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前年回了趟家之后,冬生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照样是每日早起操练,晚上认真执勤。
似乎是哪哪都没变,又似乎是哪哪都变了。
萧将军琢磨了许久才得出结论:冬生从家里回来之后变得不怕死了,整日是木木呆呆的。
虽然说,怕死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但是凭心而论,生而为人,怕死乃是人之常情。
哪个人是真正的刀尖抵到自己脖子上时连眼都不眨的?
萧将军这些天晚上睡前一直在思索这件事,她有些话想和冬生说。
冬生和她年少时很像,初来此地的时候满心的都是不痛快,心有邪火,听不进去别人劝,反倒觉得别人多事。
而后吃了几次亏才慢慢地成长起来。
一定要劝冬生,否则她会吃大亏的,萧将军想。
可还没等她找到机会,冬生便遭遇了不测。
戍边的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萧将军,冬生溜达到了军营外边,掉进了湖边的冰窟窿里。
萧将军心一紧,连忙上了马随士兵而去。
敌军与汉军以湖为界,两方皆不敢轻举妄动,不敢随意越过边界。
冬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她怎会溜达到了湖边,还掉了进去?
萧将军皱眉,敛了敛狐皮大氅,用马靴上的刺戳了一下马腹。
马儿嘶叫一声,跃得飞快。
大雪埋了山,埋了湖,除了两方相距不远的营地外,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什么。
仔细一看,湖边星星点点地立着几粒黑点儿。
走近一看,方看清是几个人。
“萧将军冬生是为了救他才跳下去的。”
军士一见萧将军便恭敬地低下了头解释着,只是手里的刀不曾放下,几个人摁着一个身着华贵胡服,外面罩着裘皮的半大小子,身上湿漉漉的,小脸红得发紫,冻得直打哆嗦。
冬生的情况便不太好了。
她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唯有青紫的嘴唇微微颤抖。
全身打着摆子。
浑身上下都湿得透透的,无一块儿干的地方。
几个将士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罩在了冬生身上,仍只是杯水车薪。
“都押走。”萧将军边脱下狐皮大氅为冬生披上,边咬牙切齿地说道。
她抱起冬生正欲上马,冬生便扯了她的衣角。
“萧将军放他回”
“冬生,莫要任性。”
“冻成这样他娘老子看了岂不心疼?”
萧将军咬了咬牙,长叹了口气。还是差人把小男孩送了回去。
冬生身上盖了好几层被,仍是不由自主地打着摆子,军医日日来问诊喂药,都不见冬生的脸上回半分血色。
军医在心急如焚的萧将军身后摇了摇头。
出气多进气少,多半是不中用了。军医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冬生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见哥哥没有死,爹娘也好好的,她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哥哥让,爹娘护,嫂嫂疼。
再一转,她又梦见了家里只剩下自己和芙娘两个人。
芙娘做的馒头,煮的豆浆,像真的一样在她眼前,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她,芙娘,豆浆馒头,样样都好。
那时候和她在一起,为了让芙娘吃鸡蛋,自己撒谎说不饿,连偷偷吃咸菜都是快乐的。
再一转,梦境就变得凶险了起来。
凄厉的号角声、厮杀声,血液喷溅声
军中以割下敌军的左耳论功行赏,冬生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包裹,暗自盘算这么大一袋子左耳能换这么大一袋子的金子。
有了这些钱,何愁自己和芙娘过不上好日子。
然而待她一转身,包裹就不见了。
她发了疯的找,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袋子。
然而一摸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冬生急得浑身湿透,满面憋得通红。
而后忽然睁眼,微微坐起身子,“哇”的一下吐出了大口鲜血。
幸而军医在此,忙为冬生诊治。
老半天才笑着对萧将军说:“已无性命之忧了。”
她一睡就睡了九天,不吃不喝,全凭汤药吊着,这都是她听萧将军说的。
冬生一睁眼便要去找自己的包裹,直到萧将军递过来之后她才送了一口气,吓出了浑身冷汗。
随后便去翻腾自己贴身里衣口袋里的遗书——战事吃紧时,每个将士都要写遗书的。
打仗时便收缴上去,人一去无回便往家发讣告。
却怎么也找不到。一时心急,便又咳了起来。
“找什么?我替你找?”
“遗书遗书”
“这个容易。”萧将军舒了眉,擡腿便出门去。
良久后又空手回来,绞着眉毛犹犹豫豫地进来。
“冬生,遗书已经发出去了。”
也合该是时机已到,上天也可怜这群将士在边关一守就是几十年。
敌军首领遣人送了书信来宣布止战。
前面全是称赞两国兵力,祝友谊长存的套话,萧将军看得一阵肉麻,晕晕乎乎的。
她皱着眉头看到最后才发觉,冬生救的不是一般的人,是单于的小儿子。
萧将军眉心一动。
她不信会这么简单。
或者说,这只是一个由头,对面后面还有更高的招在等着她。
她将信藏了起来。
随即加紧操练,生怕敌军再趁他们放松之时,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然而萧将军等了一个月也没等来想象中的进攻。
她分了几路派人去察勘,回来的士兵无一例外,都激动地滚下马,眼里含着热泪,对萧将军说:“将军,是真的撤兵了。”
皇帝早早地就收到了那封信,据说是龙颜大悦。
随即修了一封书信寄与了萧将军,命他们稍加整顿,即日班师回朝,论功行赏。
是冬生救的人,功劳却全算在了萧将军头上,萧将军硬着头皮非要将功劳往冬生身上扯,皇帝却不答应。
皇帝夸她恩威并重,将兵有方,奖了她一座宅邸。
只是答应赏那个小小的百夫长好些银两,除此之外再也不提。
有好事者拿这件事去离间冬生和萧将军,冬生不以为然。
她是个小富即安的人,自己得的这些钱便够她好几辈子生活无忧了。
她着急辞了萧将军便往家奔去。
“冬生,我是真舍不得你。假以时日你若有了一儿半女,送来找我,我包管把她教得好好的。”
萧将军用力抱了一下冬生,将跟随着自己征战杀伐的桃花马送给了冬生,缰绳递到了她手里。
“好,将军保重。”
皇帝老辣精明,萧将军不肯相信他会轻易地将他们调回原籍。
果然,回京之后同僚就向她哭喊抱怨,皇帝要他立马带一支精锐去戍边。
走就走,纵然是再打起来她也不放在心上。
毕竟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她吃了好几年的沙子,如今好不容易老婆孩子热炕头又重新回来了,这是她应得的福报。
萧将军窝在夫人的怀里,眯着眼睛蹭了蹭,她迷迷糊糊地想,不知冬生现下怎么样了,会不会和她一样快乐。
冬生想死芙娘了,但她并不是很想回家。
如果萧将军知道自己快马加鞭、焦急地回去,却只是在离家一百余里外的旅店里将就了几日的话,一定会笑话死自己的。
遗书已经发了出去,讣告肯定早已送回了家中。
也就是说,她现在在芙娘眼里是个已死的人。
况且,芙娘若是随陈仁回苏州了呢?
她现在有钱有闲,还算小有名气。
如果换做是以前的她,她一定是早早的就回了家,就算芙娘回了苏州,自己也会跑到她面前,然后在芙娘面前寻陈仁的不是,拿话激她,弄得她不痛快,将她气出眼泪来。
可毕竟那是从前的她了。
冬生现在想想从前的自己都一阵臊眉搭眼。
萧将军说过,战场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身也是,心也是。
彼时她还不懂这句话,现在她懂了。
她成熟了许多,懂事了许多,愈发像一个大人了。
行事妥帖,令人放心。
只是有时候无端的,她会生出一股烦躁、愤懑、怒气。
譬如见了店铺里贼眉鼠眼的伙计便觉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想打他一顿。
又有些时候,她会忽然变得很脆弱,醒来的时候枕头都是湿漉漉的。
她想芙娘了,想的要死。
冬生第二天一清早便拎着行囊离了旅店,跨上了马。
她怕被人瞧见,所以是在天似黑非黑时回的家,却不想还是被人看见了。
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
到了家门口,望见屋内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望着窗棂上映着的女子的剪影,冬生不由得心都跳了出来。
还好,她没有回苏州。
柴门紧锁。不过只消她翻过栅栏,便能看见她朝思暮想的人。
翻不翻?
冬生的手覆在门上,竖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并没有听见男人的声音才松了一口气,犹豫了良久。
我回我自己家,还怕些什么?
冬生咬了咬牙。
她这样想着,系紧了身上的包裹。
“啪嗒”一声,落锁的声音。
冬生大惊失色,连忙躲在了黑暗处。
她以为是芙娘,却不想是一个摇摇晃晃着的小人儿。
小人儿见四下无人,立即蹲在门口,哼着歌便尿了出来。
“清明,不要在家门口嘘嘘!”
被唤作清明的小人儿吓得一抖,连忙稳了稳心神,继续气定神闲地尿着。
“娘亲,知道了!”
小人儿面不改色,奶声奶气道。
尿完胡乱地擦了一通,又大摇大摆地跑进了屋,忘了锁门。
她和他的孩子可可爱爱的,连冬生也不禁发笑,随后心里一阵酸涩。
她用脚堆了许多尘土盖在那滩水上,好使第二天芙娘不会发现异样。
冬生一是怕可爱的小人儿挨揍,二是怕芙娘生气。
主要是怕第二个原因。
门既开了,冬生也就只好走了正门。
蹑手蹑脚地,她走到了门口。
既熟悉又陌生的一扇门,冬生的手有些颤抖。
但心绪却是镇静了许多。
“嘎吱”一声,冬生推开了门。
芙娘正在灯下给小人儿纳着鞋底,小人儿在床上看着书——名义上是看书,实际是在床上滚来滚去,不得安生。
被娘亲瞪了一眼后又装作乖巧地偎在芙娘身边。
芙娘的箩筐里是一堆布条。
从前她爱看的书,现在都变成了给小人儿做鞋夹鞋样的工具;从前她喜欢的布样,都变成了给小人儿做衣服的料子。
她疼爱清明,比一般母亲疼爱孩子还要疼,只有她知道是何缘由。
那日她望着冬生锦鞍绣辔的桃花马,心下以为她这是凯旋了,以为她不会再走。
且自己又是在委屈之下,于是说出了那样的话来刺激她。
待她哭累了后想再与冬生解释一番时,却不想冬生重又一走了之。
她等了冬生两年多,没有等来冬生哄她,却等来了冬生的讣告。
她忘了当时是何等的悲恸欲绝,抱着清明便只知哭。
清明那时还不会说话,只是胡乱地给她抹眼泪。
她望着几乎是和冬生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清明,哭得愈发伤心。
她总以为如若当初没有说那么狠的话,冬生便不会一走了之,便不会死。
所以她认为,错都在于她。
带着悔恨和加倍的疼爱,芙娘便格外宠爱清明。
冬生望着芙娘发呆。
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反而随着时间的沉淀愈发成熟,俏丽被润成了清丽,娇柔被润成了温婉。
加之做了母亲的缘故,脸上似乎泛着母爱的光辉。
侧坐在窗前的芙娘明明是个比之前更可人、更有风韵的妇人。
只有淡了许多的疤痕在昭告着时间留下的唯一印记:那道疤痕几乎是要看不见了。
想来,自己买的药还是有用的。冬生咧嘴,一如既往地笑着。
冬生站在门口傻笑,没有进来,只是见芙娘一眼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娘亲,有人”
芙娘疑惑地一擡眼,便对上了傻笑着的冬生。
芙娘的双眼缓缓睁大,看清来人后,豆大滚烫的泪珠便立马夺眶而出。
她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悲伤、欣喜、思念、埋怨,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纠缠在一起,涌进她的脑海里,芙娘喉头一阵发涩。
“你你是怎么来的?”
“你家孩子是真可爱,就是不知道锁门,该教训。你看,我就是从门外溜进来的。”冬生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芙娘,险些落下泪来。
她强装着镇定,说着说着就望向了清明,对她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芙娘一刻也受不住,踉踉跄跄地下了床,跌跌撞撞地拱进了冬生怀里。
待重又感觉到那人温热的胸膛,强有力的心跳声,更多的委屈、酸楚重又泛上心头。
“你这个小冤家,怎么可以这样子的呀?说话瞎七搭八,死这样触气的话怎么可以乱讲?”
既是委屈,又是埋怨,心急之下,芙娘竟吐出了软软糯糯的家乡话。
冬生不懂她在说什么,大概可以猜到,芙娘是在埋怨她在信里将死说得这样自然,这样决绝。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哦。”冬生被她撞得有些疼,拍了拍芙娘的肩,为哭噎的她顺着气,手却止不住地环紧她的腰。
嗅着她身上一如既往的香气,冬生有些迷醉。
就贪恋这一小会吧,一小会
不可以的,毕竟她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冬生强忍住想拥抱她的欲望,轻轻推开了她,面色不容拒绝。
“嫂嫂,别,够了,我们这样被人看见很不好的。”
冬生咳了咳,嗓子有些紧。
芙娘瞪大了红红的双眼望着冬生,委屈的眼泪越积越多,冬生不看她,只是兀自低头。
芙娘转身去望趴在床上一动都不敢动的清明,拽着她的衣角问她。
“清明,告诉她,你姓什么?”
“我姓连啊。”
清明不解地眨眨眼,一会望着呆楞的冬生,一会望着泪流满面的芙娘。
“你娘叫什么?”
“连冬生。”
“这便是连冬生,是你亲娘,过来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