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移忽然就觉得世界和时间一下子崩坏错乱,一切都回到了八年前那个节点,渐渐有风雨充斥,脚下恍惚已不是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而是粗粝砂石。
当时是雨天,整个城市半明半暗,霓虹却异常的妖艳起来,沿海公路犹如一条鳞甲耀眼,蜿蜒妩媚的蛇。
当时朱鹤也是这样站在他的正前方,也是这样藕荷色的衣衫。
她当时一字一顿,唤他的名字。
谢移,朱家欠你的,已经还清,你欠朱鹤的,从现在开始还。
那每一个字都满溢怨毒,诅咒一般的话语,他记得清清楚楚,不能忘怀。
谢移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冷汗涔涔,内里却火一样烧灼,慢慢的一股腥甜满溢上来,堵得心口发疼,却连叫都不敢叫,生怕一张口就有血从腔子里吐出来。
他瑟瑟的发着抖,过了片刻,神经才稳定下来,闭了闭眼,再一定神,哪里有断崖风雨,眼前分明是繁华富贵,温柔锦绣。
只不过,那个女子倒是真的向他一步步优雅而来。
八年前,他和现在一样,无法举步,困在方寸之间,朱鹤决不肯向前一步,现在,她却慢慢行来,风仪完美,笑容得体,哪里有当年一星半点的苍白。
她到他身前,站住,完美微笑,向他伸出手,无名指上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订婚钻戒,而是黄金的小巧花形戒托,中央拱护着一枚极其圆润的珍珠。
“您不邀请我跳一支舞吗?谢董?”她声音清润。
谢移怔了一下,才缓过神来,他啊啊的急促的答应了一声,握住她的手。
握住朱鹤指头的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指头冰一样凉。
和她一起旋入舞池,谢移觉得也许朱鹤会对他说什么,要不自己会对她说什么,但是实际上,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朱鹤则一直微笑,并没有开口说半个字。
这是一曲探戈。
传自秘密约会的舞蹈与其说是情人间肢体纠缠,不如说是一场与外界的战斗。他和他如此近,又那么远。
谢移必须要承认,朱鹤和与她久违的肢体接触,都让他心慌意乱,舞蹈中,他踩了好几次她的脚尖。
朱鹤全不在意,只对他扬着甜美微笑,一曲终了,他茫然几乎不知道是长是短,看着她稍微退后,提起裙摆,优雅行礼,便要退去。
谢移心里发急,一把拉住她,却在刚触上她手腕的刹那,慢慢松开了指头。
那个凝视着他,微笑着的女子,眼神冷得如同地狱里的冰。
毫无暖意,只有憎恨。
他颓然松手,女子甜笑着转身,然后在转身刹那,消去了脸上一切笑意。
谢移,朱家欠你的,朱家已还清,你欠朱鹤的,从现在开始算,终有一天会让你偿还。
心底默念着八年前的誓言,她向张以宁走去,走到他近前,就仿佛被抽光了所有力气一样,扑倒在他怀里。
“……怎么了?”他柔声问她,不等她回答,对周围的人歉然一笑,道了抱歉,扶她去了休息室。到了屋里,关上门,那个伏在他手臂上的女子兀自紧紧抓着他,张以宁无法可想,只能扶着墙慢慢移动到沙发上,让她坐在自己怀里。
胸口有潮湿的感觉。
润入衬衫纹理中的液体,初时滚烫,随即就慢慢的冷却,到了最后,比冰还要凉。
张以宁叹气,慢慢抚摸她的头发,也不说话,过了片刻,朱鹤开口,声音异常的平静,仿佛根本没有在哭一样,“谢移和以前一样,基本没怎么变。”
张以宁心里一抽,随即化成了绵长的怜惜的疼。
从小开始,她就这样,生活的环境太过险恶,哭都不能,于是她练就一个本事,即便泪流披面,说话的声音也能丝毫不紊——她甚至可以一边哭一边笑出声来。
他见过太多次这样的哭泣。
说起来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她从来只在他面前哭。
过了半晌,她双肩忽然抖动,她猛的自他怀里抬起脸,居然是笑着的。
不是笑声,而是,她是真的在笑。
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滚落面孔,她笑得真心实意,灿若春花,孩子一般纯真。
张以宁能感觉到,她体温慢慢升高,有了一种热病般病态的温度,抓着他手臂的指尖慢慢用力,陷入他的身体。
张以宁看着那个在他怀里抬起头的女人,忽然觉得,自己拥抱的,是一尾因为怨毒而分外美丽的蛇,“以宁,我非常高兴,谢移还是以前的样子,这样,让他失去一切,才能让我开心——”
她脸上的笑容伴随着这样怨毒的话语,居然越发天真起来,她仿佛一个童稚的孩子,无邪的怨毒着。
张以宁觉得背脊发冷,但是却又无可抑制的觉得怜惜,他看着朱鹤,微笑,抚摸着她的头发、肩背,最后捧起她的脸,碎碎的轻吻。
落在脸上的吻饱含着柔软的爱意和温暖的安抚,朱鹤象只被雨打湿,终于逃到主人怀里的猫一样,就着张以宁捧住自己面孔的指头微微磨蹭,眼睛闭起来,忽然问他一个问题:“你爱我吗?以宁。”
“爱。”他答。怎么会不爱呢?从一开始就喜欢她,爱她,然后十年漫漫,就这样守护她,步步行来。
这个世界上,他肯为之舍弃自己的幸福的,一个是她,一个是和他血脉相连,唯一的亲人若素。
仅仅只有她们而已。
“那么,如果我不是朱鹤,我不是ZS唯一的继承人,你还会爱我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仔细的想,最后得出的结论,让他自己都苦笑,“不……不会的,因为如果你不是朱鹤,我们就没办法在我还愿意真心爱人的时候相遇,只要再晚一年,你遇到的就是利欲熏心的张以宁,他会更爱权力和金钱,而不是爱你。”
听了他这个匪夷所思的答案,朱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和刚才那种让人看了不寒而栗的笑不同,是真正的甜美,在他怀里蹭动了一下,她有若撒娇的猫,“……只有你不肯骗我呢,不管这答案残酷与否,只有你,从不曾骗我。”
说完这句,停顿一下,她低低唤他:“以宁……”
“嗯?”
“我爱你。”
“……我知道,”他终于也笑起来,朱鹤也笑,抬起头,脸上泪痕犹湿,那双一向清冷寡淡的眼睛却柔软了起来。
她一生干练潇洒,从容淡定,只在人前,这样痛哭失声,狼狈不堪,愚蠢失态,只在张以宁面前。
因为他不在乎她到底什么样子,关于她的一切,好的坏的,全部都张开双臂,温柔的接纳。
只有他。
如果说掉入深渊,在无法救回她的时候,肯陪自己堕落的,只有张以宁。
手指底下的肌肤温度已然回复,知道她已然从陈年旧事和那刻骨仇恨中重新站了起来,张以宁拍拍她,让她靠在沙发上歇息一会儿,自己起身去叫化妆师过来补妆,顺便出去照顾一下宾客。
朱鹤点头,说等补好妆就出去和他一起招呼宾客,张以宁在她唇边偷了一个吻,转身走出,刚回到大厅,就看到一个醒目的银发男人拖着自家妹妹以赶飞机的气势一路碰碰作响的向他走过来。
哎呀呀,他在酒杯后眯起眼睛,脸上已经挂上全然人畜无害,温和又纯良的笑容——只是对面那个银发男人显然不怎么买账,看他笑得春光灿烂,立刻也对他龇牙一笑,牙齿雪白,寒意森森。
看着张以宁出来,立刻就有人跃跃欲试,要上前攀谈,哪知斜刺里杀出来一个任宣,第六感敏锐一点的,立刻闪开,生怕自己扫了台风尾,被当成炮灰,没那么敏锐的,还没等到张以宁跟前,就被任宣超了过去。
于是两个男人相对而立,一个笑得象要咬人,一个笑得像是等着咬,一时之间蔚为奇观。
其实这样一直下去也蛮不错,张以宁悠闲的想着,但是扫了一眼在任宣身后已经开始扶额的妹妹。决定身为兄长的人还是不要让妹妹太难做的好。
他主动向任宣伸出手,“您好,初次见面,任总对吧?”
“……希望这次见面能让您满意,张先生。”没用任何官面上的称呼,任宣礼貌的回握了他的手,松开之后,自然无比的牵住了若素,把她向前轻轻一带,让她以一种若即若离,暧昧十足却又让人挑不出毛病的距离靠在自己身边。
“……”张以宁扫了一眼脸色不怎么好看的妹妹,优雅的比了个手势,“任总不介意去安静一些的地方聊聊吧?”
“当然不介意。”任宣微笑,牵起若素,跟着他到了一个比较隐蔽的偏厅。
为自己取了一杯葡萄酒,为若素取了一杯苏打水,张以宁看向任宣,对着服务生手里的托盘比了个手势,问他要哪样,任宣回了一句请随意,张以宁为他拿了一杯白兰地。
白兰地干邑入口的味道,醇厚又清爽,任宣抿了一口,决定把话题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