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宝钗一曲终了,当真是悠扬柔媚,众人免不了都是叫好。
她素日里端庄,今儿肯如此屈就,倒是颇圆了众人脸面,连凤姐、元春、黛玉、湘云等都不免夸赞,一时气氛到活络起来。
大家胡乱喝了几口茶水,品了几箸菜肴,越发说说笑笑欢闹起来。
那滴翠亭诸伶里,如今蕊官贵为弘昼贴身奴儿,领牌的便是芳官、龄官两个了。
其实昔日里这三官皆有所长,蕊官人送其号“秀格”,最是体态修美,只因当初一曲舞玲珑,动了弘昼之心,才得以青云直上。
其实若论风流姿貌,那龄官人称“芸姿”,最是姿容清秀;那芳官人言“清音”,若论嗓子清亮妖娆、却也是不让众人的。
可惜一则滴翠亭里诸伶年纪尚小,蕊官不过十六岁,龄官只有十五岁,豆官、藕官、芳官等只有十三岁,其实尚在懵懂年纪,又是卑贱伶人出身,天真烂漫之间,尚不知殷勤献媚、求娇邀宠;二则诸女本是江南教坊培养,自持年幼,又是容貌纯真,未免养就些个凭美貌攀龙附凤的念头,待到进了园子,莫说见黛玉之摇摇、宝钗之筱筱,便是瞧见平儿、鸳鸯、袭人等也可是花中名蕊,早已不敢僭越,一心在凤姐羽翼之下侍奉也就是了。
此刻见一众妃子、小主、小姐、姑娘们有兴,那芳官便要唱个曲儿来助兴,只是开口唱一句“又是除夕新岁好”,众人都笑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应景拜年,拣你极好的唱来。”
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
您看那风起玉尘沙。
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
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
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她年纪又小,嗓音又润,眉眼儿清亮,腰腿儿只有一番童稚风流,又是素日里练就的好音色,众人不免赞叹,凤姐都忍不住叹道:“可惜了今儿主子不在,若在时,就你这一声‘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魂儿都给人唱没了,主子只怕都要心动,今儿晚上便是你小娘儿陪主子之夜呢……”那芳官到底年纪小,被她玩笑的脸色如桃似梅,低头含春,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自然有平儿哄她“唱得极好”。
那边厢,那湘云本来有些困倦,倒是此刻兴头来了,胆气壮起来,咯咯笑着鼓掌,抿一口茶汁,站起来道:“一味如此唱,虽是好听,到底不得热闹。既是除夕消岁,凤姐姐又让用些酒,我起个令,大家说个令牌儿逗趣可好?”
众人便都说好,却又问是个什么令,湘云才道:“我这个叫‘九九消寒除岁令’,一个人说一项年下物件,要咱们这会儿就有的,还要有年味,却还要说出‘风花雪月、春夏秋冬、天地君亲’十二个字来,定要是前人所作诗词典故,末了要说个底词儿,唱一个。从一说到九,谁能说的便抢了说去,到最后,九九消寒说完了,便是年岁近了,谁说不得的,若是姑娘以上分位,便罚酒三杯,如何?”
众人才一品味,黛玉、妙玉等自持有才的自然微笑不语,凤姐却连连笑着摆手笑道:“这是云妹妹捣鬼,你们读过诗书的难人呢……我说个令牌儿还中,要什么诗词典故,还要什么‘前人’、‘后人’的我却不行了……哪里抢得过你们,我却不是罚定了。”
宝钗也在一旁笑道:“既要行令,也得雅俗共赏,一味定是前人诗词,岂非难为了。要我说,也不拘定是典故,只要是合辙押韵,便不是诗词典故,是个连句儿,或是个俚语俗话,也是好的……能说诗词好句的我们贺她一杯茶,便是俗语能逗大家一笑的,我们贺她一杯酒,可好?”
众人也都说这般才好。
宝钗却又道:“若是一味说十二个字,却又太长了,哪里来那么多古典,其不是要把唐宋诗词都用尽了?穷搜硬刮着说也无味,依着我……我们在园中为奴,该依着主子所好,便是‘风花雪月’四个字,便足以取悦主子了,也容易作些,我们也容易寻些合着自己身份的词句来。”
湘云摇头笑道:“宝姐姐就是好性子……那‘风花雪月’本来常见,若只说四个字,也未免太容易了。”
那边厢,连黛玉都笑起来:“云丫头最会说嘴,其实若要定凑一物,定要有出典词句,便是风花雪月的,一时就要默念起来,我怕你还说不得呢……是你起的令,你既说容易,便是你先说罢。”
众人一气儿说甚是,湘云嘟着嘴道:“你当我说不得么?我自己找自己说,头起说我还便宜呢……”她环顾四周,一笑,又用一口汤汁,才道:“既然凤姐姐特意挂了那许多灯谜在外头,回头我自然该要去猜的,这会子,只取一个‘灯’字可使得?”
众人便要她说,她一默念才道:“头一个字是‘风’,所谓‘东风恰向灯前到’。这般慵懒娇憨的词句,我最喜欢了……”,众人中也有识得的这出处的,也有不识的,见宝钗、妙玉、黛玉等都点头,想来自然是有的,却听湘云又道“‘花’是,‘瘦尽灯花又一宵’;‘雪’是‘雪消墙角收灯后’,‘月’是‘灯尽垂花月似霜’”。
众人便问那底呢?
湘云摇头晃脑笑道:“我是九九消寒头一个,自然容易,‘一帘秋雨翦灯看’可使得?”
众人听她如此敏捷,也忍不住喝彩,却听湘云已是低声吟唱底词道: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众人不免心醉嗟叹,却听湘云转了口气,将个年下的梅花绿豆糕咬了一小口,已是爽朗笑道:“一字我说了灯,也齐全了,二九字便是我指一物,看你们谁能说了?”
她又一环顾,却指着靠着墙壁上那一对锦绣三江的挂瓶道:“年下里难为凤姐姐给我们分配玩器,这挂瓶只有三对,锦绣三江在这里,莲花救母给了妙玉,倒也给了我一对昭君出塞,便用这‘瓶’字吧。”
众人倒是一愣,这“瓶”却比那“灯”要难了,还在思索,妙玉在这种场合本是冷冷的坐在一侧喝点茶,用点素点,听了已是冷笑道:“云丫头是有意来难为人了,便是我来说吧。”
众人便都瞧她,她虽是遭弘昼开苞奸辱多时,却依旧是一身素裹佛衣,尼道打扮,却听她一气儿不顿,竟然不假思索道:
“‘风’‘铜瓶煮茗松风鸣’
‘花’‘瓶花黯黯无谁主’
‘雪’‘银瓶雪滚翻成浪’
‘月’‘月在青天水在瓶’,底既是‘二’字,却也难不倒我,便是个‘懒向沙头醉二瓶’……”
众人但觉她如此随口应景,居然亦是一片锦绣佛香,颇合身份,不由折服。
另一头黛玉亦念道:“懒向沙头醉二瓶,唤君同赏小窗明……是陆放翁的词句”。
她念到这里,不由瞧瞧妙玉;妙玉却也瞧瞧她,也微微红了脸,依旧道:“我是出过家的人……唱不来曲儿,念个偈子你们听吧”
“因果二字是根本,色欲二字皆由缘轮回二字人难免,慈悲二字是生天”
说着,竟是闭目合十,微微一笑,倒有一番拈花笑醉红尘之姿容。
众人听她依旧是这般口吻,倒也只好笑笑,她却也不在意,又睁眼只道:“我二九已消,到了三九,是极寒的了。我只爱梅,凤……妃也是细心照料,上月送来的几枝血色红梅,我已经移栽在拢翠庵外了,那颜色着实红的不一般,真正叫造化神力。便取个‘梅’字吧,这个容易些……”
众人也知“梅”字略多见些,便是李琦、李玟、惜春、宝琴等几个幼女在李纨耳畔耳语几句,李纨才笑道:“既如此,我却没什么才学,这简单的,来说两句试试。”
“‘风’‘梅小初开昨夜风’
‘花’‘酥花入坐颇欺梅’
‘雪’‘江南未雪梅先白’
‘月’……‘二月春花厌落梅’可使得?我知道重了个‘花’字,又犯了个‘二’字,只是诗词一道我本来就平平,大家饶了我无学无才吧。底是个三字,便是个‘落梅横笛已三更’”
众人要她唱底句,她却连连摆手道自己唱不得,只好是李琦、李玟代姐姐胡乱唱得两句:
“三更归梦三更后。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
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难留。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乔忧。
姊妹姊妹,都到心头。”
众人才罢了。
那边平儿等在这般欢笑里却插不上嘴,到了廊下,叫今儿守夜伺候的丫鬟、宫女们都过来,一人赏了一串儿大钱,众人自然恩谢,她才回来回凤姐。
那李纨有意要让凤姐说,便笑道:“老是梅啊、桃啊的,也是说俗了,我便说个……年下人都见的,四九便说个‘钱’吧……”众人不由大笑,问道钱却怎么说?
凤姐啐道:“正要说呢,年下该送压岁钱,来往礼数也是钱,下人们也该赏钱,难道你们都是吃风喝露的,不用钱?要我说,钱真正才有年味呢……”她才要琢磨说的两句,不想那边黛玉竟是难得,站起来,轻轻用了一口酒汁道:“我来说可使得?”
众人都奇道,你这个何等雅致人,如何偏说这个题目?
哪知黛玉也不着恼,只淡然一笑道:“我年下用的药,是什么‘阿度那霜’,我总以为我这身子是没治的,不过是挨日子罢了。哪知吃这洋人的药,居然能克化得动,如今夜里居然都可以睡上四、五个时辰,连汗都少了……却不是没想到的。我初时还以为是药治有缘人,还是凤姐姐告诉我,这药竟然要百金一瓶……我福薄命小,竟能承受这个?……也不知该怎么说,有感而发,今儿便不说那旁的,感激处,说个钱字,可使得?”
旁人也就罢了,独凤姐、宝钗、妙玉听她口吻,见她两腮晕红,都隐隐听出来,她这么个人儿,说的婉转冷傲,其实已经有了一片感恩之心。
明是说钱,其实竟是对主子弘昼如此关怀,动了一点女儿家心思。
只凤姐寻思,这在园中虽是好事,也有些僭越,论起来毕竟众女皆是弘昼之奴,动情不动情的,怎么想着,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自然也不便阻她,便也说好。
却听黛玉也不思索,开口便道:
“‘风’‘买尽风流不着钱’
‘花’‘五花连钱旋作冰’
‘雪’‘天寒岁雪钱清路’
‘月’‘月费公朝二万钱’”
众人不由讶异她这口风儿不似平日,她已经淡然道:“底是个四,倒有些难……便是个‘可惜只卖四万钱’吧。”
那湘云忍不住鼓掌笑道:“什么‘可惜只卖四万钱’。你这么个人,居然都拿这些市井村话、讨价还价的口风来搪塞……你居然也才尽了的时候,该罚该罚!”
黛玉别了她一眼,却不说话。
那宝钗拉着湘云的衣襟轻声说:“你自己别乱了令才好……颦儿说的‘可惜只卖四万钱’不是什么街市上讨价还价的话,是的的确确有出典的……”湘云一愣,低头沉思。
那边,连元春都听得了,倒也忍不住微微一笑,瞧瞧湘云,又瞧瞧黛玉。
她是众女之中最是孤寂惶恐羞愧的一个,但是如今见诸姊妹如此欢笑过年,说词行令,又个个风流别致,一片天伦之乐,虽如今大家都做了王爷性奴,论身子性魄都是凌辱羞耻的,但是岁月静好,姊妹欢笑,除岁温柔,她在冷宫里度日,当真觉得恍若隔世;本来在和王夫人说体己话,听到这里,已觉得能过这种日子,便是过一日,要给弘昼奸辱淫弄,却怎么也是值得了,听湘云黛玉斗嘴,她是学富五车的才女,贾府小一辈中的翘楚,才忍不住道:“云丫头不知道,‘可惜只卖四万钱’,是宋人‘永嘉四灵’里徐道晖所作的《石屏歌》里的句子。甚是典雅堂皇,去也有怀才求偶的意头。而且……此歌之大意乃有‘我本石才、感念君子器重,我本仙才,奈何弃之明堂’的意思……用在林妹妹身上,那是非常契合妥当的,也有感恩主子的意思。难为林丫头,哪里来这份才思,这生拉硬拽的,居然能这般风流隽永。”
黛玉本不识得元春,她性子骄傲,也不肯自己说自己的典故,听她如此器重知音,也不免点头微笑,只道:“既然元春姐姐替我说了,我便只唱两三句《石屏歌》作底歌吧”
却听她居然也难得,悠扬吟诵,委婉动嗓,轻声唱道:
“且说个浯溪片石天来长,上头是颜家字画元文章。
那潘侯得之如升仟,可惜只卖四万钱。
且说个梅山山翁觑天巧,竟都是笑涡旋颊流诗涎。
君不见元佑年间狄引进,雪林千里春水润。
又不见当年玉川子,拾得玉碑极欢喜。
且说个至坚易折古所伤,且说个愿人好置高人堂。
其说个愿人好置高人堂……”
众人从未听她唱过,此刻听闻,当真是如仙乐玲咚,细辨歌词之声,多少缠绵自怨,还未咀嚼,紫鹃已是替她理了理桌上残茶,却听黛玉顿一顿,道:“四九我说完了,凤姐姐关照,也是……主子恩典……,年下里我们这园子倒也热闹,人来车往的,五九我们便说个‘车’吧……”说完便看元春,又笑道:“元春姐姐,最是博学广识的,年下倒和我们一乐。何不说了这个?”
众人都轰然叫好。
元春又羞又笑,低头弄裙,又摆摆手,居然措辞道:“……嗯……园子里都是妃子、小主、小姐、姑娘的……我一个罪余的,哪里说得……”众人已知她意,倒是凤姐亲自来劝道:“元春妹妹,我才说了不许说不开心的事……至于未来是非祸福,都在主子心田呢。今儿我们且高乐……以妹妹的容姿,还怕主子不喜欢?便是你来说个令儿,欢喜喝一杯最好。”
元春只得点头算是应是,用了一口,略一思索,款款吟道:
“‘风’‘仙车蓦蓦送香风’
‘花’‘花悬二车遍历春’
‘雪’‘雪晴江上麦千车’
‘月’‘素车白马月中游’底是个‘五’,我便说个‘五花骢马七香车’”
那边厢,惜春到底年幼,忍不住鼓掌道:“长姐姐到底是做过皇妃的……这词句都是金玉声调”才说,便觉得自己说突了口,忙转头掩饰了。
却见元春似乎也未听得,她却到底自持身份,不肯唱,只低吟两句道:
“五花马,七香车,杨妃驱至马嵬坡,生杀蛮荒六军汹汹,六军汹汹香魂奈何,香魂奈何……”
她虽未唱,但是缓缓吟来,已是追魂摄魄,众人都听得一痴,这“杨妃马嵬坡”之喻甚是类她。
本以为她定是要哭了,哪知她婉转一笑,倒好似没事人般,指了指墙上的桃符,笑道:“我不喜难为人,到了六九,随便是‘桃’字,还是‘符’字,都可以,不拘哪个说一个吧。”
宝钗暗思自己也该说个,便笑道:“我来勉强说一个吧。我也不爱难得,便说那常见的,就说‘桃’字吧”她也不思索,张口便吟:
“‘风’‘不觉小桃风力损’
‘花’‘行到桃溪花解笑’
‘雪’‘桃叶渡头飘零雪’
‘月’‘三月露桃芳意早’
底是个‘六九’,我便说个‘六宫宣劝锡金桃’”
众人听她虽是词句雅达,器宇平和,也知她有心藏拙,今夜不肯再展才。
却听她一笑又道:“我适才唱了一个,这会就免了,就便儿说‘七九’吧,我们又是桃啊,又是梅的,实在太风雅古怪了,这会子定要来个家常的……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年下谁不用?就请不拘哪个都成,说一个……”
众人又是大笑,此番知道她是有心留给凤姐,果然凤姐也柔掌拍案,娇笑道:“你们说的有趣,我便来说这个‘七九’,只是说错了,我罚酒就是了,你们不准笑我。”
众人都叫她只管说。
她想了会子,才笑道:“柴啊米啊都太便宜了不值钱……油还贵重些,我便说个油吧……这个‘风’么,夜风紧紧……红袖添灯油,可使得?”
众人哈哈大笑,自然不肯难为她说那是“红袖添香”的典故,却也听得别致有趣,都叫她接着说,她也扶着脑袋想一想道:“‘花’么……菜花朵朵……我都叫小厨房榨了香油。”
众人又是大笑,李玟、李琦、惜春几个少女都笑得打滚,却听凤姐啐道:“你们就知道花儿朵儿的,却不知那菜花榨油最是香甜呢。刚明儿初一,我送菜油香糯米糕来,你们几个小丫头都别嚷嚷着要吃。我再说个‘雪’,雪可不就难了,……嗯……有了……大雪纷飞……多抹点鸡骨油……”
众人才都大笑,连元春都不解,身边抱琴俏俏说:“冬日里我们抹的油,是用鸡骨香调的,那是药材。凤……凤姐姐不懂,以为是鸡骨熬的油……”元春自然也不说破,笑笑罢了。
却听凤姐啐道:“你们别笑了,冬日里下雪,皮肤难免干燥开裂,那鸡骨香调的油抹了最是滋润,你们这会子笑的欢,难道赶明儿不问平儿要?细皮嫩肉的要不保养,主子摸的怎么快活?”
众人道:“很是很是,你接着说最后一个”,凤姐才道:“月……月么……月例放晚了……小丫鬟脚底抹油……开溜……”
众人又是哄笑,连连摆手,只说“如今园子里哪里有开溜一说的……却不是错了。”
凤姐冷笑道:“其实如今园子里也和昔年一样,上上下下皆是要月钱开销的……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只知道风花雪月,自然是不知道我的艰难了……七九,我也不会唱,给个底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七件凡俗要紧’‘金银铜铁瓷锡木,是七样人间器皿’‘绫罗绸缎丝绵麻,是七般量体裁衣’‘喜怒哀乐悲恐惊,是七宗难免伤情’”
众人听到这里,倒不由都愣了,但觉虽是村语,也是别有一番因缘滋味,不是大知识不能作出来的。
正个个沉思,平儿已是要捧了果子上来垫酒,却听凤姐又笑道:“过了七九便到了八九,也该有些真正年下才用的事物了,便是春联儿吧,谁来说?”
众人一想,也该轮到迎春,果然迎春和邢岫烟低头计较几句,两人勉强站起来,是迎春道:“我也说不太好这些,和岫烟妹妹合计了说一个,勉强奉承吧,”
“‘风’‘联镳壕上叹风尘’
‘花’‘辇路曾联花底辔’
‘雪’‘露乳联珠莹飞雪’
‘月’‘翩联桂花坠秋月’”
却是邢岫烟接着道:“底下是个‘八’,我便说个‘八月书空雁字联’”
迎春素来老实,竟是忘了还要唱,只怯怯说道:“我们说不好风月滋味,只是大家高乐,不该忘怀主子,我们到底是女儿家侍奉主子,该说些闺阁物件,太太用心,替我们做了这许多年下衣裙,贴身兜衫,这九九将近消寒,大家便说个衣裙之类吧……”
众人一想,个个说尽,惜春年幼,姑娘身份上,只还有个探春,有个尤二姐,有个袭人未曾开言。
袭人却说不来这些,以如今光景,尤二姐如何敢僭越,便是探春起来,微微一万福,苦笑道:“便是我来说个……结尾煞吧……衣衫兜裙,本是来衣字最简单,只是既然二姐姐说了,不该忘了我们身份,我们是以女儿供主子淫乐,便说个裙子吧,切题些……”
“‘风’‘风吹裙带下阶迟’
‘花’‘榴花不似舞裙红’
‘雪’‘素裙雪绡云畔垂’
‘月’‘一似佳人裙上月’
底是个‘九九消寒’,我便说个冬去春来,有些生气的,‘九霞裙幅五云舆’”
众人辨她词句,实在是分外风流旖旎,此刻才想到,她也是可怜见得,一直侍奉可卿,也被可卿压制,论容貌姿态也算是园子里一等一的美人儿,却尚未侍奉弘昼,还是个冰洁处子,却偏偏被可卿奸淫玩弄,口内一片娇娈之声。
却听她悠悠唱道:“九九消寒,九九消寒,桃花儿开,梅花儿散,梨花儿浓,杏花儿开,九九消得寒,可消得春寒?可消得夏寒?可消得秋寒?只消得冬寒……”众人听出她曲内彷徨忧伤,一片闺阁滋味,倒也切题,便也都喝彩……
一曲“九九群芳消寒令”到此刻算是圆满。
那凤姐又劝众人进些汤羹,龄官又为众人唱一曲《游园》。
此刻,缀锦楼里当真是花娇香软,闺乐伦音,杯盏淋漓,芳幽汁浓……
说不尽那等富贵风流……
一时,再过三巡,众人都微微有些醉意,又有小宫女、小太监搬出烟花爆竹来要除岁,也有胆子小的叫丫鬟奴儿捂着耳朵,也有体气壮的偏偏去院子里观瞧……
那爆竹裂晚空,烟花似锦绣,另有太监宫女看着烛火,只防备着走水,众人不免欢笑一通。
三三两两要好的聚在一起说话,只那宝钗看着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个围着王夫人说笑,又见夜空里斑斓绚烂,忍不住叹息一声,搂着一旁已经有些瞌睡的宝琴一头秀发,自言自语道:“园中岁月不过如此,便是要忍辱承欢,也算是个平安欢愉,但愿倒莫若这烟花,一时风流,却终要化为云烟”……
爆竹声里,旁人不曾听得,身旁湘云倒听到了,忍不住道:“宝姐姐怎么说这种话?”
宝钗看看她,笑道:“我们都高乐……主子却心绪不好,想想也不成体统,我随口说说的。”
湘云却冷笑道:“姐姐这也是跟我搞鬼……有事还要瞒着我?”
宝钗因为两人旖旎多时,也不忍瞒她,无奈一笑道:“我也是有些杞人忧天罢了。”
湘云以为她担心弘昼,红了脸忍不住玩笑啐道:“主子不过是因为情妃的事不开心几日罢了……姐姐真是好‘奴儿’,既然如此念着主子,明儿一早去‘瞧瞧’主子就是了。以主子的性子,姐姐的姿貌……翻过篇来就翻过来了。姐姐要觉着不够……拉着林姐姐去……我瞧着林姐姐啊,嘻嘻,其实是主子如此善待她,动了心了……要不然,让琴儿去,琴儿眼见快十四了吧……越发标致了。”
宝钗忍不住啐道:“净越发胡说了……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主子的玩物罢了。主子想玩,便玩一会儿解乏,闹一闹,也是小事,便是情妃,去了也就去了……哪里有什么可担忧的。”
她忍不住又看看元春,才轻声道:“是门上宫女太监传闲话,我才有些忧愁……”
湘云不由一奇,以宝钗性子,门外闲话都是不听不说不想不论的,既说到这儿,必是烦了心思的要紧“闲话”了,忍不住问道:“什么闲话?”
宝钗叹道:“你以为主子仅是为了情妃的事情心绪不好?我听太监们传话说,说是朝廷里,有几个御史,联名重重下本,弹劾主子‘奸淫母妃、荒唐无耻、宗族败类’之类词都说出来了,也不知道元春姐姐知道不知道这信儿,若知道了,我怕她寻死的心都有呢……”
湘云吓了一跳,愣愣的看着宝钗,又瞧瞧元春那边,竟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摇头说:“外头的事情,也只能由得主子自己去打点,主人虽……好玩儿,但是心里却是清明的,自能料理……我们在园子里几个女儿家,也只是得过且过罢了。”
宝钗也一笑道:“你说的也是,我这也算是庸人自扰了。”
却又回头招呼文杏道:“你和琴儿先回去歇息,琴儿明儿有事,今儿还该早些睡才好,别过了觉头,又眼圈黑了。”
文杏忙答应着,陪宝琴先回去了。
一时,烟花放过,凤姐招呼众女再进大厅,小太监宫女已经换上热水、茶盅、毛巾来,众人稍稍洗漱一番。
眼见旁个也就罢了,金钏儿、玉钏儿还要去顾恩殿里轮值,凤姐又握了她们的手,切切嘱咐两句:“只要瞧着主子心绪好起来,一定要传出消息来,要园中女孩儿有个准备”……
众女又顽笑一刻钟,眼见午夜已至,新年除岁,众人才都堪堪告别,纷纷回各自房内休息……
期间独有一人,怯怯站在角落,只等众人都散了,才到凤姐跟前,款款万福,低眉顺眼的说话,你道是谁,且候下文书分解。
这真是:
且说那文章风流
听得个歌舞珩瑄
富贵时金雕银泄
得意处珠润玉圆
有琼浆桃李自醉
多珍馐唇齿不寒
梦蓬莱鬟儿婷婷
比瑶台伊人翩翩
说今古旖旎旧梦
摹唐宋风雅新篇
庆天伦连理姊妹
乐逍遥窈窕嬢媛
爆竹响又逢一岁
展眼间皆是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