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剑笏来东海很多年了,甚至在这片土地葬下结褵多年的发妻。他的妻子卢氏是西北牧户出身,那可是比黄沙走马的西山道更荒凉也更干冷的地方,姑娘家的脸蛋总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贝齿如岩盐一般白,笑起来分外甜美。
卢氏以族号为姓,本该作“莫芦”。这是外族人的姓氏,莫芦部不用央土文字,谈剑笏只知其音,连写都写不出。吏部给督作院的官眷造名籍册,经办的胥吏大笔一挥,自作主张改成“卢”,莫芦氏自此成了卢氏。
谈大人脾性甚好,独在这事上不肯罢休,不顾同僚劝阻,硬要吏部司改正,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动怒,信手一掌,打塌了司部屋墙,一屋子的官儿吓得屁滚尿流,可名籍哪有说改就改的?最后署丞夫人依旧姓“卢”,谈大人却从此留下了黑底。他较前人晚了几年才补上军器少监,甚至外放东海,多少同这事脱不了干系。
谈夫人的小名叫兰兰,生得高头大马,脸皮子却薄,易羞爱笑,面上老飞着两团彤云,比擦胭脂还惹眼。好在谈大人木讷,换个嘴贫的,能生生羞死她。生性拘谨的谈大人很少叫妻子的名儿,甚至没怎么称呼过她,反正一直以来也就俩,屋里都知道是同谁说话。
有一天谈大人自公署返家,推门见妻子枕着臂儿卧着榻,蓬松的云鬓拂着红扑扑的脸颊,只有这点跟少女时一模一样;镂空的窗格筛过晚霞,在她身上散满了黄莹莹的图样,像极了来东海后她最爱的金银花。后院边上,待洗的衣物犹浸,盆里泡开的皂碱又沉了底,厚厚的一层豆渣也似,渐与清水分离。
他不忍心把妻子唤起,轻手轻脚入内更衣,自己打了水将手脸抹净。只是谈夫人这一觉睡得很沉,从此再也没能苏醒。
妻子走后,谈剑笏就少回家了。有时办公太晚就直接睡署里,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处理剑冢的日常琐事、公文往返,还有陪伴衰病的老台丞,唯恐哪天老人也忽然一睡不起。
待在萧谏纸身边十年,老人的过往他所知有限,稍稍了解一些的是性格:萧老台丞暴躁、缺乏耐心,固执,几乎没有被说服的可能;讨厌不够聪明的人,更讨厌别人自作聪明……
但谈剑笏从没见过老人动怒的样子,今天还是头一回。
他在殿外细听了老人与佛子的对答,却不明白是哪部份触怒了台丞。宣政院总制由僧人出任自是不象话,和尚当官,闻所未闻,但谈剑笏自己也不是进士出身,对朝政向来没什么主意,谁管僧尼不都一样么?奉公守法,也就是了。
只能认为是那柬里写了不堪入目之事,令老台丞罕见地大动肝火。他亲自推着轮椅,漫步于莲觉寺内遍铺青砖的幽静廊庑,随行的院生都是初次见老台丞面色如此铁青,不免慌了手脚,谈剑笏冲他们一挥手,以眼神略作安抚,让院生们不远不近地跟着。
“国家要完了,辅国。”
老人青着脸缩在椅中,双肩垂落,口里喃喃道。“外戚、内侍……这下,连僧尼都要插手朝政了。日后黄泉之下,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帝,说不过短短三十年间,江山已败坏如斯?”
“外戚”指的肯定是中书大人了,谈剑笏心想。
他对任逐桑的印象不差,但这回放任灾民涌入东海委实太过,虽说央土诸州郡苦于旱涝,府库空虚,却不能不管百姓死活。至于内侍省的惠安禛、杨玉除等几位正副都知,据闻也都是安分的人,当差迄今不曾预政,颇知进退,在言官之间风评不恶,不知“内侍”一说指的是谁。
“不会的,台丞。”谈剑笏想了想,才道:“他们想起东海尚有台丞在,便是一时放纵,最终也知收敛。家有耆老,国有勋臣,不会乱的。”
这话倒不是逢迎拍马。
谁都知道外放东海是贬,看谈剑笏自己的处境就很明白了。虽说如此,这十几二十年间萧谏纸每有动作,如上呈十七卷巨着《东海太平记》等,总能引起朝野重视,或新帝颁旨,或士人议论,乃至风行草偃,略清民观吏治。这样的影响力,不是坐拥金银或权柄便能办得到。
老人对下属的安慰置若罔闻,喃喃道:“他要是问我:“这些年来,你都干了什么?”我该怎生回答?窝在东海写文章,坐等双脚瘫了,以后还只能坐着写文章?辅国,他会笑我啊!”
谈剑笏一下没会意老人口中的“他”仍指太祖武皇帝,老台丞平时不说这些的。但那平静中带着无限悲愤、无限苍凉的瘖哑语声,却令他不由得头皮发麻--老台丞认为有这么严重的话,必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以萧谏纸之睿智,怎能误把太平当乱世?
推动轮椅的双手紧了紧,性子宽和的中年汉子难得热血上涌,胸口早已熄灭的那把焰火随风复燃。当初为何做官?不就是想报效国家!谈剑笏下定决心,反正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怕的,看是要联名上万言书还是进京面圣他都奉陪到底。总得有人推着老台丞不是?低道:“台丞有用得上我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谏纸点了点头。
“若非我双脚不便,已成废人,此事原该我亲自去做,现而今却只能靠你了。辅国,我想向你商借一物。”
谈剑笏早有准备,笑道:“我这双腿,台丞尽管拿去!待三乘论法大会结束,属下愿陪台丞走一趟平望,无论台丞做什么,都算我一份罢。”这番话他在心里想了几遍,没想到出口时仍禁不住浑身血沸,不由得感动了一把。
孰料萧谏纸眉头一皱,锐目扫来,硬生生把他的感动钉在脸上,兀自嗡嗡颤摇。
“我要你的腿干什么!你很能跑么?我要借的,是你的“熔兵手”。”老人肃容道:“朝廷不能指望了,这五万条流民的性命,我们得自己救。要打败那耿姓少年,你有几成把握?”
◇ ◇ ◇
雷门鹤快步走向看台,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随行的都是亲信,四爷的脾气摸得通透,谁也没敢惊扰,唯恐四爷回头一笑,明儿不惟自己,连一家老小都要遭殃,教人拿铁索捆了,通通扔进江里喂鱼。
只有一人不急不徐,始终跟四爷身后三步处,恰是他臂间所持,通体扁狭、犹如剑衣般的绒布长囊一触可及的距离。
亲信们没见过这人,都觉不可思议:四爷平日连来路不明的饮食都不沾口、如此小心翼翼的一个人,怎会屏退左右,偏让陌生人贴身保护?万一囊里贮的是柄两尺半的利剑,这会儿突施杀手,来个什么“图穷匕现”,怎生是好?
雷门鹤没功夫揣摩底下人的心思,让老五跟着,当然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老坛子烧掉那晚,他在后山被暴起伤人的雷奋开吓破了胆,忽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硬说他跟死老鬼雷万凛、老流氓雷奋开有什么不同,就是雷门鹤从没倚仗过自身的武力。
他的成功与获得,都是经过精密的安排计算,充分应用身边的资源,极力拉大与对手的优劣差距所致,跟喜欢逞凶斗狠、动辄喊打喊杀的两人大不一样。不恃武勇的作风让他在战场上十分安全,日常却容易成为买凶行刺的目标。
身为赤炼堂四太保、“裂甲风霆”雷万凛所倚重的军师,过往雷门鹤几乎没有这样的问题。因为赤炼堂最不缺战将,连总瓢把子自己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对手想用暗杀的手段以下驷换上驷,首先得考虑施行的难度,再一想赤炼堂如疾风怒涛的惨烈报复,多半便打消了念头。
在敌人的评估之中,“凌风追羽”雷门鹤或许是暗杀名单的前缘,但绝不在战将之列。
雷门鹤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过总瓢把子。一直以来雷老四并不恨他,诈死也好、退隐也罢……人在江湖,谁不是算计来算计去?会埋怨对手招数的,从来都是颟顸无能的失败者。常胜之人,该有欣赏对手棋步的从容。
但雷万凛的离去,几乎带走了他手上所有能用的“战将”。
老流氓雷奋开不消说,据总坛之人回报,当日他在风火连环坞大败染红霞与耿照连手,如非顾及二人背后的靠山,这两个也别想活着走出血河荡了。今日再遇耿照,怕也是赢面居多。
还有二太保“炎火焱剑”雷重一,以及机巧百出、擅使连环刀法的三太保“卷开太阴”雷却邪,这两个诡异的家伙不但强得跟鬼一样,卷刀炎剑各逞奇能,绝的是都没什么名利权欲,为总瓢把子一句话就能卖命,连后谢都免了,便宜得令人想流泪。这当口,上哪儿找这么好用又堪用的人?
老八失踪,老九派不上用场……雷摧锋那个不识趣的蠢物,倒有些后悔杀得太早了。不过奇门阵法在光天化日下效果有限,不能预先摆下车马、插幡布阵,也难以成事,想想便觉释然。
雷门鹤只剩下一个选择。
雷景玄是赤炼堂的第五太保,是十绝太保中最神秘的一个。若神秘是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么藏身七宝香车的老八雷亭晚是够神秘的了;但如果是指“令人捉摸不透”的话,恐怕其他九位太保会一致同意:雷景玄才是真正的神秘人物。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掌、剑、刀、笔、令的“令”,乃是罚恶之令。若说雷重一、雷却邪这一剑一刀是总瓢把子的明器,是上马时并肩陷阵的锋镝、下马后寸步不离的屏障,那雷景玄就是总瓢把子的暗器,专为总瓢把子派送死令--不光是对手,也包括变节、或有变节之虞的“自己人”。
雷万凛未掌权时,其叔赤水转运使雷彪唯恐这位族侄坐大,屡次陷害不成,甚至派人蒙面围杀,几乎得手,不料最后关头雷万凛还是逃过死劫。雷万凛登上大位后,雷彪担心他挟怨报复,表面恭顺,暗地里联系雷家的旧有势力,趁着根基未稳,伺机要将雷万凛拉下马来。
某日雷彪晨起,由内院一路走到堂前,居然没见半个人影。
大堂的虎皮交椅上,一名相貌平凡的年轻人展开卷轴,诵读雷彪一十七条罪状,以“不昧其明,不隐其常,以政五钟,以正天时”十六字作结,抽出天衡六帝尺将雷彪打死,命人拖出尸体示众。
原来雷景玄连夜赶到丹州,迅雷不及掩耳地接管了赤水分舵周围几处重要据点,持转运使令牌调走分舵人马;待雷彪的儿子、亲信赶回,老巢早已易帜,来不及反抗就被悉数拿下,一个都没走脱。
包括总瓢把子身边的智囊雷门鹤、雷却邪等,没人知道雷景玄是怎么办到的。
这不是单枪匹马杀进杀出就能完成的任务,布计、策反、欺骗、恐吓、潜行,乃至杀人立威,收拾善后……雷景玄绝非是刺客,他完成的工作远超过刺客的范畴,武功只是任务所需的一环,仅仅具备超凡的武艺并不能成为雷景玄。
基于同样的理由,此人的江湖耳语亦少得可怜,完全无法拼凑出轮廓,咸以为是雷万凛对内杀人斗争的工具,出身、外号均付阙如。而赤炼堂内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在众人口里被传得如鬼如魅,连层峰都没几人见过;出手前惯说的“不昧其明,不隐其常”一度成了五爷的代称,谁都怕哪天起床听到前堂有人念这两句,办起事来格外尽心,方方面面都不敢马虎。
这样的人和雷奋开同样危险。来路不明、无法掌控,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收买。
雷门鹤敢用他的原因,在于一个无意间得知的秘密:总瓢把子用来控制雷景玄的方法,是钱。
雷景玄要银两。他胃口奇大,不像雷摧锋、雷腾冲之流,用醇酒美女就能打发。雷门鹤在总瓢把子失踪前的几年,发现帮里的内帐大有问题,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若干银钱辗转消失,似被巧妙地遮掩起来。雷万凛不是挥霍成性或耽于享受之人,雷门鹤相信这些银两最后被汇成一笔大数目,交给了某人。
总瓢把子失踪后,他就此事小心试探了雷景玄,不料雷景玄爽快承认,没有丝毫犹豫。“六千两。”雷景玄告诉他。“我替总瓢把子解决麻烦,一件是六千两,不收现银,我有指定的票号。若要求太困难,我会告诉你须加多少,或者是办不到。”
雷门鹤啼笑皆非。
直接了当很合他的脾胃,谈生意本该如此。但在争取帮内盟的各种谈话里,这是头一回没提到“忠义”、“旧情”、“本帮”之类的字眼,让他觉得有些异样,仿佛很不对劲似的。就连最常出现的“总瓢把子”四字,两人加起来也才说了一次。
“价码公道。”他嘿嘿一笑。“但要是旁人也出得起……”
“我会优先考虑老主顾。你最好一直有事给我做,我很需要钱。”雷景玄道:
“别人可能付得起一两回,但我要一条稳定的财路。”
合作就这么定了。雷门鹤当下即取出六张面额千两的银号柜票,买他当年拔掉赤水转运使的布置运筹。
雷景玄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将所有步骤巨细靡遗,交代得清清楚楚。雷门鹤取来笔墨纸砚、地图名籍,边听边做批注;末了闭上眼睛,在脑海里从头到尾示演一遍,终于确定以一人之力,花四个月的时间安排布置,当真能端掉偌大的赤水雷家一系!多年疑惑得解的同时,又多了个实力绝强的盟友臂助。
老流氓要养指纵鹰,足够榨干他手里的财源,帮内多数的人都站在自己这边,雷奋开挤不出油水供雷景玄这条贪婪的巨鳄。比富,连镇东将军都不是赤炼堂的对手,只要赤炼堂始终在他雷门鹤手里,雷景玄便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人!
由此他更确定雷万凛不在了;就算还活着,也一定瘫如废人,抑或是练功走火入魔,无法言语。否则雷奋开一定会知道老五是财奴,若非买他除掉自己,便该早早杀之,何必留此大患,等着和雷门鹤较量谁的口袋深?
赤裸裸的威胁固然令人不快,但雷老四心知佛子所言非虚,慕容柔自身难保了,赤炼堂需要更强大的靠山,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雷门鹤在“自身安全”与“争取表现”之间犹豫再三,终于商人的投机本色压过了防卫本能。现在可不是畏畏缩缩的时候。
“老五,”他停下脚步。“你有把握放倒那姓耿的少年么?”
“八千两。”雷景玄道。“不保证死活。”至于是谁的死活则一点都不重要。
只加两千,还不算太狠。雷门鹤正想着,又听他续道:“……你先付清,我才下场。”雷门鹤“哼”的一声皮笑肉不笑,斜乜着吃人不吐骨头的死要钱客将:“要是打输你退钱不?”
“凡事总有风险。”
这跟端掉赤水雷家是两码事。铲除眼中钉,一次不成再加把劲,多试它几回,有点创意和耐心,总有得手的机会,先付几成当前金亦不妨。打擂输了还有下次的?
“这样生意很难做啊,老五。”雷门鹤哼笑道:
“打赢耿小子,跑不了你的。犯得着这么咬钱?”
雷景玄微微一怔,才明白东家完全搞错了意思。“打擂台和保护你,一次只能一样。万一我下场时你给人收拾了,这笔帐问谁要去?只好请你担风险了。老规矩,八千两银号柜票,只收广聚源、兴隆盛、三江号三家,烦请结清,谢谢。”
◇ ◇ ◇
琉璃佛子一踏出十方圆明殿,朝凤台合什顶礼之后,径朝看台行去。沉寂许久的会场又再度沸腾起来。
当佛子召集央土教团的僧人入殿商议时,有些眼尖的发现剑冢正副台丞、青锋照的邵家主,及赤炼堂的雷四太保也随之离席,心知这第二场比斗还有变数在,耿典卫虽以洞穿剑刃的奇技令李寒阳自行认输,却未必无敌于此间,现场绝对还有不少与他势均力敌、甚至凌驾其上的高手,但看佛子有无借将的手段。
任逐流重新整装,拄着飞凤剑权充手杖,威风凛凛地自凤台行出,居高临下朗声道:“央土大乘教团商议的结果如何?是否要挑战镇东将军府?”果天面色铁青,闭口无言,佛子起身道:“我等之共愿,敦请慕容将军收容流民。阿弥陀佛!”
任逐流半点也不意外。
事实上他掂了掂:蒲宝从南陵带来许多武士,可央土这厢清一色秃驴,没个能打的,要派代表,只能求他任大爷了,为此特别整理服仪,卖相看起来好些。“等老子上场……嘿嘿……呼呼……”连金吾卫士都不知道,他们的顶头上司完全不计较个人荣辱,羞耻心薄如蝉翼,还经常忘了披挂上身,在道德上全然以裸体示人,十分自由奔放。
打架嘛!有输有赢,干嘛这么斤斤计较?让这场闹剧落幕的责任,就由老子一肩扛啦!任逐流边打着“下场剑一扔大字型躺地上”的主意,只差没搓手拈须嘿嘿笑,勉强端起架子点头:“嗯嗯,那你们,要派……谁呀?”尾音飘扬,心中仿佛有蝴蝶在飞舞。
(选我!选我!选我!选……)
佛子合什躬身,朝的却是对面看台。
任逐流心中的蝴蝶一沉,全喂了狗,眼角瞟到谈剑笏束紧腰带,霍然起身,而雷门鹤身边的护卫解开布囊,唰地擎出一柄镶着六枚铜钱的精钢铁尺,正觉不妙,忽听一把清朗的语声道:“佛子明鉴,我愿代表央土大乘僧团,为这五万无辜难民,向慕容将军讨个公道。”
青衫皂带的颀长背影负手而下,自阶台尽处踱入场中,朗吟道:“宴上田头皆击鼓,一何乐兮一何苦?应知四景终须复,乞愿天翁润焦土!”耿照愕然回头,腰畔藏锋“嗡”的一颤如生共鸣,赫然是青锋照之主、“文舞钧天”邵咸尊!
谁也想不到竟是东海正道第一人请缨,连看台上的邵兰生、邵芊芊亦错愕已极,但惊诧不过转瞬,叔侄俩相视一笑,邵兰生捋须点头:“拯救难民于水火,此诚正道有别于邪道,舍青锋照其谁!家主十多年来未曾动剑,今朝破例,也只能为百姓。”见兄长腰间所悬,乃是一柄寻常的青钢剑,心念一动,提着佩剑“檗木”奔下楼。
芊芊却有别样心思。她见耿照与李寒阳决斗时又是受伤、又是呕血,急得眼眶泛红,晶莹的泪珠不住在眶里打转,虽然叔叔总说“不要紧”,但芊芊还是希望他少受些折腾,见父亲挺身接下第二决,略放心了些,料想以阿爹的武功及对耿照的赏识,应能保他周全。
台上的谈剑笏被邵咸尊占了先,一张紫膛面皮胀成酱色,正要发话,萧谏纸却伸手拦住,摇了摇头。论身份地位,邵咸尊站将出来,在场无人堪与一争;谈剑笏也非不够世故,于此心知肚明,其实用不着老台丞提醒,料想邵咸尊若有意求胜、以换取慕容出手,此战耿照定然无幸,才又坐了下来。
佛子遥对邵咸尊一揖,随即就座,等于默认了邵咸尊的代表资格,满场的轰然惊叹渐渐沉落。任逐流面上难掩失望,雷门鹤却是不动声色,只摆了摆手,雷景玄收起天衡六帝尺,依旧立在他身后,脸上没什么变化。
邵咸尊行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典卫大人,我们又见面啦。”
耿照回过神来,也跟着回了礼。“家主安好。”双手横持藏锋,欠身道:“承蒙家主惠借神兵,方受得鼎天钧一击。如今阵上相决,没有持刀向刀主的道理,特此奉还。”俯首长揖,捧刀过顶,执的是晚辈的礼节。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他用的是“文舞钧天”亲手打造的刀器,难怪有如此本领!”
邵咸尊笑道:“宝剑赠英雄,况且典卫大人是为我试刀,承惠云云,邵某愧不敢当。典卫大人若看得起邵某劣作,但用不妨。”见他还要推辞,也不生气,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长鬓,怡然道:“典卫大人与我有仇么?”
耿照一怔。“家……家主何出此言?在下久闻家主大名,心折已久,对家主唯有敬意,何来仇隙?”
“既无仇隙,也不是生死决斗,你我就是论武而已。以武会友,毋须动上刀兵,我们随意过过招、印证一下武功便是,刀剑都不必出鞘,如何?”回头见邵兰生提着佩剑奔来,笑道:
“不必麻烦了,老三。我与典卫大人讲论武学,剑不必出,用我腰畔的这柄青钢剑,也是一样的。”
“是。”邵兰生恭恭敬敬回答。他昨夜从兄长处得知有藏锋这柄奇刃,今日虽是初见,亲睹它与神兵鼎天钧力撼半个多时辰而丝毫未损,心知非同小可,寻常刀剑恐非一合之敌,纵使兄长内外兼修,为防发生什么差池,仍捧着檗木剑立于场边,随时接应。
面对邵咸尊,耿照丝毫不敢大意,抱拳道:“家主明鉴,我于武学所知有限,得蒙家主指点一二,终生受用不尽,本是求之而不可得;但要以此相决、分出高下,我不用比便已输啦,恕在下未敢应承。”
邵咸尊淡淡一笑。“论辈份年岁、江湖地位,我与你动手过招,已是以大欺小,传入江湖,未免为众人笑;今日厚颜为之,乃是想为无辜百姓略尽棉力,不敢爱惜自己的薄名。我知典卫大人侠义,亦甚爱护百姓,迫于上意,不得已而为,若然失手伤了大人,邵某也难以心安。
“你我姑且来一场文斗,交流一下刀剑上的道理,若有言语未及之处,再行出手印证。届时,典卫大人只消在邵某的手底下走过十招,便算是邵某输了,此诚君子之争也,兴许连动手也不必;我的道理,未必便胜过了典卫大人的。大人以为如何?”
耿照沉吟起来。邵咸尊的提议乍听对他十分不利--“文舞钧天”是何等样人!要跟他较量辩才,无论学问或武道,恐怕罕有对手,除非请出像萧老台丞那样的人,才有一斗的资格。
但耿照的身体刚经历一场剧变,未经调复,实不宜再斗高手。邵咸尊超过十五年未与人动手,当年与他比试之人多已不在,然而邵家三爷名震天下,乃当今剑榜有数的人物,其兄长岂是好相与的?邵咸尊的“归理截气手”耿照亲眼见过,真打起来,决计不比李寒阳轻松。
他对邵咸尊始终存有戒心,但眼下似无更好的选择,倒持藏锋,抱拳行礼:“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笑道:“典卫大人请。”解下腰间长剑,以鞘尖在地上画了个大圆,正色道:“这是天地万物的道理,日升月落、花谢花开,乃至生老病死等,均不脱此圆,是曰“太极”。你的刀与我的剑,亦在其中。”
此时芊芊提着裙裳,自看台顶碎步奔下,来到邵兰生身畔,正好见父亲在地面划圆,忍不住轻声问:“阿爹……在做什么呀?”邵兰生含笑道:“在送你的好朋友一份大礼啊!恁是千金妆奁也比不上此礼贵重,但看他有几分悟性了。圣人说:“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你阿爹呀,可疼你啦!”
芊芊脸一热,臊得连粉颈都红了,温温的肌香乳甜不住从襟口领内蒸出,咬唇佯嗔:“干我什么事呀,是阿爹赏识他。”心中也替耿照欢喜,踮起脚尖眺望,喃喃轻道:“就这么画了个圆说几句,能学得会么?”
“学得会学不会,看他的造化了。旁人纵有心相助,也要自己争气才行。”邵兰生揶揄她道:“芊芊用心听着,说不定你也学会啦。”芊芊噗哧一笑:“哎唷,我可不是这块料。”
耿照不知邵咸尊所言何意,也不忙着询问反驳,集中心神,闭口静听。邵咸尊提起剑鞘,在大圆中又化了几个同心小圆,环环相套,然后一剑居间划过,将圆自中心处一分为二,续道:“太极之动而阳,静而阴,阴阳互为其根;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也。”又在大圆内的四角与中心画了五个小圈,分别写上五行。
“太极是本、是道,天地初开即存,亘古不易;阴阳是末、是器,无论五行或阴阳,皆是我等可感可知。天地万物借由道而生,分聚离合,千变万化,呈现各种不同的风貌。”
他见耿照眉头微蹙,明白这样的泛泛空谈并不能满足他,微笑道:“譬如一块生铁,制成了剑坯,经反复锻打、淬火、磨砺之后成为一柄剑,这是因为天地间已存了“剑”的道理,当我们满足形成“剑”的分聚离合种种条件,剑于焉诞生。
“道理是看不见的。但你眼睛看到剑,指尖触摸剑,甚至苦心锻练剑法,朝夕与剑相处,观察其质性、穷究其物理,终有一天能造出剑来,便是因为你掌握了“剑”的道理。”
他用鞘尖指着最外围的大圆。
“这个“道”统摄万物,包括你的武功,以及对手的武功,均不脱道之范畴。我等虽不能直接感觉道之存在,却知春夏秋冬、冷暖寒热……这些之中也都有“道”。察其性、究其理,重新聚合,则对手的招式在你眼里便如锻打、淬火、磨砺一般,你若有意,可破坏其成剑的条件,剑至你眼前自然瓦解,如烟消雾散。”
耿照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若昨日听到这席话,不免觉得夸夸其谈,然而经历鼎天剑脉的重铸后耿照眼界大开,碧火真气统摄诸元、而后再定经脉的方式,与邵咸尊所言不谋而合:“道”不可感,却能借由透析经验之物--即“器”--而无限接近,格物近于道,则器随意变化,不拘俗见也。
“我观典卫大人出招,”邵咸尊续道:“锐气、劲力、临敌反应等,均是一等一的手眼;欠缺者,在于大人并不知刀。虽能敏捷地砍、劈、掠、抹,但典卫大人心中并无刀法,不知器变、不明就里,何以求道?纵使大人资材绝佳,以此对敌,不免终是要败的。”
耿照被他一语道破自身缺陷,甚是惭愧,赧然道:“家主所言甚是。我本是武功低微,不学无术,原不足以与天下英雄争锋。然此际要学,也来不及啦,只能硬着头皮徒逞蛮勇而已。”
邵咸尊笑道:“怎来不及?我与典卫大人印证一路剑法,权作交流便是。”
耿照一怔。“我劈过几年柴薪,又受老胡与蚕娘前辈的指点,尚且不知刀;临阵再学剑法,却有甚用?”本欲推辞,灵机一动:“格物近道,刀剑有什么分别?”话到嘴边又吞回去,面上掠过一抹恍然。
邵咸尊微露赞赏,连剑带鞘擎起,立开门户,正色道:“我这套剑法共有九路,不重招式,练的是穷究之法。一法天、二法地、三法人,四法时、五法音、六法律,七法星、八法风、九法野,欲从天地万物中都看出剑来。你仔细看了。”手里比划,口中讲解,招式连绵不绝,剑上不挟丝毫内力。
他出手极慢,但剑势纵横,大阖大开,果有“星垂风野天地阔”的恢弘气象,耿照被引得以刀鞘相应,两人自然而然拆解起来。
邵咸尊这套剑法,与其说是模拟天地自然的意象,不如说是观测天地自然、透析质性之法,共分“简易”、“变易”、“不易”三层:首三诀观察浑然天成、非人力可逆之物,天诀包含一切天文星象、雷电风雨,地诀指山川河流、地貌风物;而人诀指的是人伦纲常。此三者顺乎自然,至简至约,是为简易。
星、风、野等末三诀,则是观察变化之物,如繁星过境、八风横野,动静间有无数变化;此三诀爬网整理,窥破一切纷乱扰攘,是为“变易”。而中三诀掌握的则是变化的法则,四时、五音、六律看似变化流动,却自有其规律,按律生变以简御繁,是为“不易”。
在这三易九诀中,首三诀最为抽象,邵咸尊似是了解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难以悉阐其妙,因此说得最少,三言两语匆匆带过,无意深谈。中三诀则说得最快,时、音、律均是整理归纳之法,或异中求同,或名实区分,苛察缴绕,衍生无尽,方法却相当简单。
花最多时间的,反而是拨乱反正的星、风、野三诀。
邵咸尊剑上既无内力,耿照也不敢硬砍,内力强、速度快的优势无用武之地,招式不精的缺点益发明显。邵咸尊与他拆得片刻,忽道:“请典卫大人以一门最得意的刀法攻我。”剑鞘一拨,点足飞退,重新摆好架势,等他进招。
耿照以为他打得不耐,脸上热辣辣一烫,嚅嗫道:“晚……晚辈现丑了。”他平生最精妙的招式,学自本寺娑婆阁内的观音木像,恁“薜荔鬼手”如何变幻无方,耿照却无化拳掌入刀招的识见与修为;而蚕娘所传授的一式蚕马刀法虽然威力惊人,偏偏是防守的绝招,拿来打人也不象话。翻来覆去,便只有一百零一套的“无双快斩”了。
想起老胡,心中忽生勇气。
蚕娘说“无双快斩”脱胎自狐异门的天狐刀,暗示胡彦之的来历并不单纯,但一想起老胡,仿佛又回到赤水渡头并肩作战那一夜,再无动摇,藏锋一振,泼风般的刀式应手而出!
邵咸尊退了两步,鞘尖忽往刀风中一绞,正是耿照旧力方尽、新劲未出的当儿,这一下不花什么力气,“无双快斩”顿时无以为继,攻势自行崩解。
耿照脸一红,见他并未追击,一个箭步窜上前,咬牙再出绝招!
岂料这回邵咸尊更快,鞘尖一扎,“铿!”戳中了刀锷,刀风中心一歪,耿照踉跄失衡,刀头斫地,勉强稳住身形,连不懂武功的观众都看出他的狼狈,场边一片嗡然。
邵咸尊正色道:“临阵对敌,一模一样的起手连用三回,未免小瞧了对手。适才你第一次所用的第七个变着,恰可以抵挡我第二次的攻击,只因我出手的时间比第一回快了些,你坚持使完第五、第六两个变着,才有此一失。”
耿照没来得及羞惭,邵咸尊的话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仿佛捅破了一层薄薄窗纸,原先模糊摇曳的残影失却阻隔,骤地大放光明--
老胡所授的“无双快斩”,是将刀的变化练进了他的身体反应,临敌不假思索,狂风般的刀势飙出,令人难以抵挡。
耿照屡经历练,眼光大异昔日,渐明白这是老胡为了在三天内收到奇效,不得已才想出的变通之法,摒除招式,将首尾串连起来,将他异于常人的敏捷、膂力等彻底发挥,原本刀路绝非如此。
耿照练熟了刀式,练到无论老胡以何种方式攻击、攻向何处,闭眼都能以“无双快斩”硬生生碾过去,纵遇实力胜于自己的对手,亦有一搏之力。证诸往后余战,老胡不可不谓奇才。
但遇邵咸尊、李寒阳,乃至岳宸风这样的高手,此法相形见绌,原因无他,力有未逮也。耿照这时才惊觉:“无双快斩”可能是他学过最精妙的完整刀法--假设它成套的话--但他一点都不了解它。老胡将一路刀法压缩成一招,让他以力量和速度的总和制敌,却来不及为他讲解应对进退、攻守方圆,剖析其题旨究竟。假使它有的话。
现在,耿照只好靠自己发掘。
“无双快斩”连绵不绝,繁复而无法切割,正好以“星”字诀梳理;风有来处去向之别,乱中有序,再用“风”字诀辨清攻守……复杂的爬网、旁人须苦思良久方能理出头绪者,于他脑海不过一瞬。“无双快斩”三度起式,剑鞘“唰!”长驱直入,径取他持刀之手,果然毫不容情。
耿照刀势圈转,使的却是第十二个变着,刀尖旋绞带风,邵咸尊若不抽退,不免饶上一条右臂。他“咦”的一声变招,百忙中不忘赞道:“来得好!”
耿照分心二用,充耳不闻,继续从“无双快斩”析出招式来用,三五招里总能试出一记管用的,出手威力暴增。邵咸尊不得不凝神应对,两人距离越拉越开,刀剑上风声隐隐,终于有几分认真的模样。
此非自家的演武场,纵有邵咸尊喂招,耿照将“无双快斩”翻来覆去磨了个穿,也只试出了十七式,无不是威力强大,果然印证了邵咸尊“拆开来更好使”的指点。耿照索性摒除其他路数,专以新招对敌,两人越打越快,位移如一只疾旋的太极两仪盘,所经之处黄尘掀转,亦成一圆,煞是好看。
无双快斩中淬出的刀式非同小可,耿照越使越称手,体悟越多,乌鞘舞出一团墨风,压得邵咸尊慢慢后退,却难再更进一步,对邵咸尊的威胁不如初展之时,心下雪亮:
“是了,三易九诀心法乃是家主的发明,这几式刀法只须见得一次,便以九诀透析,纵未连皮带骨拆得精光,岂能逃过法眼?打得越久,对我越是不利。”邵咸尊并无逼杀之意,比之寻常武斗,堪称游刃有余,耿照赶紧把握时间运用“野”字诀,心海中浮起一十七名持刀人形。
相较于处理“多”的星字诀、处理“乱”的风字诀,野字诀处理的是“整体”:千树成林,不同于独木;冰晶易凋,积雪却有灭绝生机之力……凡数变形成质变者,均属野字诀范畴。
这十七式分开运使,无不是上乘刀法,然而展列开来相互拆解时,却发现有五式是余招的相生延展,或可合而为一。如此又消去五式,只余十二。
邵咸尊蓦觉耿照刀路一变,招数似是减少了,却更刁钻难防;明明速度未变,出手的角度却越来越小,反应速度若未随之提升,有几刀差点接不下来,正是耿照出手的节奏不变、刀招却仿佛快了一倍有余的原因。
他是三易九诀的始作俑者,耿照刀中暗藏星、风、野末三诀,逃不过时、音、律中三诀的爬网。邵咸尊与他一轮竞快,刀、剑鞘尚未碰实,两人即已变招,场中但闻风声呼啸,不闻木鞘轰击,十二式说多不多,须臾间便有重复的变着出现。
邵咸尊一凛:“十七式硬生生砍掉五式,毫不吝惜,此子好硬的心肠!”剑势一紧,却无法穿透刀网。刀法的斧凿痕迹虽重,有诸多不成熟处,但九诀无法进一步透析,代表刀式之精炼,足与邵咸尊的剑招相抗衡;若深入钻研或可破之,却无法于交战时信手瓦解。
这一瞬的挫折激起了青锋照之主的好胜心,回神才发现自己贯中一剑,径刺耿照的胸口“膻中穴”,大惊失色:“不好!”收之不及,拼着脏腑受损,也要将劲力生生偏转开去。
这一剑平平无奇,却是天诀的至高展现,法天顺自然,人力不可逆。邵咸尊若是全力施为,当能达到传说中的“剑势”之境,此际用不到六成功力,“无心”二字却使剑威暴增,与李寒阳的最后一击各有千秋。
眼看避无可避,耿照本欲硬着头皮以蚕马刀抵挡,忽地福至心灵:“此剑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是首三诀的精义!”长刀一转,劲力忽长忽短、有轻有重,宛若十余种不同尺寸形状的兵器齐发;剑势或破或阻,无法一举奏功,产生了极短暂的微妙停滞。
“变易”过后,“不易”随之发动--
长刀再转,劲力与之相逆,剑的理路、形质俱为长刀所羁,剑劲如泥牛入海,霎时消散。长刀三转,刀剑一同,俱进入简易之境,两相抵销;剑上那股超越形质的纯粹自然骤尔消失,又变回金木之属。耿照身子微侧,以肩窝受了鞘尖一抵,旋即以刀格开。
在场如风篁等人,虽识得那一剑的厉害,却不明白何以到了耿照身前,无坚不摧的异样凌厉突然消失。只李寒阳看出长刀三转之间,几乎模拟出那一剑的至简至易,刹那间阴阳调和、正负相抵,由太极而无极,但毕竟火候相差太多,否则连肩窝那一下都不必挨。
邵咸尊心中五味杂陈。
临阵传功是为美谈,但教授的对象学得太快、悟性太高,没怎么花工夫就把自己精研二十几年的剑法精要吸收殆尽,却未免太令人扼腕。他虽留了一手,不怕耿照如适才对付李寒阳般,忽使出一记境界高绝的极招,也未忘自己不顾身份、请缨下场的目的,应付少年越来越熟练的刀式之余,边笑道:
“典卫大人悟通“道”、“器”之理,却不能看清自身的处境,实在可惜!”
耿照心想:“他果然要游说我。”承他之惠才得以提升刀法,也不能不听一听人家想说什么,否则何异于过河拆桥?嘴角微露苦笑,手上半点也不放松。“还请家主指点一二。”
“你我这一战无论胜负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
邵咸尊唰唰唰三剑,径取他头胸腹三处要害,不唯快绝,鞘上更是嗤嗤有声,剑劲凌厉,惹得场边一阵惊呼,连芊芊都变了脸色。
“五万流民终将滞于东海,将军或赈或不赈,朝廷或赈或不赈。佛子接任宣政院总制,官居一品,成为本朝首位僧官,手握大权,呼风唤雨;慕容将军依旧做他的东海一镇,既不会叛变,朝廷也拔不掉他,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唯一增加的,只有百姓的死伤。”
此说与耿照的预期大相径庭,他听得一怔,“藏锋”却未稍滞,刀鞘圈转,一连接过三剑,回臂斩向邵咸尊的脖颈!“家主之说,恕在下不能明白!”
邵咸尊叹了口气。
“将军与佛子都是狡智之人,他们手里掌握的人命,以数十、甚至数百万计,你以为他们是一言九鼎,其实只要情况于己不利,他们随时都能出尔反尔。你赢了或输了,将军佛子若要反口,谁人能制?”
耿照差点被剑鞘刺倒,挥刀格开,急道:“众目睽睽之下,将军与佛子是何等身分,又有皇后娘娘作见证,怎会说了不算……”忽地一怔,再也接不下去。
在慕容柔的想法里,“收容难民”从来就非是选项,他与佛子的约定、娘娘的见证,都不会改变“镇东将军不能擅自收容流民”的处境;逼得急了,将军会咬牙遵守约定,令东海陷入兵祸,抑或两手一摊来个死活不认?耿照竟是全无把握,不由得冷汗涔涔。
邵咸尊见耿照攻势散乱,同一式刀法使了又使,攻势略松,嘴上却乘势挥军:
“阿兰山的安全,早在将军掌握之中。典卫大人下场不久,风雷别业的适庄主等人便已不见踪影,我料是奉了将军的命令,由后山小径悄悄离去,调兵分别控制了环山的一股股人马。流民无有领袖,饥寒交迫,岂能经久不乱?这一大片黑压压的动也不动,恐怕已被官军控制,不是不乱,而是无以为乱。”
耿照余光欲瞥,邵咸尊剑鞘又至,拿捏极巧,令他难以分神。
“照……照家主的说法,将军与佛子……又是为何赌斗?”
邵咸尊无奈苦笑。
“佛子欲掌权,中书大人必不乐见,将皇后娘娘拖下水来,与皇上的眼中钉绑作一处,退可箝制任家,进可将中书大人卷入风波,甚至推动废后,顺了皇上之意。至于将军,不过找人分散风险罢了,当然他有十万精兵要养,多纳了五万流民,实力不免消减。”
耿照想起将军要自己向娘娘传话时的神情,实在无法对邵咸尊说出“一派胡言”四个字。
把满山权贵的安危,以及“东海收容难民与否”如此重大之事,赌在三场蛮斗之上,更不像他所熟知的镇东将军慕容柔。邵咸尊的话就像一枚钢针,深深插入他的心槽,无论如何自问,都不能若无其事地揭过。
“典卫大人,你和我,不过是棋子而已。胜负只能自伤,伤不了下棋的人。”耿照心烦意乱,头痛欲裂,脚步一阵踉跄。邵咸尊抓住他动摇的刹那,突然全力进攻,欲连其心防一并摧毁--
“身为棋子,大人可有棋子的主张!”
耿照不住倒退,肩膀、大腿等接连中招,若非鞘尖圆钝,早已刺出一身窟窿。蓦地耿照一声狂吼,甩脱刀鞘,点足跃上高空,双手持着藏锋扑下,朝邵咸尊斩落!
“止战仍须战,无奈啊!”
邵咸尊露出自嘲般的苦笑,依旧不拔长剑,径以剑鞘迎敌。这几乎是他此生最严重的误判。他来不及发现:自空中舞刀而下的少年,有着一双他许久未见、却毕生难忘的恐怖血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