了东海的势力,历代均拨大兵据守,以防这些以“鳞族后裔”自居的东境遗民作乱,更将天源道宗改称为“薮源魔宗”,史书上所写,自然是没一句好话。”
“能躲在隐密处,控制东境武林达两百年之久,一度威胁中原皇廷,几乎颠覆天下……”老人说着摇头,声音里有一丝难言的欷嘘:
“手段是够厉害了,染的血腥、杀的无辜,决计是少不了的。但经过两百年的光阴,暮气已深,被新崛起的正道势力连手铲除。残余的教众及外围势力仍有一定的实力,终究不能尽灭,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们口中的“七玄”。”
东境之人说起“七玄”,都觉诡秘重重。
耿照江湖阅历有限,连“七玄”是哪七支外道邪派都说不上来,这个名号却是自小听熟了的。从前村里小儿夜啼,大人们总说:“还哭!七玄界的妖魔鬼怪来抓小孩啦!”十之八九都能收效。岂料七玄中人,竟与薮源魔宗有此关连。
“薮源魔宗覆灭的前夕,教中首脑知道已无力回天,便将魔宗里最厉害的秘器“五毒妖刀”放出,做为玉石俱焚的手段。五毒,指的是“贪、嗔、痴、慢、疑”五种人心恶念,五毒妖刀顾名思义,就是五柄能操控人心、利用人性弱点的诡异刀器。”
耿照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前辈,弟子略通锻冶技艺,曾听此道中的长者说:世之神兵,若非快锐异常,便是无比坚硬,也有机关精巧、能做许多变化的。然而,钢铁终究是死物,再怎么神异,也不能超越持用者的控制,更遑论操控人心。这点弟子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魏无音不置可否,随手一指:“那么,你背上这柄用布层层裹起的“赤眼”,又该如何解释?你所学的铸冶术,能不能铸出这么一柄专克女子的淫毒之刀来?”见他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忽听耿照反驳:
“丹术可制淫毒,但弟子不通丹道,不知淫毒是怎么来的,只知锻冶之术,万万造不出一柄毒刀。那“牵肠丝”的剧毒可以是后来涂抹上去,也可能是配好藏在刀柄中……无论如何,总不能是锻冶而得。”
魏无音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来。
耿照低头道:“弟子冒犯,请前辈见谅。”
老人摇了摇手,片刻才道:“你,始终不信世上有能寄体复生、有智有识、经百年十世轮回而不灭的妖刀。对吧?”
“是弟子无知。”
“真是个顽固的小子。”魏无音叹道:“说不定就要你这样的人,才能挺身对抗妖刀。但四百多年前,魔宗乍灭、妖刀初现的时候,放眼天下却没有一个如你这般、能够勇敢到顽固无知的人。
“妖刀横扫东海,甚至将杀戮延伸到南陵、西山各地,造成如瘟疫般的祸害,受害百姓多以万计,史书上说是“白城东蛊”,意思是说这场妖蛊之祸,是从白城山以西--也就是东海道--来的。”
史书既有记载,恐怕就不是凭空捏造。耿照蹙眉:“如此,这场白城东蛊之祸又是怎么平息的呢?”歪了歪脑袋,自言自语:“妖刀纵有异能,五把刀要杀害数千数万条人命,却又如何能够?”
“你很聪明。这说来就话长啦,暂且按下。”魏无音微微一笑:
“妖刀在害了这么多人命之后,居然自相残杀起来。起初世人很高兴,以为是天谴,五刀混战到最后,只剩下一柄,威力更强、杀戮更重,便如蛊王一般,人们才知道:原来妖刀天生就像毒物,会彼此相互吞噬,存活下来的那柄便是真正的妖刀,五毒具备,再也无法匹敌。
“这把成体的蛊王妖刀就这么作乱了三年,斩尽天下英雄,最后才毁于天火。这便是第一次的妖刀之战。”
“天火”是指雷电造成的深林野火,亦指雷电。古时冶铁不比今日,没有鼓风炉等设施,大匠为冶精金,常在多风多雨的山顶筑坛设炉,借助雷电或野火提升钢铁的强韧度。耿照曾听七叔说过,故尔知晓。
“第二次妖刀之战,却是发生在三十年前。”
魏无音道:“当时,澹台氏的碧蟾王朝已灭,白玉京毁于大火,入侵中原的域外异族忽然退兵,天下五道顿时无主。统治东海的独孤阀起兵逐鹿,大军推至央土,正与各地藩侯节镇陷入混战,盘据西山道的韩阀一系虎视眈眈,天下仿佛一锅沸汤……”
他目光投向远方,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遍地烽火的时代,片刻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四百年前被天火消灭的妖刀,却在东海出现。后来有人比对昔日留下的古文图书,发现妖刀的形制与四百年前略有不同,判定四刀乃妖魂重生,非是四百年前的原刀。”
“四刀?”耿照听得心中一动:
“前辈是说……二度苏生的妖刀仅有四把,而不是五把?”
魏无音点头。
“第五把究竟有无重生,我不敢说,但那把刀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过,妖刀无法产生蛊王,遂不再自相残杀,反而专心杀戮,为祸亦极惨烈。东海百余派门,或灭或衰,总数超过三成,耆老菁英折损不计其数。
“所幸妖刀未齐,才能个个击破。三十年前的万劫刀,便是老夫亲手所断。”
“三十年前的万劫……与碧湖姑娘持有的那一把,有什么不同么?”
““形”不太相同,不过“神”却是一样的。”魏无音沉吟道:
“万劫是一把嗔怒之刀,杀意决绝,极端嗜血,千万不能被它钝重的外表所骗。此刀附身之人将成修罗,会使一路名唤“不复之刀”的诡异刀法,杀人于无形,所经处血流漂杵;单以为祸程度论,此刀应列为首要除去的目标。”耿照仔细牢记。
他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正要提出,忽觉魏无音口气不对,小心道:“眼下这第三次的妖刀之争,幸有前辈指引,才能减少伤亡,不会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
魏无音摇头苦笑,将灵官殿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巨细靡遗,点滴不漏。
听到莫殊色终究还是难逃一死,耿照心中难过,暗想:“难怪前辈要劝她……劝二掌院爱惜生命。莫三侠这般古道热肠,却再也没有行侠仗义的机会了。”不愿随口安慰,只问:
“前辈的掌伤,不知要不要紧?”料想魏无音的修为深湛,纵使不能自疗,压住内伤总还能够。
“迟了。”魏无音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尘:
“我中的是“不堪闻剑”,本宫的无解之招。”
耿照不禁愕然,急迫间只想着要救,又隐隐觉得不对,片刻思绪才恢复运转:““不堪闻剑”是指剑奇宫绝学,招无花巧,全凭内劲,据说是……是无药可救。”起身欲唤,一见魏无音的目光,语言顿时哽在喉间,双手抱头,颓然坐倒。
老人倒是一派潇洒,淡然微笑。
“剑劲入体,血脉渐凝。老夫……恐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没有解药或解方么?”耿照霍然站起:“前辈!不治治看,怎知无药可解?”
“混蛋!指剑奇宫四百年来的武学结晶,由得你这般小看!”魏无音又好气又好笑:
“我活够啦,并不怕死。只是当年曾对过妖刀、知其底蕴,又活到现在的,只剩下老夫与水月掌门杜妆怜二人。她旧伤未愈,我十年没见过她了,不知还余几分清明。我死之后,妖刀恐无人能制,东海又不知要牺牲多少菁英,才能将妖刀重新封印。”
耿照想象着遍地尸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头喃喃道:“前辈,这……这该怎么办?”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耿照愣愣抬头。
“我指剑奇宫传承了四百年,历代宫主都是不世高手,几无例外。”琴魔乜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或许奇宫之主都是万中选一的绝世奇才,又或者宫内藏了什么神功秘籍……)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心里却很清楚:世上本无十拿九稳之事,人说独孤皇族多有英才,但白日流影城不过也才两代更迭,便出了个被讥为“富贵乞丐”、“东海大傻蛋”的城主独孤天威,倒行逆施,徒惹非议,广为四方人笑。
正所谓:“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指剑奇宫特重血裔,四百年的历史中,竟没出过半个武艺稀松、才智平庸的宫主,单说此项,便足以傲视东胜洲历朝王家,其中必有文章。
“因为本宫传有一部神异的秘术,名唤“夺舍大法”。”
““夺舍大法”?是一部武功么?”耿照闻所未闻。
“可以说是,但又不完全是。“夺舍大法”练的不是招式内力,而是心识。”
“心……心识?”
“传说中,龙先天具有夺人之威,包括人在内的天地万物一看到真龙,便会吓得两腿发软,不由自主跪地俯首,完全慑于真龙之威,心神恍惚,无法反抗。
“这路“夺舍大法”,便是以道门秘传的啸法、心斋冥想之术为本,将修练者的“心”锻炼强大,继而凝聚成“识”。临敌时,进可以扰控人心,对敌人造成有如龙息一般的强大压迫;退可以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风也绝不慌乱,一步步压倒敌人,等待胜机,因此又叫“龙息术”。”
耿照悚然一惊。“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功!若无防备,一旦临阵遭遇,就算练有多强的刀法剑术,又岂能抵挡这样的无形攻势?”
“还不只如此。”魏无音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神秘一笑:
“夺舍大法练到了极处,甚且能掠人脑识,只消盯住猎物的双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其所知、欲其所欲,也不是什么难事。须知世上芸芸众生,意志不坚者多,心念专一者却少,是以这套龙息之术所向披靡,堪称神技。”
然而绝顶高手的意志,必定十倍、甚至百倍于常人。夺舍大法若不能对他们产生作用,又岂能无敌于天下?
“你很聪明。”魏无音点头笑着,凤目中掠过一丝嘉许之色:
“高手对决,夺舍大法能发挥的作用相当微妙,是好是坏,尚在未定之天;一味想依赖这路心诀取胜的,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蠢货,猪头猪脑,还有什么舍好夺?夺舍大法能使本宫历代之主成为绝顶高手,靠的不是夺取,而是转移。”
“转移?”
“没错。”
魏无音解释:“夺舍大法练到后来,由冥想至观想,最后返照空明,据说心识能离体自在,突破肉身的限制,顷刻万里、遨游天下,其中境界妙不可言。”
耿照有些迷惘,忽起一念:“就像……灵魂出窍么?”
魏无音抚掌大笑。
“或许吧?我也不知。总之,修练夺舍大法的先代高手们发现,如在死前以此法将心识移转到另一人身上,便有可能将自身的智识阅历,集中于一人之身。”他诡秘一笑,一个字、一个字说:
“一个人练一辈子,可能成不了绝顶高手。但如果身上汇集了十个、甚至百个千个一流高手的毕生心力呢?”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
指剑奇宫用这个秘术改造继位的新主,已有四百年的时间。不论其他,光是历代宫主传承,就已经令人不敢想象--在奇宫之主身上,累积了四百年来奇宫首脑的智识、阅历,他们会过的绝世武功、遭遇过的绝顶高手、看过的兴衰起伏,通通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虽说如此,但夺舍大法也不是全无缺陷。心识移转后,在某些人身上效果极好,纵使年纪幼小、甚至从未上过龙庭山,却能说出前代种种,犹如转世灵童;有的却只得到浮光掠影,影响几近于无。“若施与受的双方都练过夺舍大法,效果通常会比较好。”魏无音解释。
“那么,”耿照想起一事:
“心识移转之后,给予的人便会死么?”
魏无音点头。
“在本宫,通常只有佩挂紫鳞绶以上的长老在坐化之前,可以对宫主施行夺舍大法;紫鳞以下,只有佩挂金鳞绶者才能使用夺舍大法移转,须经宫主批准,并由宫主指定承接之人,不得私授。宫中资质过人、天赋异禀的弟子,自小便习有冥想观心的入门基础功夫,等将来晋身长老之后,再酌情授予大法心诀。”
“如果……如果宫主接受移转之后,心识却被长老夺走呢?”
“那就代表他没有担任宫主的资格。”魏无音冷笑:“世上,没有心智薄弱的真龙!想要统领指剑奇宫,成为群龙之首,连这点能耐也无,合该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存!”
耿照心念一动。
“我听说指剑奇宫的韩雪色韩宫主年纪很轻,就算没亲身经历过妖刀之争,既然身负四百年的夺舍大法所传,一定也知道对付妖刀的方法!”
魏无音默然半晌,缓缓摇头,目中神光微敛,初次显露出一丝颓唐与无奈。
“小子,你心思很快,可惜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来奇宫先代之主应无用,于三十多年前碧蟾王朝覆灭之际,突然只身北上,从此消失了踪影。多年来,指剑奇宫派出无数高手找寻,足迹遍布天下,却始终难觅音讯。
“我师兄的武功很高,要杀他是件极为不易之事。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他还活在世上的某一处,只是遭遇了什么不可抗力的阻碍,才无法返回东海。”老人叹息:
“无论如何,前宫主失踪,这四百年的真龙之传算是断绝啦。我们这些个挂紫鳞绶的老不死,与韩家小子有约定:身死之日,便要以夺舍大法将毕生所知转移给他,在真龙回归之前,为本宫再造一条新龙,以守护祖宗留下来的基业。”
耿照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他跟自己说这些话的原因。
--琴魔伤重,恐怕撑不到天亮,一时间又无法离开红螺峪,另寻合适的对象,染红霞等三姝身中淫毒,将来或许还有什么变化,唯一能承接“夺舍大法”之人,只剩下自己。
“小子,我对你不住。这件事,你和我都别无选择。”魏无音沉声道:
“说与你听,并不是征询你的同意,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老夫都必须将心识移转到你身上,以保住对付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老夫劝你,莫想要逃跑或抵抗,我虽然命已不长,万不得已之时,杀你仍是绰绰有余。”
耿照心知他所言非虚,沉思片刻,问道:“老前辈,转移之后,两个人的意识是否只能留下其一?”
魏无音淡然回答:“过去,也曾发生移转之后,一具肉身里分据着两人的情形,但四百年间仅此一例,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直接说“是”。”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辈的心识,将来是否要还给韩宫主?”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老人道:“但老夫先说在前头,一旦移出神识,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难见明天的日头,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大方得好。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耿照摇头。
“将死之人,你算是问题多的。”魏无音乜眼道:
“怎么,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么?”
耿照还是摇头,慢慢说:“晚辈是想,万一留下来的是我,有些事还是得先问清楚才好。”魏无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耿照见他笑得开怀,想想自己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你啊,”魏无音直拍大腿:“一点都不怕死么?”
“怕得要命。”耿照憋着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但死便死了,总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辈,这夺舍大法杀人,不知会不会很痛?”
“他妈的!我怎么会知道?”
一老一少在风里放声大笑,视隆隆激流如无物,笑到酣处,满山林树皆为之摇。
“没同你喝上一盅,甚为遗憾。”魏无音掸掸襟袂,一跃而下:“但时间有限,不得已耳。这夺舍大法移转的效果,谁也不能逆料,为防生变,先把我能想起来的说与你听。你记心如何?”
“还可以。”
魏无音将五柄妖刀的特性、对应的武功,当年推测而得的妖刀寄体之法等,仔细说了一遍,命耿照一一复诵;又教他千余字的口诀,交代:“夺舍大法的诀窍,已不及为你细细解说,你且将心诀背下,将来说不定有所帮助。”
那心诀十分拗口,虽是四字骈连,字与字之间却没什么关连,形义不通,韵不成韵,似是某种表记对象的暗语,每个字都代表一样东西,如“生駞虎血,履组紫绶,鲲鹏雉蜃,云炁火光”云云,简直莫名其妙。
魏无音一字一字写在地上,教他牢记读音,命耿照来回背诵五遍、默写五遍,直到一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传授他冥想静心的法门。相较于夺舍大法的千字怪文,这些法门易懂得多,耿照盘膝而坐、五心朝天,渐渐收起脑中杂识,心绪沉入一处幽暗不明的虚无中。
“很好。”魏无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现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么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极是难背,心里一想到字形时,脑海里的读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怎么念了,字的样子却又模糊起来。耿照一边与音形缠斗,偶尔遇上一、两个原本认得的字,字义突然又跑出来搅局,前后文的意思似有串连,但越解释就越不通……
不知不觉,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连“不懂”两个字都变得有些不懂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丝丝“不懂”的感觉。
◇ ◇ ◇
耿照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极其巨大、无边无际的库房里,依稀是流影城里收藏文簿、药材的地方,但转瞬间“文簿”、“药材”,甚至“流影城”三字都离他而去。渐渐的,耿照不知此地本源何处,只觉有些熟悉--直到“熟悉”二字也转淡消逝,终于不知自己所感为何……
在这座意识的库房,周围都是数不尽的方格抽屉,屉上一方小小字牌,写着各式各样的字。耿照伸手想摸,却逐渐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间,远处一只屉柜突然被拉了出来,落地化成一缕灰烟,成为幽影的一部份;另一只不知何来的屉柜凭空出现,“匡”的一声推入空出来的屉格里。耿照凝视着新抽屉上的字牌,只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看着看着,突然明白,失声念了出来:
“万……“万劫”!”
一瞬间,数不完的抽屉震动起来,“格格格格”的退出屉格,仿佛整座库房陡然活了过来,无数新的屉柜浮在半空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耿照忽觉失落,奋力将眼前快要掉落的屉柜按回去,死盯着屉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鼻中骤酸,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
海潮般的新屉柜从天而降,逐渐占据了屉格,被震出的旧屉柜如火山尘般簌簌而落,不停坠入脚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浮浪沸鼎似的幽影搅动,整个空间摇撼得轰隆震耳,仿佛即将崩溃--
(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记这些东西!)
他牢牢抱着眼前的抽屉不放,无助的泪水沾湿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迹忽然一阵扭动,在他眼底逐渐产生意义。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铁”,流泪大笑:“是阿爹!是阿爹的名字!”转头望去,周围的字牌无一不识,分别写着“龙口村”、“七叔”、“姊姊”、“黄缨”……
轰然一响,满天的屉柜通通坠入旧格中,陡地失去踪影。
他随手打开写着“姊姊”两字的抽屉,一幅幅姊姊的音容笑貌就这么浮了起来,微带透明,全是他七岁时最后见到的模样。姊姊雪白的瓜子脸蛋他几乎已不复记忆,此刻骤见,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见在柜中层层迭迭的姊姊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荡,裹着一条挥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
一惊之下,魏无音嘶哑的嗓音忽在耳畔响起。
“我年少之时,一心想做英雄。为成英雄,爱无所爱、友无所友,到头来只剩一身飘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浮舟,相忘于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给你啦。”老人语声寥落,仰天豪笑: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羇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 ◇ ◇
“……前辈!”
他一跃而起,触目只见阳光灿烂,林间莺声啁啭,溪上云蒸消淡,哪里有什么书库、有什么血海?红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绿树低垂,翠色的林叶被阳光一照,远远近近地笼着一层剔透晕黄;掩眉眺去,便如一树小巧扁玉。
耿照几乎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忽然间福至心灵,缓缓回头。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宽袍、灰发披面的清癯老人倚石闲坐,低头垂手,一动也不动,左手五指没入清洌的水中,仿佛应和着梦里“行酒浮舟”的苍凉笑语。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
--我活够啦,并不怕死。
(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么,前辈?)
耿照回过神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对老人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现在更重要的,是确认夺舍大法转移的效果。他揉揉额角,除了些许头晕目眩,并没有其他的异状;索遍枯肠,也没有魏无音说过的东西以外、关于消灭妖刀的一丝一毫。耿照怔怔地瞧着双手,瞧着流动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张不断变形的面孔,心中一沉。
看来……是失败了。
没学过夺舍大法的自己,浪费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当今东海,能克制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已然破灭。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圆石滩上,任由溪水浸湿了膝布,没有抬头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气。
耿照对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
他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目,只希望攒够了钱,替姊姊找个殷实的好人家、风光办场婚礼,再把阿爹接来流影城,好生奉养;当然,将来手头宽裕了,还是得在龙口村买一小块地,让阿爹百年之后,可以回到年轻时候落脚的地方……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极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口中的英雄,别让琴魔前辈的期盼落空,别让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灭,别让这么多的无辜百姓再染鲜血……
“可恶!”
他一拳击在水中,钢牙紧咬,不甘心的眼泪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清脆的笑声自背后响起:“这么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过头,一抹娇小的身影背手而来,风中黄衫摇曳,腴润结实的小腰上挺出一对鼓胀的胸脯,笑靥嫣然,却是黄缨。
“怎么……怎么是她?”他微感诧异,忙抹去泪水。
黄缨睁大杏眼,捂嘴惊叫:“老爷子怎么……怎么就死啦?”难以置信,又不敢伸手去摸尸体,东张西望片刻,随手拾了一根干透的浮木长枝,便要去戳。
耿照赶紧夺下,见她杏眼一翻、似要发作,忙道:“前辈去世了。”将魏无音身中“不堪闻剑”一事约略交代。黄缨对这个凶霸霸的老头儿素无好感,心想:“死了便罢,不然成天喊打喊杀的,也是麻烦。”
耿照天生力大,独自将魏无音的遗体扛至崖边,以免被溪水打湿;又与黄缨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湿柴生烟,希望引起流影城巡逻哨队的注意。黄缨手脚颇为利落,两人合力,很快就布置妥当;百无聊赖,并肩坐在溪边踢水聊天。
“她……二掌院呢?”耿照望向远方,故作无事。
“还在睡呢!”黄缨斜乜着他,促狭似的一笑:
“这么关心,怎么不进去瞧瞧?”
耿照脸上一红。所幸他肤色黝黑,倒也不怎么明显。
黄缨哼哼两声,没真想让他尴尬,撇了撇粉润的两片唇瓣,低着头一径踢水。“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红姊穿好了衣裳,等她醒来,不会难堪的。”
“谢……谢谢。”
黄缨爱看他脸红的样子,故意逗他:“你少沾亲带故的!我又不是采花贼,昨晚睡得可沉了,怎么都编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脸坏坏的。
耿照无心谈笑,闷着头不发一语,只将右手浸在水里,默默划动。黄缨一见他乖,心里便觉欢喜,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料想他与那老头儿有什么私底交情,难免伤怀,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笑话与他解闷。
说着说着,崖顶忽然传来人声,疏疏落落,渐次往这厢靠近。
黄缨一怔,喜得抬起头来,欢叫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你这人闷归闷,倒也不说空话。”双手撑后往溪石上一跳,结实的圆臀稳稳坐落,双乳一阵摇颤,从水里抽出两只白生生的细嫩小脚,在晒热的石上踏干水珠,套上小靴,扯开嗓门对崖上大叫:“喂,快来人哪!我们在这里--”
她喊了几声,一想不对:“本姑奶奶喉音娇嫩,怎能干这个活儿?”忙叉腰回头,拉下脸来:“喂,快来帮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么?我--”
耿照“嘘”的一声,神情凝肃,皱起鼻头歙动着,喃喃道:“风里……有铁心木的味道。”
“铁你的死人头!”
黄缨直想一脚将他踹进水里,正要抡起粉拳,揍醒这个浑小子,却听耿照低声沉吟:“……还有血。还有血的味道。你,没闻到么?”黄缨手举在半空,听他说得严肃,不觉摇了摇头。
他喃喃自语:“铁心木,和血的味道……这是妖刀的气味,是……妖刀万劫独有的气味。为练“不复之刀”,万劫的刀尸一定会找百年以上的铁心木……”抱头苦苦思索,似乎遗漏了什么。
黄缨一怔:“你怎么知道?老头儿同你说的么?”
“没有……前辈没来得及和我说这件事。这……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就装在这里,一想……就想出来了。”他呆呆地指了指额角,忽然一跃而起,大笑大叫:“成功啦!真成功啦!这……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辈,我们成功啦!”
黄缨被他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
耿照欣喜若狂,差点冲到魏无音的遗体前跪下叩头。但狂喜也不过是一瞬之间,他五感较常人敏锐,那混合了铁心木香气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已近在咫尺,赶紧狂奔至山崖下,双手圈口,放声大叫:
“快走!这附近十分危险,不要靠近!快快离开--”
黄缨差点没晕过去,一扯他衣袖,气急败坏:“你疯啦!”正要唤人来救,却见崖上探出一张圆胖红脸,一名肥壮的青年道人鬼头鬼脑张望片刻,回头叫道:
“你们快来看哪,底下是魏无音那厮!瞧那服色……还有水月停轩的小妞!”
此人黄缨自是不识,耿照却觉十分眼熟,瞧着额角隐隐生疼,不觉沁出豆大的汗珠,蓦地心底冒出“鹿别驾”、“沐云色”这几个名字,还有在灵官殿里,他一人独战天门群道的丬影残识……
耿照并不识那青年道人,可魏无音见过。来人竟是观海天门的胖道士曹彦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