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敛灵识,眼鼻心观,殷横野内息倾刻走完一周天,确定经脉无损,原本空空如也的丹田冒出丝丝真力,这是将“阴谷含神”作用于己身的特殊用法;这时肩膀才得触地,儒者睁开眼睛,一跃而起,刚好看见屈咸亨的头颅旋飞直上、阿傻还刀于腰,须眉戟张:
“……胡来!”
指劲飙出,心念电转间又及时自抑,飕的一声削过少年颊畔。
阿傻翻身栽倒,随即跃起,“深溪虎”的面具却留在地上,单边系绳已断,显是代主人挡下一指。苍白的俊颜逆风转过,正对上耿照由震惊、骇异,旋被无尽怒火所攫的赤红双眼。
“……殷横野!”
暴喝声中,黝黑结实的打铁少年纵身挥掌,却是扑向主谋。
“好决断哪,典卫大人!”殷横野冷笑,单手负后,迳提左掌,挥开少年疯狂盖顶的绵密掌势,“砰砰”的气劲撞击声不绝于耳,隐有风雷震响,轰得伊黄梁阿傻二人五内翻涌,势极烜赫。
伊黄梁站立不稳,被阿傻一把搀住,还想留在当场为先生掠阵,殷横野从容应对间,不忘回头一瞥,目光如电:“走!”伊黄梁罕见他发怒,料想阿傻这祸闯得不小,只能待先生怒气渐息,再解释少年乃是情急护主、并非故意,扶着阿傻匆匆退去。
耿照恸怒已极,幸得萧谏纸提点,须全力应对殷横野,勿乱阵脚,方能争取生机——
“我不能劝你别去。你也不会听。”形容枯藁的老台丞仿佛老了几十岁,说话时,仍无片刻放开怀中焦尸,却似无所觉,模样既骇人又可悯,难说其神智还正常否。
“记住两件事,没有棋子是他不能舍的,包括你,此一也;其二,要逃,你现在就可以逃了,机会大些。若然遭遇,只想着逃,是逃不了的。要打才能逃。”
耿照强抑满腔悲愤,不去想为何是阿傻砍下了七叔的头颅,尽展平生所学,薜荔鬼手、无双快斩、摧破义、寂灭刀……疯狂攻击眼前的仇敌,可惜除了极度的愤怒悲痛,诸般心境无由而出,迳以绝强的内力推动招式,一力压碾。
殷横野每接一记,少年匪夷所思的宏大功劲便如山洪潮浪,蜂拥而至。老人顺势导入,遍行诸脉后才又散出,因抵御至极剑意而耗损的真力,随飞快运转的周天搬运逐渐恢复,速度亦是匪夷所思。
换作他人,劲力入体之际,经脉便已严重受创,然三五境界的周天诸元有着超乎想像的坚韧,才能化冲击为刺激。待耿照察觉时,蓦地殷横野仰天大笑,震得少年踉跄坠地,五内翻涌;未及起身,殷横野单掌拍他胸口,两人再对一掌,耿照犁地丈余,撞入古庙阶台,大口呕血,全身的骨骼几欲散架。
“存没抱冤滞,孤魂意何依!亲长曝尸,典卫大人无动于衷,世间至哀,莫过于此。”殷横野摇头慨叹,眼中却掠过一丝残忍快意。耿照想起在三奇谷外,此獠对红儿的鄙薄狎戏,复添至亲之仇,怒火压过肉体创痛,灵台反倒澄明起来:
“他未使那神出鬼没的身法,也不像运起传说中的‘凝功锁脉’的模样……莫非七叔适才一击,仍是重创了这厮?”思及七叔,莫名涌出气力,拨开大块砖碎,奋力挣起。
殷横野正欲补上一击,突然一声尖唳,原本奄奄一息的金鹰振翅扑起,拖着巨大的身躯昂颈猛啄,一迳攻击老儒。
殷横野心中暗忖:“岳宸海砍了你家主人的脑袋,怎不见你舍命报仇?无智畜生!”瞥见金鹰身侧、翼缘点点蓝芒,却是它不肯离开故主,七叔绝命后,尸踞蛊虫另寻新鲜血肉寄体,金鹰满身创伤,顿成目标。
金鹰染上尸蛊,自知无悻,奋起余力扑将上来,恐打着以蛊渐敌、同归于尽的主意。
殷横野陡然会意,不禁蹙眉:“……扁毛畜生,好精算计!”岂容近身,一指点出,漫天劲风如剑织网,数不清的削切异响交错,拖着最后一口气的角羽金鹰如遭凌迟,余势所及,巨躯被扫出悬崖,可惜已无半点振翅气力,失速疾旋间撞击崖壁,直至身影隐没都再无声息。
耿照不知巨禽何来,见殷贼出手,暗自心惊:“不过片刻,他竟能运使‘道义光明指’……好惊人的聚息复原之力!”见聂雨色奔至,还未发话,苍白俊美的小个子甩落肩上绳桩,一溜烟跑进庙里,只抛下两句:
“干得不错!再撑两招……再撑两招就好,不会很久的。加油加油!”
便是不让耿照再打,他也舍不下仇人。少年抡了抡臂膀,活动活动肩颈,双臂圈转,踏地的瞬间,单掌直入中宫,正是三奇谷帛书《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所载的“摧破义”手法。
此乃“一力降十会”之法,耿照倚之重挫狼首,最终将他押入越浦城尹大牢。此际不比先前一轮猛攻,耿照收拾心情、不作杂想,以帛书心法推动掌势,非具其形而失其神,果然殷横野“咦”的一声,不禁失笑:“来得好!”也以掌法相应,后发先至,使的亦是“摧破义”重手法。
砰的一声双掌相交,耿照身子抛飞,借势而退,殷横野发现中计,“道义光明指”动念即出,直标耿照咽喉!
《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是三奇谷内的佛门武学典籍,当年以“行空”之名结交医怪、死魔,入谷同修的殷横野岂能不知?按出身分配,这部说不定便是他负责抄录的。
耿照故意施展“摧破义”,激起他的好胜心,却在对掌之际改使白拂手,借力遁走,平白浪费了殷横野一合。“……第一招!”他对古庙中喊道,抱头滚地一沾即起,勉强避过逼命一指。
岂料殷横野虚晃一着,待少年背转身去,真正的杀着才出,指风如电,眨眼已至耿照背门!
但这仍在耿照的预期之内。
少年不顾生死,翻滚间闭目凝神,遁入虚空,见神识中一片滔天血海,仿佛呼应着痛失至亲的悲愤欲狂……
耿照起身疾旋,掌刃劈出,滑顺得无一丝滞凝,刀风无声无息,与无匹指劲双双抵销于虚空之中,然而刀势未停,周身无隙可乘,就这么与殷横野交错而过,一瞬消失的指风刀气才又不知从何处复现,已失所向,四散开裂,毁去地景无数。
——寂灭刀!
这手原是豪赌,毕竟“寂灭刀”的真髓少年掌握不足三成,刀法虽妙,却不比刀境出神入化之能,若不能发挥威力,此举等同自杀。但“道义光明指”本来就难以抵挡,不出此招,连一搏的机会也无。
殷横野听取过关于“寂灭刀”的报告,亲试其威却是头一着,不觉微凛:“杀了耿照,要往哪儿套取刀谱去?”屈咸亨已然身亡,天下五道间,再无人能如他一般,炮制出耿照、岳宸海这等质素的刀尸;杀掉一个,录得完整刀谱的机会便少一分。
隐圣突然犹豫起来,估量着该不该放耿照一马。
少年挣得千金不换的喘息之机,朝庙里大喊:“……第二招!”
“你这人就是半点折扣也不能打的,是不是?”
聂雨色扯着一块黑幔跃出庙门,绕着庙前的空地东奔西跑,黑幔始终源源不绝地从庙里顺出,被他东绕西缠扭得布绳也似,绕着三人围成了每边约三丈长的等边三角。
殷横野自不知这黑布是屈咸亨带上来的,被聂雨色一条条接起,但想也知道是布阵手段,刻意顿了顿,待他绕成三角,光明指戟出如电,黑幔绳圈被数不清的纵横指劲划成了片片蝴蝶,漫天飘舞。
耿照甚至不及阻止,怕也无从阻止,拚命争取的两招时限就换了这个,不由得瞠目结舌。殷横野笑顾聂雨色:“阵法虽然玄奥,终非武功敌手。我年轻时亦颇爱奇门术数,如今思之,坏事的也多是奇门术数。”
“那是你烂。”聂雨色咂咂嘴。“阵布完啦。你要倒楣了知道吗,对子狗?”
“就靠这个?”殷横野接住一片飘落的碎幔,讥嘲、惋惜兼而有之,仿佛要再杀死聂雨色一回,也很不得已似的。黑幔上以深墨密密麻麻绘满符篆,从聂雨色拉出庙门他便注意到了。但还是老话:阵基已破,再繁复精微的符箓,不过是废物装饰。
殷横野稳占武力优势,不惧两名黄口小儿,聂雨色弄什么玄虚,听完再杀也不迟。
“谁跟你阵基?这又不是符阵,是血祭。”
聂雨色冷哼,趿着鞋啪答啪答满地乱走,举起两根指头,活像是个和笨学生解释的不耐烦老师。“鲜血和牺牲,乃是血祭的两大要素。牺牲就是破坏,你搞的破坏,回到你身上的阵法就越厉害;你方才亲手绞碎这些布条,完成牺牲,满足了头一项。”
殷横野一嗅碎幔,果然闻到涸血气味,敢情幔上所用不是什么深墨,而是鸡血牛血一类。但聂雨色所说,仍属无稽。
血祭在阵法中属偏门,非是威力不大,也不是有好生之德的冬烘因由,纯是施行不易:祭祀用的牺牲最好由敌人亲手所杀,还要取得敌人之血方能施术,何不趁取血时痛下杀手,弄个血祭做甚?
殷横野怡然笑道:“你这便要来取老夫之血了?”
“不,这也办好了,对子狗。”聂雨色也笑了。
“血祭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只能用来对付笨蛋。”
伏地一按,所压正是七叔掷出的那枚角锥,就听殷横野的怒喝骤然收音,仿佛在数里之外;无数指劲锐光被裹入凭空升起的、约两丈见方的四角锥型,轮廓若有似无,只有被内里之人轰击阵缘时才略现光影,否则便是一团突如其来的浓雾。
但见其中灰翳扰动,伸手不见五指,哪还有殷横野的踪迹?
◇◇◇
蚕娘睁开眼睛。
檐外午阳正艳,依旧不闻蝉鸣,可见封住内监的阵法尚在运转。
她身上的衫裘还是原本的模样,连敞开的两衽稍稍滑落、小露圆润香肩的模样都与昏迷前如出一辙,只是从天井内移到了屋檐下,稍避溽暑骄阳。
聂冥途就没这等运气了,他躺在天井中央,就是原本他走出北屋、弯腰同女郎说话之处,仰躺着一动也不动,便是还没死,晒将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别理他,让他反省反省,猥琐死了。”说话的男子坐在蚕娘身畔,两条腿伸下阶台,又踢又晃的,仿佛调皮捣蛋的小孩。蚕娘最后见着在聂冥途手里的那枚金属号筒,正在男子的五指间次第转动——这本是用铜钱玩的把戏,不曾想他以管状物来玩,居然同样出色当行。
然后蚕娘看见他另一只手拿着的,连着流苏细杆的猪腰型丑面,忽明白来人是谁。
尽管她们上回见面时,他的声音并不是这样,体型外貌也不是。
“你算计我。”女郎轻道,带着危险的静谧。
“我真要算计你,就不是现在这样了。”男子——其实“少年”应该是更合适的称呼——咧嘴一笑,十足天真。蚕娘撑坐起来,拉了拉衣襟,狂怒算是平息了,但心里还是极不舒坦,一指天井两处血泊里的惨烈尸骸,冷道:“他们难道不是你的人?”
男子摇摇头。
“他们是交易的一部份,算是某种……试用品罢?”
“用在哪里?”蚕娘好奇心起。
男子笑而不答,神情有些尴尬。
女郎恍然大悟,登时无名火炽,冷笑:“你要杀我,犯得着弄什么试用品来?宵明岛你爱来便来,打架我随时奉陪,用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
男子露出受伤的神情。“你这样说好像我很坏似的。我可是专程来救你的,好在赶上了,要不那头猥琐的畜生不知道要对你做什么可怕的事。”
你最好是不知道,女郎心里啐了一口。蒲轮瞽宗干的事情,用“可怕”两字形容都太轻巧了;相较之下,狼首聂冥途之流便如男子言,只能说是“猥琐”而已。
她板起脸孔,用能想到最严肃的口吻,以免被男子打哈哈混过去。“殷横野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搞这一出?”
男子耸耸肩,倒是爽快回答。
“赤心三刺功的古摹本,是玉龙朝传下的,比司徒熸阳手抄的那部更加久远,我让七指看过了,千真万确。六极屠龙阵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只有心诀而已,聊胜于无。这两件是我蒲宗数百年来亟欲收入府库之物,换作是你,也会答应这笔买卖的。”
殷横野以《赤心三刺功》和《六极屠龙阵》为代价,买通普天之下最擅长暗杀的蒲轮瞽宗,请他们将来代为铲除某个人。
且不说这两部是蒲宗久寻不着的宝物,光是“先付酬劳”这一点,便足以教人食指大动。然而秘笈所载,不知真假,若然收了假物,岂非白送一单?为此,殷横野提供了一个更诱人的建议:
挑选三名合适的人修练两部宝典,大成之后,由殷横野为蒲宗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一试真假。倘若是真,蒲宗先收了酬劳,将来自须为殷横野刺杀一名对象;倘若为假,交易便一笔勾销,一拍两散。
“……我就是那个‘合适的对象’?”“蚕娘表情阴沉。男子以杆尾挠了挠脑袋,不无尴尬地陪着小心:”又要武功绝顶,又得是魔宗正传……你知道,世道不好,本来就很难找嘛!“
蚕娘气不打一处来,哼道:“武功秘笈就是要拿来练的,偏你们蒲宗是光收不练!你的‘万里长驱’神功不是号称千面无相么?吹得忒满,拿来练练不就明白真假了,犯得着寻我晦气?”
“我不能练。”男子摇头。“蒲宗只负收藏保全之责,这是祖宗家法。”见蚕娘噘着小嘴还要说,语气一转,冷道:“你今天弄到这般田地,还没反省么?桑木阴与蒲宗一般,均负职责,因此不能涉入武林事……”
女郎抢白:“你们收钱买命还叫‘不涉武林’?”
“我便是杀了皇帝都没涉入武林!”
眸光一寒,刹那间竟有睥睨之态。
“收钱了帐,一拍两散,原是最无牵挂。但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样不是兵连祸结,尾大不掉,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邬昙仙乡、湖庄……这些你全未学到教训,方有今日之事!若今日来的不是我,你还有命在么?宵明岛千年以来的蚕娘之传,你要怎生交代?”
蚕娘几度欲辩,终究无言,香肩垂落,默然无语。
“不过,殷横野也干得太过份了。”男子把细杆当成了扇柄使用,探进后领里挠痒痒。“我还没追究那枚萎珠他是从何得来,竟未上禀缴库,他倒是把脑筋动到你这儿来啦。三槐养出这么个人来,也不管管,真当儒脉无主了么?”
“我近期才知,他是‘权舆’。”蚕娘低声道,抬见男子不甚诧异,微露一丝讶色,旋又蹙紧柳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违命侯?”
被称为“违命侯”的年轻男子耸耸肩,这马虎眼打得格外马虎,只笑了笑道:“只是隐约察觉而已,也不能十分确定。现下是知道啦。”定了定神,突然敛起笑容,神情口吻都有些阴冷,便是方才教训蚕娘时、兀自挂着的那股诚挚亲切荡然无存,仿佛变了个人似。
“但我们不知谁是‘权舆’,‘权舆’却知我们是谁,这原是姑射之首最大的优势。”违命侯将丑面在臂间一转,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张乌檀面具,雕成张嘴吐珠的龙首形象,须眉宛然、怒角烈鬃,刀工虽是古朴苍劲,云龙一吼的模样仍是栩栩如生,仿佛拿朱砂笔点睛开了瞳光,便要破空飞去。
违命侯拿面具在脸上比来比去,犹如顽童戏耍,边拿眼角瞟女郎,神情似笑非笑。
未几,蚕娘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似的,白狐裘一翻,自披风下取出一物,竟如贮装骊珠的木红锦囊般,珍而重之地随身携带,等闲不轻易示人。
那是只雕满古朴云纹的乌檀面具。
大小约莫只有龙形面具的一半,厚薄亦然,恰合于蚕娘小巧的瓜子脸蛋,显得无比精致。
“从他拿出两部失传既久的儒门宝典,教‘龙吟’诛杀‘流云’起……”违命侯微笑着,眼里却殊无笑意。“我便开始注意‘权舆’的动向。挑动姑射同志厮杀拼搏这事,他始终欠我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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