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地想起魂寄于玄鳞之身时,那玄极妙极的重心变换之感。玄鳞使用身体肌肉的方式,与他所知的东洲武学大相迳庭,无法以直觉心领神会,遑论驾驭。说不定……这便是“残拳”的理论根据!
耿照兴奋已极,不及向姥姥解释——三奇谷内无事不奇,真要解释几天也说不完——就地盘膝,放松四肢百骸,令神识坠入虚静,不住向下,直到心海深处……蚳狩云知他根基极佳,年纪轻轻,内功修为可比江湖上一流高手,见状仍不由一凛,暗忖:
“能于片刻间放松至此,神游物外,不仅内功造诣极强,心境上的修为更是非同小可。以他这般年岁,却又如何能够?”益发肯定自己识人之明,他果然是最佳的人选,绝顶聪明如蘅儿、心志专一如艳儿,俱都比不上眼前这名少年。
她悄悄自胡床上起身,猫儿般优雅地踱到石桌畔,步履轻盈,竟未发出一丝声响,全然看不出已逾耳顺,敏捷胜似少女;低头打量了路观图与那水潭的炭枝素描几眼,信手折成数折,收入怀中,抬头见一抹窈窕黑影俏立于通道口,来得亦是无声无息,正是苏合薰。
蚳狩云以食指触唇,略摇了摇头,目光一瞥耿照,示意她暂勿行动,以免惊扰了他。苏合薰会过意来,一动也不动,似与墙边投影融为一体,若未刻意多瞧上几眼,几不能察觉有人。
虚空中时间的流逝并不与外界相称,耿照在虚境中不知待了多久,外界却不过盏茶工夫。蚳、苏正摒息静待,突然间,耿照“啊”的一声睁开眼睛,一挣起身却没能成功,整个人仰天栽到,所幸姥姥就在一旁,堪堪伸手扶助,这才发现他满身大汗,像从水里捞起似的,面容亦有些白惨,仿佛刚刚大战一场,气虚力竭,未及复原,不禁蹙眉:
“怎么了?才一会儿工夫,却弄成这样?身子有什么不适么?”
“没有……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看不见………”耿照努力调息,灰败的面上带着挥不去的挫折沮丧。
他找遍了意识之境,却完全没有一丁点关于水精幻境里的完整记忆,仅余表层记忆的浮光掠影,连说是“记忆”都有些勉强,至多是“印象”的程度,就仿佛在记录这件事上头,他的“入虚静”之能硬生生被移去了似的,只残留着寻常人所能记得的零星片段。
他还记得初次感受到玄鳞使用重心之法的那股惊喜震撼,却想不起实际上是怎么运作的;他记得玄鳞使出“龙息”时的炫目骇人,却无法想起身体是如何发出那般灼人的异能……他连对陵女的倾城容貌诱人胴体,印象都相当模糊,只依稀记得她的苍白与纤细。
就像……就像烟丝水精里有什么东西,阻挡完整的画面流进他的深层意识,以致不管怎么翻箱倒柜,也翻不出图像来。
(见鬼了。)
仔细一想,此事也非是毫无道理。那烟丝水精若是龙皇所遗,能将他的意识、记忆贮于水精之中,除了可以任意开启水精、阅其心识的“钥匙”外,当然还要设下其他的保护机关,以免阅听之人将龙皇心中的秘密一并带走。天佛使者若给了玄鳞保存心识的技术,要做到干预外来者的神识,谅必不会太难。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门,岂料门后竟是实墙一堵,也难怪耿照沮丧不已。他在意识底层待得太久,耗费大量的体力,勉强定了定神,抬眸见姥姥投来关切,心知三奇谷的际遇一时三刻也难说得清楚,挣扎坐了起来,低声道:
“没……没什么,我先回房歇息啦。”便欲离开。
蚳狩云见他面色有异,其中必有蹊跷,断不能轻易放过,举袖挽住,微笑道:
“也不忙,陪姥姥坐会儿,听听合薰丫头捎来什么新鲜事儿。”见苏合薰仍旧站立不动,略提高了音调,道:“不妨,你直说便了。照儿他也不是外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苏合薰迟疑片刻,才道:“与他一同入谷的那名女子,我已知人在何处。”
耿照一听来了精神,霍然起身。“在哪里?”
苏合薰正要回答,却被姥姥伸手制止。她转过头来,严肃地望着耿照。“这事儿姥姥也不怕你知晓,但你若知道了,会怎生处置?”耿照想也不想便道:“自是将她救回——”想起冷鑪谷毕竟是他人的地盘,不禁放软口气,恳切相求:
“我与她同生共死,在阎王门口转了几转,好不容易捱到这里,断不能轻易见弃。请姥姥成全。”
蚳狩云“嗯”的一声,微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微皱着眉思量片刻,迳问苏合薰:“人现下在何处?”苏合薰回答:“在定字部郁小娥手里。”见姥姥目光凝锐,定定地瞧着自己,心念微动,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既然如此,那还有的是时间。”
蚳狩云点点头,再望向耿照时,又恢复原先的一派从容和悦。
“你那麻烦的残拳劲力还未解决,此际身子又虚弱,怎生救人?你再休养个三天……不,两天就好,长了料你也坐不住。这段期间,我教薰儿帮你盯着,总不致丢了你的相……姥姥是说“好朋友”。待你精神好了,再同薰儿将人救回,你瞧如何?”
耿照再不识好歹,也知姥姥做了极大的让步,待己已非“和善”,简直是“宠溺”了,虽忧心如焚,亦不敢坚持,只得点头,一股难言的疲惫忽然涌起,低道:
“多谢姥姥。我去冲冲凉,换过衣服。”迳至后进。
蚳狩云并不待见黄缨,若非看在耿照之面,多半不会留她在石窟里。平日姥姥与他在广间钻研太祖遗书,不让黄缨随侍在旁,以免泄漏机密——当然谁都知道是藉口。泄漏独孤弋的遗书,至多是毁灭他高大伟岸的英雄形象罢了,与耿照乃至天罗香何干?
来到石窟后,耿、黄二人相处的时间反倒少了许多,小黄缨多半待在后进洗衣煮饭,要等姥姥回房歇息,或耿照不再研读太祖遗书时,才有说说话的机会;其中黄缨最喜欢的便是伺候他洗浴。
天罗香虽不若外面那些个名门正派,有严密的男女之防,但毕竟在姥姥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太没规矩;若问耿照自己,如非迫不得已,像前些时日在半琴天宫重逢之时,打死他都不想在黄缨面前赤身裸体,遑论同浸一池。“侍浴”云云,不过就是两人隔着一片帘子聊聊天,往往这时才能不受外界打扰,聊得格外放松,浑如谷外时。
黄缨见他到来,十分开心,打开温泉水喉为他注满一池热水,又收了他汗湿的旧衣浸着皂碱,打算一会儿再帮他捣洗。说实话黄缨从不爱做这些,只是为耿照而做,不知怎的却心甘情愿,这几日忙活下来,只觉自己当真做得不错,颇有天份似的。
耿照双手攀在池缘,隔着吊帘听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少女夹杂着笑声的絮语倒比温泉更能令他放松,身子一滑,整个人没入池底,“哗啦!”再破水而出时,帘外却没了黄缨的声音,一抹窈窕衣影俏立池畔,乌纱裹头、肤白胜雪,竟是苏合薰。
“苏……苏姑娘!你——”
他早知领路使神出鬼没,但从没想过须在浴房里面对她,手边连条能遮挡的布巾也无,坐在池里没敢起身,一边担心帘外的黄缨怎地突然间没了声息,忍着尴尬涩声道:
“有什么事,咱们出去说可好?这儿……似乎不大方便。还有,你把黄姑娘怎么了?”
苏合薰没搭理他,俏立片刻,才冷道:“郁小娥两日之内,便会将她送出冷鑪谷。”耿照微微一怔,忽明白她指的是染红霞,几欲起身,急道:“你同姥姥说了么?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苏合薰冷冷打断他:“郁小娥不是头一次送了。我同姥姥说过。”
虽在温泉之中,耿照仍是背脊发凉。郁小娥为何送女子出谷、送去什么地方尚未可知,然而在此之前,显然她已送过了几回;当中若有什么惯性或征兆,姥姥是知道的,如同苏合薰也知道。
——姥姥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救红儿。
拖延,是蚳狩云擅长的手法,靠本能便能使出,也经常使得漂亮。耿照回想天宫相识之初,姥姥便摆布过他一回。按这形势看来,她是打算拖到染红霞出谷,反正不知郁小娥送往何处,两手一摊,这事谁也没辄。
(可恶!)
耿照撮拳痛捶池缘,激得水花四溅,见苏合薰转身要走,忽想起一事。
“苏姑娘,我是谷外之人,本不该说这些。你与姥姥间千丝万缕的关连,禁道之人非是不知,难说她们不在意;为你的安全,自好——”
“我知道。”苏合薰再度打断他,虽未转身,却也没继续走。“我听见……那天你同姥姥说。”
耿照一怔,微露苦笑。
“我忘了。这谷里原没什么能瞒过领路使的耳目……”
“我不怕死。”苏合薰截断了他的话头,冷冷道:
“就算死,也不干你的事。”
耿照正色道:“若你知此事之险,我至多是劝你,你年纪尚轻芳华正茂,不应把宝贵的性命浪费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但那的确不干我事。然而,若你不知自己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我就非告诉你不可,因为你还有得选……”
苏合薰总不肯听他说完。
“我选了。姥姥要的,便是我要。”
耿照忍不住微笑。之前,怎会觉得她清冷呢?分明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啊!连一句冷话都不肯多听的,多妙的人啊!长叹了口气,点头道:“那你自个儿小心。谢谢你瞒着姥姥,特意告诉我这件事。”
“你……要救她?”苏合薰忽然问。
“这件事你尽可以向姥姥报告。”耿照笑道:“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法阻止我这么做。说与不说,其实并无区别。”
苏合薰冷笑。
“你连这儿都出不去,别提越过大半座天宫,摸进定字部——”冷不防被耿照截断,抢白道:“起码现在我知道,从这里要去定字部分坛,须越过大半座半琴天宫了。按照方位推算……该是在东南边罢?”
苏合薰霍然转身。即使隔着若隐若现的蒙面黑纱,耿照仍能感觉她的眸光清澈而冷,视线却不怎么刺人,甚至能想像她微微蹙眉,轻啐着“怎会有你这种人”的模样。
“走对路,”她低道:“越过天宫,也不会有人看见。今夜子时……”忽以引路杖轻叩地面,“当!”发出清脆响声,几乎掩去紧接而来的一句。
“什么?”
耿照不顾身无寸缕,自池中跃起,苏合薰却已穿出吊帘,如流云化散不见。耿照急急追出,恰撞上抱衣而回的黄缨,她“呀”的一声以新衣遮眼:“你干什么?
色狼、变态!”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耿照没工夫分辨她是不是在偷看,连人带帘往旁边一拨,目光追着微砾的石凿地板四面投落,未见明显的湿足印,显然苏合薰连这点也考量到了,在浴房内小心避开湿滑,鞋底居然并未踏着水渍。
“喂!你不穿衣服也罢了,还要出去乱晃么?”连黄缨都有些看不落了,单手叉着凹陷幅度惊人的小腴腰,忍不住叨唸。耿照苦于运不得先天胎息猎捕踪迹,懊恼地一捶墙壁,掉头又回到浴房中,脑海里不住回荡着苏合薰撂下的最后一句:
“……今夜子时,我在这里等你!”
◇ ◇ ◇
长榆夹道,羊肠弯绕,这条平坦的乡间小径,一路从阳光普照走到云遮雾罩,居然还不到半个时辰。
也不是突然变天,更非日薄崦嵫夜幕将至,算来没正午呢!就是走着走着,雾气毫无来由厚重起来;笔直的榆树间所渗,慢慢由雾丝成雾幔,终至雾障迷离,回首不见行处。
随手一捋,白条条的雾团都能翻搅如浪,滴墨似的轨迹居然清晰可辨。耙梳过云雾的指掌间残留着湿漉漉的痕迹,每一口吸入鼻腔的空气,仿佛都汲饱了湿濡凉意,沁人心脾。
阴气逼人——这是谈剑笏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明明适才的田园风光甚是宜人,怎地短短十里,天地仿佛变了个样?
“噫”的一声,牛车又停下来,驱车的老农回头哀告,皱巴巴的老脸上甚是白惨,仿佛强忍惊惧,已是魂不附体。
“老大人真不能啊,再往前走,便回不去啦。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老汉家世代都住在山脚下,村中走进这雾里、没再回来的,光两只手都数不来啦。真不能再走啦!往前有妖怪的啊!”
饶是谈剑笏好脾气,也不禁蹙眉。这话打二十里前他就听了,近十里内大雾骤起,那老农胜似唸经,每进一里便要饶上一段,谈大人莫可奈何,只好解囊往老汉手里添点儿;此际打开再瞧,只余三两枚制钱,碎银还有小半块,不觉有些火气,掏与老农道:
“知道您哪营生不容易,我家大人亦无榨取民富之意,都尽给了。可您不能这样啊,这些钱好生斟酌,够一家老小子吃上月余了。我等为官也只靠一份薄俸,禁不起这般要。”
岂料老农将先前收的钱,一股脑儿塞回他手里。“大人!老汉真不是为财,再往前与阴曹无异,有去无回,要老汉舍了诸位独回,又恐伤阴德。请几位回头罢,老汉载诸位一程,分文不取。”
这下连谈大人都懵了。敢情真不是为钱!可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灵官殿中“幽凝”妖刀大杀四方的情景,倏地涌上心头,谈大人犹豫了一下,决定收回前言。正与他推搪着,老汉突然杀猪般一叫,颤道:“来啦!妖……妖怪来啦!你、你们听……你们听!”
谈剑笏内功深湛,若有人掩至,绝不能毫无所觉:听得片刻,才发现是鸟鸣有异。这一路榆荫甚深,虫鸟不绝,此际鸟叫声中却有刺耳的擦刮声响,音调呆板单调,宛若蜂鸣。谈剑笏一凛,长身穿出帘幔,将辕座上的老农遮于臂后。
不及开口,一抹乌影已自林梢掠下,直冲牛车,体型与鹰鹫一般无二;到得眼前,赫见是只周身布满铆钉合胶的木鸟!
谈剑笏在利器署见过火器“寒鸦抄水”的试作,即于木鸟上装满火药,以弩射出,有例在先,故吃惊的程度远低于抱头唸佛的老农民;待那木雀“泼喇!”在眼前昂起,俐落地拍了几下翅膀,踅半圈又没入雾中,谈剑笏才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简直……跟活的一样!)
难怪附近的百姓要说是“妖怪”了。见得这般栩栩如生的造物,谁能不信世上有神魔?
没等谈剑笏回神,又一头木雀“泼喇!”穿出乳雾,迳朝牛车俯冲而来!谈剑笏想起“寒鸦抄水”的作用,哪敢让它飞近?饱提真元,隔空一掌,那木雀被劈得翻转弹开,落地前“轰!”燃起烈焰,哔剥作响,鸟身的铆丁与其他金具无不熔烂变形,竟还先于熊熊燃烧的木制胴体。
老农目瞪口呆,仰望谈剑笏的目光陡地充满敬畏。
难怪大人不怕妖怪!这是……降魔辟邪的神术啊!
谈剑笏不敢大意,林间充斥单调呆板的鸟鸣与扑翼声,这木雀的数量还不知有多少,若藉浓雾掩来,又或腹中藏有火器毒药一类,委实教人头疼。正自凝神,忽听篷车内一人峻声道:“辅国,让我下来。主人家便要现身,咱们登门是客,不能瞎坐着。”正是埋皇剑冢的老台丞萧谏纸。
谈剑笏头都大了。台丞双腿不便,若离牛车,必成标靶,届时群雀齐至,“熔兵手”纵有惊天之能,也没有悉数挡下的把握,赶紧劝解:“台丞,敌人的数目不明,待属下清出场来,您再下车罢?”
萧谏纸冷道:“不如放火烧山,也好清仔细些?”
谈剑笏不是没考虑过,只是满山生灵俱付一炬,委实不忍,心想台丞这杀性也太雷厉了些,虽说台丞总是对的,但少伤性命也没错,回禀道:“台丞,咱们快些走也就是了,山中草木禽兽甚多,一把火烧了,未免有伤清明。”萧谏纸疏眉冷哼道:
“你还认真考虑啊!不准再打了,造这头木鸟的花费,你我五年的俸禄加起来都不够赔!你要想告老长居这覆笥山,我给你写奏摺,犯不着这般痛下决心,断了回头之路。”
谈剑笏讷讷收招,心想老台丞目光如炬,他的话多半是不会错的,赶紧唤随车的两名院生抬下轮椅,亲自将老台丞抱上去,给了碎银打发老农回去。“也让他们走。”萧谏纸的目光仅在院生身上停留一霎,淡淡移开。“两个时辰之后,此地候我。”院生们不敢违拗,俯身应和。
谈剑笏还待相劝,老台丞却仿佛预知他的反应,冷道:“接下去的路,有你帮推轮椅便是,用不着别人。”谈大人一听,顿时心花怒放,面上却不好显露,轻咳两声,对院生挥手:“你们先陪老人家回去。两个时辰后来此候着,沿途小心。”
院生四目相觑,心想:
“台丞不是才说过么?莫非话中有话?”琢磨着扶老农上车。便在言谈间,木雀仍不时穿高掠低地出入白雾,谈剑笏想每一具可都是十年俸银,他为官清廉,实无闲钱,苦苦抑着出手的冲动,偏有头不长眼的——他也不知木雀有无眼睛——削过林叶,划着俐落如水的曲线,朝老台丞敛翅飙来!
“也罢,再报效国家二十年!”
谈剑笏咬牙提掌,轮椅上的老人却抄起手杖,抢先朝雀颈一标,仅发出鞭梢似的“嗤!”声轻响,翼展足有三尺来长、通体滑亮的木鸟陡地晃摇,先前犀利的俯冲、回翔等动作俱都消失,仿佛吃醉了酒,连自身的重量都承不住,颤巍巍地落下来。
萧谏纸手臂暴长,稳稳将木雀摘下,快得连椅谈剑笏都来不及警示。这种玩意儿都作院从前就搞过啦,除了埋管塞药、投毒藏锐外,能有什么好用途?飞得再好再肖真,一般的是杀器,不比刀剑干净。
“你要想说“寒鸦抄水”,那就不必了。”
老台丞仿佛脑后生眼,毋须扭头,便知他心中所想。
谈剑笏总安慰自己,这是他与台丞格外投契的明证。
“眼没瞎的都能看出,这具木雀中要装纳多少机关、又须减重若何,才能宛若真雀般飞翔。你们器作监拿小孩骑的木马画上羽毛,便好意思说是鸟了,那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有成功射出去过么?”
起码内藏的硝药挺不错——谈剑笏想起当年试射,连“寒鸦”带弩机炸得了个热火朝天的盛况,还是尽量公允地帮老同事说了几句。监造就是个烧钱的活儿,朝廷让他们研发又不肯花费公帑,能这样已经很不错啦。
耿直如谈大人,亦知这话不过加倍招来老台丞的毒舌罢了,识趣地未曾出口,免捱一顿好骂。
正自闲扯,一头大牯牛踏着雾丝踱出林影,背上牧童横笛就口,吹几个尖亢的滑音便即放落,虽不成调,却略窥其指法佳妙,不同一般。那牧童就着牛背欠身,权作施礼,朗道:
“使君远来辛苦。本山的规矩,但凡有讬,当于柜上联系,若有承惠,使君必知。来此覆笥山,乃是舍近求远,欲速则不达。在使君离山前,还请归还那只“木鸢”,小可无那感激。”
老人抚着膝上木鸟,峭冷的面部线条稍见和缓,喃喃道:“这叫“木鸢”么?
有趣。请小哥替我向府主通传一声,说白城山萧谏纸求见,愿亲自将这只木鸢交还府主。”
牧童浑身一震,滚下牛背,整襟长揖到地。“小可无礼,台丞见谅。烦请台丞稍候,小可去去就回。”不敢再跨骑而行,短笛往腰后一插,拉着大牯牛又钻进了雾里。
“山野顽童,倒知教化,可见台丞大名。”谈剑笏颇感欣慰,对这白雾罩顶的覆笥山又多了几分好感。萧谏纸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也……也不是。”谈剑笏悚然一惊,嚅嗫道:“乡野小儿,亦知台丞名声远播,震动天下,可见世间还是敬重读书人的。我为国家前途欢喜,故有此叹。”见台丞神色虽淡,却无恚怒之色,稍松了口气。
萧谏纸只是忧心罢了。
他对虚名素不在意,虽知自己名动天下,倒也不曾自衿;只有今日,普天之下也只这一处,他无法仗恃武功智谋任意出入,能靠的,也只有传遍海内、五道景仰的好名声了。
不知四极明府的主人,买不买虚名的帐?
牧童往返的时间,短得远超过他的预期。不到盏茶光景,矮小的身影再度穿出白雾,对二人恭敬道:“府主已备好茗茶细点,以款待台丞。台丞这边请。”荡开雾丝,林中赫然露出一条遍铺青砖、弯弯绕绕的迤逦步道来,尽头不知伸往何处,如变戏法般,令人目眩神驰。
连未在心头计其步幅与往返时间,以推定四极明府方位的谈大人,都觉牧童回得忒快,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压根没上山。否则走到视线极处,差不多就这光景了,小娃儿额上连汗都没渗一滴,是去什么地方通报府主?
不可思议的,还不止这一处。
那青砖道虽是依山铺设,路面却异常平整,轮椅推送其上,竟无一丝颠簸,进退如夷。监造出身的谈剑笏一眼即知这不是什么仙法,而是在筑路时,底下的奠基近乎完美;且不论匠艺,光是计算上吹毛求疵的程度,就远非常人所能想像,就连深宫内院、帝王起居处,亦无这等不厌其精的讲究。
——“数圣逄宫”四字,堪称当世大匠的代表。
他受王公巨贾之讬,制造形形色色的奇淫机巧之器,小至虫蚁蜗角,大至宫室船舰,没有做不出的。世人慑于逄宫超凡入圣的匠艺,经常忘了他也富可敌国。
沿山铺设这条严丝合缝、每寸都精巧如艺品般的青石板路,最能彰显逄宫的技术与财富,胜过修筑金碧辉煌的殿宇,或陈满他设计制造的弩机石、战甲兵械。
“不,这条车行铺道确有必要。”牧童解释道:“府中要运送许多精密器械,或硝药等危险材料,为防颠簸生害,才特别修了这条车行道,务求将运送途中的震动与晃摇减至最低。若只供人行走,不用这么麻烦的。”
谈剑笏一思量,果然所有转弯都依山势尽量取直,如若不能,亦将弧度减至最缓,宁可拉长距离,也要尽力消弭弯险坡危,不由佩服起来。
“四极明府”并非是山顶的一座宅邸,而是盘据了大半个山头的广衾建筑群,书有府名的横匾,是大门附近唯一的装饰,两侧楹柱连副门联也无,清一色的黑瓦白墙,说不上素净典雅,只觉单调。
牧童说了声“请”,率先走入院中。所有阶梯前,都预先置好了供轮椅推上的架板,谈剑笏一路畅行,没见什么仆从护院,各门无不大敞,在他们通过后又自行闭起,宛如闹鬼;但要说气氛阴森、诡谲可怖什么的,又远远谈不上,就是间宽敞明亮、打扫干净的大院罢了。
少年引他们入偏厅,躬身道:“台丞稍候,我请府主来。”礼数周到,行止从容,也看不出什么古怪。
谈大人不得不承认:对方似无装神弄鬼之意,否则一路行来,能玩的花样委实不少,偏偏什么也没发生,倒显得自己紧张兮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外他还留意到一件奇事——
入府之后,便再没有看到雾了。
覆笥山并不算高,不是那种穿云而出的险峻山峰,此间与平地不过相距数里,岂能有两样光景?
“不仅如此,”他忍不住叨唸:“方才行经之处,前路也都没有雾,但身后的青石道如没雾中,影都不见,仿佛……那大雾是跟着我们走似的。”
“那是术法。”萧谏纸淡淡回答。“逄宫号称“千机阵主”,排布奇门阵式才是他独步天下的绝活。术法设下禁制,连地气亦为之束缚,才形成我们看见的那些“雾”,雾开即阵开,阵闭则又雾封。方才那老人家说走入雾中,便再也回不去,即是受术法影响,被困于阵式中所致。”
谈剑笏恍然,正想赞一句“台丞博闻”,却听萧谏纸低声道:
“此处险极,兴许超过我之估计,乃来得去不得的地方。我自诩对术法亦有涉猎,如今才知是以管窥天,自上山来,竟无一处阵式能辨。要硬闯下山,那是万万不能了。”
谈剑笏罕听老人如此认低,不由一怔:“这……这该如何是好?”奇门术数本非谈大人所长,不能凭一双铁掌杀出生天,一时也有些着慌。
萧谏纸意识到下属的无措,回过神来,冷冷一哼。
“忙什么?不能破阵,自有不破阵之法。下山难道便只一条路?”谈剑笏一听也是,只消台丞一声令下,挥掌上阵便了,跟在“龙蟠”身畔,有什么好担心的?
等待的时间出乎意料地漫长。
正嘀咕着,忽听一阵吵杂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放出似的,一股脑儿地涌进门廊。
萧谏纸睁开眼睛,谈剑笏站起身来,遮护在轮椅前。谁知那人马杂沓的异响忽又消失,廊间只闻“叩叩叩”的脆击一路风风火火飙来,一名身着葛衫木屐、两胁各掖几卷图纸的男子闷着头闯进,没留神屐齿撞着高槛,“哎唷”一声差点跌跤,忽露喜色,抬头见谈剑笏要开口,单臂一立,硬生生挡下:
“慢点,我先忙!灵感来了,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手一举起,掖于右胁的卷轴自是掉了满地,他却不在意,干脆连左胁的也一并扔下,翻出几张摊开,从耳后摸出炭枝飞快涂抹,时字时图,不亦乐乎;末了扔去炭枝,翻起几上的一只瑞脑销金兽,凑近嘴畔:
“给我叫上方禾、李坑!还有,教“六中”、“五下”派俩听得懂人话的滚过来,快些!”砰的一声摔回金兽小炉,动作粗鲁,神情却是逸兴遄飞,黝亮的皮肤衬与一口齐整白牙,分外精神。相貌虽平凡得很,端详后甚至略嫌丑陋,不知为何却像焕发着光彩,精神奕奕,令人难生恶感。
谈剑笏留意到他眼角满布皱纹,说不定要比自己老得多,却未蓄胡,下巴渗着疏落的青渣子,顶上更是全然不理退得老高的灰白发线,一刀削去发尾,在脑后挽成一团,束以青帕,便是现成的逍遥巾。
但身上的葛衫宽松肥大,袒出胸膛,以及黝黑油亮、隆起如蛙的肚皮,活像山林里的道门高隐,就没点读书人的气质了。那人放下金兽,廊间又冒出杂乱熙攘的吵闹声,五六名士子模样、围着白兜皮裙,狼狈不堪的男子蜂拥而至,一名较年轻的当先作揖:
“大工正……”
“工你妈!”
葛衫男子没好气地打断,挑起半边眉毛,面上挂着似张狂似炫耀的表情,把改过的其中一张图纸扔给青年。
“李坑你闭上嘴听好了,轴心改连心铜,修短两分,记得要用天锳砂研磨,务求精准。”那名唤李坑的青年立即会意,喜道:“这样……这应该能行!我怎么却没想到!”
男子嘿嘿一笑。
“要你想到,大工正让你做!少拍马屁,快滚!”抬起木屐作势欲踢。李坑一双眼不舍得离开图纸,游魂般飘了出去,过槛时果然也“哎唷”一声矮了半截,低头起身,仍是边走边看。
葛衫男子继续分派,连说带比划,余人却无李坑的悟性,足足花去一刻余,谈剑笏却不觉无聊。以他匠造出身,竖耳片刻,大抵便知说得什么,顿觉男子的点拨精妙纷呈,听得谈大人有滋有味,几乎想跳下去同他聊聊铸冶一道,听听他有什么高明见解。
好不容易送走所有人,男子长吁了口气。
“是不是?我说了就一会儿,不很久的。”
关于这点,谈大人与他的见解极不相同,然而胸中佩服之情未去,半点儿没想力争。男子忽一拍额头,大叫:
“茶……怎没记得先点茶!”欲拿兽炉,见两人目光直勾勾投来都不作声,想起还未自介,赶紧顺过:“啊,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罢?我逄宫啊,两位定是久仰久仰了。我呢,也颇久仰二位,大伙儿都久仰久仰。”这才抓起销金兽大声咆哮:
“茶呢?谁他妈拿点什么喝的来?”
谈剑笏不想“数圣”说起话来同地痞没两样,然逄宫口出粗言,却无流氓那般恫吓威胁,总带着“妈的受不了你们”似的笑意,小眼里晶亮亮的,像等着什么趣事发生的孩童,实教人讨厌不起来。
轮椅上的萧谏纸始终一言不发,锋锐的眸光若能化实,怕逄宫身上的葛衫已是千疮百孔。极少人能够抵挡萧老台丞的目光,若他确有凌人之意的话;但逄宫似不介怀,始终挂着似笑非笑、促狭般的戏谑表情,嘴角的弯弧渐渐勾起。
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台丞。
“你是……”老人疏眉一扬,脱口道:
“曾功亮?管州郔台的曾错,曾功亮?”
逄宫抚掌大笑:“萧用臣,你他妈还记得我啊!生沫港一别,咱们三十快四十几年没见啦!适才僮儿禀报“埋皇剑冢萧老台丞求见”,他妈的我都吓尿了,说什么也要见一见你啊!”
萧谏纸一拍轮椅,手指逄宫,竟也笑起来。
“居然真是你!”
谈剑笏都弄糊涂了。
他到白城山这些年,见最多的是台丞冷笑,偶尔老人心情好,也会淡淡一抿,权作欣慰、首肯,或其他未必便有,但旁人衷心希望他有的意思。他一直以为老台丞是不笑的,奇人有异相,以“萧谏纸”三字之名垂宇宙,天生有点咧不开嘴笑不出声的缺陷,怎么说也是入情入理。
只见两人亲热把臂,连连摇晃,状若少年,差点吓脱了谈大人的下颚。萧谏纸察觉到下属骇异的眼光,干咳两声,收敛形容,若无其事迳问逄宫:“曾功亮,学府一别,不想还有再见之日。你怎么会在这儿?”
谈剑笏这才想起:台丞少年时曾游学鲲鹏学府,曾功亮唤的,也非台丞行于世的字号;“用臣”云云,更像入塾所用的学名……这么说来,两人该是鲲鹏学府的同窗了。
鲲鹏学府雄踞东海之滨,以沧海儒宗正统自居,声势、地位莫不远远凌驾于国学,千百年来都是天下五道间首屈一指的庠序重镇。
历朝历代为标榜尊儒,屡加封赏,至碧蟾朝时已有百里封地,堪比王侯,庠生数千,府院不逊皇城御宇;正门外所悬之“天下明宗”四字牌匾,不仅是世间读书人神魂之所向,也是武儒诸宗脉深造子弟的首选。
但远在谈剑笏求宦之前,东海已无鲲鹏学府。
前朝的一场动乱,将这座千年学镇卷入风暴,教授与庠生死的死、逃的逃,偌大府院一夕风流云散,过往的繁华盛景止于口耳欷嘘。其后虽屡有试图兴复者,却始终无法成功。
及至“制圣”萧破败献典有功,向朝廷讨了“鲲鹏学府”的赐匾,于西山另起炉灶,复得镇西将军韩嵩大力支持,无论园林擘划或学制称谓,无不极力仿效,世人只管叫“西鲲”,连“学府”二字都吝添,并不以为萧破败确实继承了道统。
因为正统的鲲鹏学府,门上悬的只能是“天下明宗”。
纵使萧破败野心昭昭,手段出尽,背后靠山又是硬极,也没有自称“明宗”的胆子。逾越此限,他所做的一切将得到全然相反的结果,乃至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可见鲲鹏于世的影响力。
萧谏纸不仅是辅佐武烈帝平定天下的三杰之一,更是当今士子的仰望,逄宫亦执东洲术数机关之牛耳。能于一时一地同育两位英杰,似也非鲲鹏学府莫属了。
“逄宫”——或说曾功亮——听萧谏纸问,笑道:
“都说我逄宫了,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你在外头追随独孤弋,驱逐异族、混一五道,以“龙蟠”之名立下不世勋业时,我就把年月耗在这儿啦!从氏徒匠人、下大夫、中大夫、上大夫,一路干到司空,最后一回头,妈的!司空里就属我最老啦,咋办?只好做大工正了。”
世人皆以逄宫乃一奇人,四极明府则是其邸,事实却正好相反。
“四极明府”一如鲲鹏,本是学庠,鲲鹏学府研究经世济民、阴阳纵横等诸学问,四极明府则是潜心匠艺,两者可说互为表里。
而逄宫则是头衔。
凡接掌“大工正”一位者即为府主,舍弃原本姓字,皆称“逄宫”。曾功亮离开鲲鹏学府后,因缘际会为四极明府所网罗,如他所说,在覆笥山一待就是三十几年,以出神入化的手艺头脑坐上大工正宝座,成为当代“数圣”。
“人力有穷,样样通那就是样样松,没点屁用。”曾功亮努努嘴,露出一丝冷蔑。“技术这玩意是一直在进步的,须集众人之力,才能于现有的基础之上再行突破。老关起门来自己玩,那就是撸管了,反正不跟旁人比永远我最大,想着都觉可怜。”
谈剑笏目瞪口呆。这人是台丞同窗、儒门九通圣之一,天下名人啊!说起不文之事何其自然,这教世间士子如何仰望、如何自处啊!
曾功亮见他的神情,“噗”的一声,四指掩口:“你口里要有茶,他妈都喷我一脸了,科科……茶!妈的,他们是正摘叶子去菁么?”抄起销金兽,见门外两人各捧茶点连滚带爬而来,劈头夹脑扔过去,骂道:
“我肏,骂才来!犯贱!”一瞧不对:怎么却是中大夫端茶点来?
那两名中大夫都是一室一部的主持人,底下徒匠成群,手里往往都有复数以上的委讬在研究处置,堪称四极明府的中坚,莫说端茶奉点,平日饮食也都有人服侍的。
两人臂间各掖图纸,闪过香炉,“砰!”把托盘一放,一人摊开图纸,指着适才曾功亮批注修改之处,直脖子道:
“大工正,你知我是佩服你的,但这我就万万不能同意了。这当口你要改变敷土的成分比例,咱们司金部不负这个责任——”另一人没等他说完,立马抢白,头几句是反驳那人的意见,后面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谈剑笏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他是为另一事而来,与前头司金部的中大夫本不相干。
就这样,逄宫同时与两人争辩两件事,但俩中大夫又交错着对相干与不相干的事发表意见,有党有伐,三国混战,立场不停在句与句之间转换,居然完全没人搞混。
天书般的连珠炮对话僵持了一刻有余,监造出身、技术靠谱的谈大人,终于从有点理解听到理解不能,三人却戛然而止,交换眼色,曾功亮忽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两位中大夫则是连连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心满意足地卷起图纸,拱手道:
“就按大工正的意思办,我等告退。”
哪有什么意思啊!明明毫无交集啊!谈剑笏抱着滚水茶壶般的脑袋,忍不住在心中呐喊,初次觉得四极明府真是可怕的地方,比台丞所说要危险得多。
“谈大人,你喝茶。我们这儿茶叶不错的,还有我最爱吃的山楂糕。”曾功亮亲切招呼,接手推过轮椅,在厅里晃悠了两圈。谈剑笏本欲制止,萧谏纸却以眼神示意,他只好放下手掌,讷讷拿了片山楂糕。
“这椅子做得不坏。”曾功亮前后左右都试了试。
“谁的标准?”没想萧谏纸毫不买帐,一迳冷笑。
“当然是凡人的标准。”
曾功亮大笑。
“萧用臣,以你的手艺,这样已经很不坏了。走,我带你瞧瞧什么才是逄宫的标准。”说着将轮椅往外推。
谈剑笏霍然起身。
“不忙,你且待着。”萧谏纸淡淡挥手。“我少时便回。”
“请台丞示下,属下该等到几时?”谈剑笏恭恭敬敬问。
不带一丝情绪、公事公办的声音和语调,令一向予人温和之感的谈大人仿佛变了个人,不算高大的身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一霎前才日照明媚、凉风习习的偏厅里陡地暗了几分,不再流动的空气隐隐凝结。
萧谏纸伸出两根指头。
“两刻内必回。”
超过两刻,我便拆了此间——谈剑笏没说出来,以他的性格,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只恭恭敬敬地一欠身,让出门道。然而,绝对不会有人怀疑:若两刻后,老台丞未毫发无伤地回到这里,明府内将会发生什么事。
“……你有好部下啊!”
曾功亮推着轮椅走过长廊,来到一堵灰墙前。长廊尽处居然是条死路。
“尽职守分罢了。”萧谏纸见他伸手在楹柱上掀几下,灰墙“唰”的一声横向滑开,轻盈滑顺之至,完全看不出这堵墙厚一尺有余,起码由五层以上的复合材料构成,对隔绝声音有着难以想像的奇效。
墙一滑开,吵杂声立时涌出,萧谏纸本以为会看到很多人在另一头忙活,岂料映入眼帘的仍是长长的廊道,仿佛整条走廊被这扇门墙拦腰铡断。噪音的源头来自走廊两边数不清的独立院落,即使院前照墙砌得老高,可能也用上隔音之术,仍无法隔绝喧嚣。
刹那间,萧谏纸仿佛坠入了玄奥的时光甬道,无法自制地想起鲲鹏学府。
“像罢?咱们当年那个样。”
曾功亮的笑声由身后传来。“在走廊上、讲堂里,随时都有人在争吵激辩,要不闹上教授处求个公断,要不就地打它一架,拳头上分出个道理来。”
“我记得你常打输。”萧谏纸忍住笑意,轻轻抚着轮椅的扶手。
曾功亮少时肥胖,成绩平平、毫不起眼,唯于学报撰文掐架,堪称一员干将,从诗文细节到(假想中的)闺房礼节,无所不战,嘴毒笔贱,仇家遍布学府;自从投稿笔名被心怀怨恨的学报社友揭露,走在路上经常被几人冲过来一阵毒打,故得了“曾沙包”的浑名。
曾功亮不以为意,尽管被揍得鼻青脸肿,却甚是自豪,索性以本名撰文,署曰“郔台曾错”,骂得更毒更贱,闻腥即至、逢人便咬,已至无我无敌的境界。直到此人离开学府前,无一期学报不是腥风血雨,堪称鲲鹏开府之最。
“你来找“逄宫”,定有紧要之事。你那位谈大人耿直得很,我猜谈开未必妥适。”曾功亮罕见地未吹嘘昔日的丰功伟业,笑道:“有屁快放,没事的话我还想继续瞎聊。”
“大跋难陀寺,九转莲台。”
“难陀……那案子我记得。”
曾功亮努努嘴,挑眉坏笑:
“怎么,你想买一座玩玩?”
“毗卢遮那院的首座湛光和尚,以三千两银同四极明府买的蓝图,花费十年才将近完成,却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征到了莲觉寺,以供三乘论法使用。”萧谏纸并无笑意,淡然道:
“之后的事,想必你也略有耳闻。有人启动了莲台机关,镇东将军府一名典卫与镇北将军的独生爱女双双掩于台底,该是有死无生。”
“那是个好设计。”
曾功亮耸了耸肩。“只消抽起一根不到一尺的石梁,就能让整座石台于极短的时间内崩毁,连崩塌时的震动都经精密计算,台顶绝难逃生——这部分我个人也贡献了相当程度的创意。
“不仅如此,还设有严密的防破解机制,只消抽掉核心部位的蓝图,修筑石台的匠人,决计看不出有这个致毁的秘密机关。”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是修筑莲台的工匠,也无法得知莲台可能崩毁,或如何操作这个崩毁的机关?”
曾功亮笑了起来。
“做不到这一节,四极明府就亏大了,咱们不做蠢生意的。核心部位的蓝图,一直保存在覆笥山,除我之外,只有经手此案的上大夫看过核心蓝图并负责制造,他几年前过世啦,是个老好人。”他单手比划着:
“核心包含石梁,差不多一尊石狮那么大,像个石楔砌起的长方箱子,五面各伸出长长短短的铁轴。我们直接将那玩意,连同石台的蓝图给了湛光和尚,说只消破坏那只石箱子,他的三千两算打了水漂。从之后台子塌得如此顺利来看,我料他是乖乖听进了的。”
“湛光和尚的说法与你相合,应非作伪。”萧谏纸的眉头皱起,看起来并不高兴。
“那倒也未必。”曾功亮笑得不怀好意。“我们接了委讬不久,大跋难陀寺的濂光长老也往三江号打了银子,显然不知从哪儿探得消息,知道湛光和尚要害他。
四极明府接了案子没有反悔的,所以濂光长老的四千两银,只能买湛光和尚害他不成。”
萧谏纸眉头一轩。
“你们改了设计?”
“抽横的没用,得抽直的那条。但普通人只会看见显眼处的,哪想得到还有另一条?”曾功亮的口气听来满不在乎。“我本来打算等湛光和尚抗议时,再派人抽石梁,当场塌给那死秃驴看,光想那个画面我就好开心,“哎呀!谁教你抽错啦”
之类。你想,我们最后总算救了濂光长老一命,也堪称功德一件。”
“……所以,九转莲台的秘密,决计不能是湛光和尚所泄漏?”
“没坑到他实在可惜。”曾功亮笑得可欢了:
“妈的,我整整期待了十年耶!”
萧谏纸冷不防握住轮侧,轮椅再也不动,孤伶伶地伫立于廊间。
他回过头来,目光宛如实剑,就这么贯穿了曾功亮得意的笑脸。
“如此说来,世上唯一能让莲台崩塌的,就只有你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