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切尔诺伯格的“石棺”被发现时,并没有埋藏在很深的地层中。石棺建筑群很明显是人造物,但它神秘的能量来源并不属于任何大地上的文明,其内部的一台设备让人很不安地联想到,“这是一处为一个拥有类似人类体型的生物准备的舱室”。
科考队知道,在一些伊比利亚科幻小说中,有着依靠自动装置与生化适应舱室让人休眠很久,直至漂泊到海洋尽头的桥段。凯尔希一开始也将这个建筑群当作某些在古代离经叛道,选择走上海岸的阿戈尔种群的造物,但在后续的发现让她不得不感谢自己在科考队中一向打头阵的习惯。
“石棺”内没有留存任何能证明其来历的资料——除了凯尔希刻意隐藏的那些,勘测现场的乌萨斯科学家不能知道真相,在意识到这点后,Mon3ter制造的一场塌方将一个房间完全隔断,其中的资料与设备在事后秘密回收。那些资料使用一种与乌萨斯语极其相似的语言写就,暗示了一系列经过加密的位置信息,而这种坐标规则从未被泰拉大地上的任何文明使用。凯尔希对这片大地无所不知,而这种从未出现过的坐标规则让她想到了一个事实——“这是一颗圆球上的一摞泥土。”凯尔希知道,这件古物的历史已经超过了自身认知的极限,或许也是泰拉大地上所有生物认知的极限。
切尔诺伯格研究所成立后,“石棺”的大部分仓体被迁移至切尔诺伯格核心城,研究所的科学家们所了解的,仅限于自己在研究一个奇怪的能量来源和一些建筑材料,它将赋予切尔诺伯格城的未来无限可能。新城的开发计划已经提上日程,研究所的经费和研究员的工资不再会成为这些年轻科学家(短暂的)生命中紧迫的问题。了解历史上两次著名文明断代的泰拉人很容易就会将这类人造的未知物件归为先民或是阿戈尔,有这种想法先入为主,再有想象力的考古学家也会把一切理论集中在这二者身上。凯尔希小心地引导着对石棺的研究方向,对资料的解密在可靠的人手中进行。
卡兹戴尔众王庭的联合让凯尔希的人脉更好地发挥了作用,学习了现代技术的萨卡兹回到了家乡。代号“闭包”的技术人员在被安排恶补了乌萨斯语后包揽了全部资料的解密工作——资料的存储介质是一种类似磁盘的设备,同在石棺内发现的配套电子设备被一并移至卡兹戴尔的地下研究设施。
“所有坐标已解出,共计30个。
频繁出现的‘普瑞塞斯’不是乌萨斯语,用的是维多利亚字母,推测PRTS是其缩写。
全是三进制,很奇特,但是绝对能用。”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这些坐标所指示的地区进行勘探后(30个地点坐标中有25个都在大地文明边界之外,值得注意的是,石棺并非在这30个地点之中),于一些古老的地层中发现了人造物体,规模远远超过石棺建筑群。
“...你的猜测估计没错。有些词我不懂,这些命名格式都是代号。但光看结构,这一整套建筑显然是为了那些和石棺里类似的装置服务的,如果我理解的没错,一个建筑群中有数百个这样的装置,那些阿戈尔人似乎是想建造一个大型殖民地,只不过是从海洋里漂泊到了陆地上。
依照些伊比利亚小说,翻译的时候我用了‘冬眠仓’这个词。”
对目标地点的发掘工作在特蕾西娅议长的授意下进行。身为了解有关大地部分真相的人之一,她不会放弃这些可能给萨卡兹民族带来希望的古代科技造物,以及可能存在的,属于上一个纪元文明的个体——石棺的资料与供能形式在理论上说明它能搭载生命体穿越相当久远的时空。在尝试发掘了数个地点之后,人们发现这些人造物几乎已被地质运动完全摧毁,但若没有地质运动,这些遗迹难以到达当前工程能力足够触及的深度。从这些废墟和残片中难以提取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和物品,只有残骸如化石般的规整排列宣告着一个个古老设施的终结。
直到在27号地点附近发现了标志性的能量探测读数,这种读数曾经在切尔诺伯格石棺附近出现过,代表了这个设施还在运行的可能性。在雷姆必拓的荒野上,这个时代的长生者和一位来自远古的亡灵即将邂逅,苦难中沉浮的泰拉大地将会在对她们而言的弹指一瞬后迎接自下而上的翻涌,海洋中蛰伏的不可名状之物将延续与上个纪元仇敌的互相追猎。
但现在,医生所想的,仅是挽救面前这个刚刚被从冬眠仓中移出,已与干尸无异的无种征女性的生命。
1085年,雷姆必拓,克拉提斯航道地质灾害隔离区,“猞猁”国际战地医疗救助组织后勤设施
无边的黑暗中萌生了微明,就像乌拉尔山巅上空,透过稀薄空气坠到地面的星光。
...
说实话,还是觉得有些刺眼...
...
乌拉尔山是哪儿?
...
我们的宇宙中有一些星星,它们可以反射太阳的光或是自己发光,对吧。
...
所以,那是座山,我生活的行星上的一座山。它在哪儿,为什么叫做“乌拉尔”?
...
该死,肯定有什么不对劲...我生活的行星,它叫什么名字?
...
面前的人隔着面罩与她对视,浑身各处的知觉正在如蒸汽般离开身体,她想呼救,但干枯的声带已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冷,如同海参崴刺骨的寒风。
...
“嘶——!”
无名的病人睁开了眼睛,沉寂了上亿年的视觉中枢重新感受到了刺激,信息涌入大脑的感觉让她屏住了呼吸,而刚刚修复不久的肺部立即传来了让她松开呼吸肌的痛觉信号,让她一口气吐在了呼吸面罩上,留下一层晶莹的水雾。
沉重,思想的齿轮仿佛带着锈迹运行,辨认出这是个光线暗淡的房间就已经是极限,而脸上呼吸面罩和指尖电极的触感,耳边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正努力地钻进她混乱不堪的大脑,强迫着这颗器官履行它感知的天职。
刚刚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仍挥之不去。她动了动自己的下巴,想把自己没喊出声的那一声救命说出来,但转念就想到自己似乎是囫囵完整的醒了过来,身边也没有人听这一声救命,就把这口气咽了回去,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
房间的门开了,屋外的光随着来人一同进入,吸引刚刚适应了光线的生涩眼球转向那里。
使用源石技艺和干细胞培养重构了病人的大部分损坏器官,也对其骨骼与肌肉做了修复,病人的大脑在那种时长的休眠后保存得奇迹般完整,苏醒的时间与预计的一致。当监测仪器上的曲线出现了变化时,医生立即起身走向病房。
现在是凌晨,只有走廊的照明灯光透过了窗帘和门口。医生踏入了病房,菲林的视觉让她在进门时就看到了那双闪亮的、正望向门口光源的眼睛。
对病人的身份信息了解极为有限——病人在一个几乎和石棺内一样的冬眠仓内被发现,而它四脚的滚轮和横陈在房间中央的位置说明它被移动过,一具严重风化的骸骨压在顶板上,可能就是这位不知名姓的人物将这台设备挪到了这里,让它逃过了和一墙之隔的另外11台冬眠仓一样被不可阻挡的地质运动压碎的命运。但房间内没有任何能够辨别的标志物,除了那些依旧屹立的舱体墙壁在向这些数千万年后的入侵者宣告着一个古老文明不容置疑的伟力。
冬眠仓外壳上,一块板材铭刻了一个内含未知符号的五角星和一个乌萨斯语词汇“多尔乔特”。冬眠仓侧沿有一个带有明显真空设计的暗格,显然是为了存放一些重要的物品——但它已经破裂,其中没有完全化作粉尘的只有一张塑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栗色头发的无种征女性,身着从未被任何国家使用过的军服。
“感觉怎么样?”医生用乌萨斯语问道。
语言,面前的人说了一个疑问句。病人的大脑立刻挤出所有的空间,腾给这个从听觉神经里传来的问题。她能理解面前的人说了什么,这种熟悉的语言却像是带上了一种要用时间单位来衡量的距离感,这是跨越了七千万年的第一声交谈。
感觉如何?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光线,晕眩的感觉逐渐消失,醒来时那次滑稽的憋气带来的痛觉早就被努力思考这个问题的大脑挤到了九霄云外,潜意识告诉自己,脑袋四肢一样不缺,但自己似乎刚从一场漫长的昏迷中苏醒,疲乏的感觉,身上的电极、输液管和呼吸面罩似乎说明自己的健康状况不容乐观,眼前这个正在检查自己的医生更加让她确信这点。自己因为什么失去意识?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仿佛天性如此,这颗刚刚醒来的大脑不放过任何一个伸展自己的机会,一个问题引出了更多的问题,让它更加放肆地在思维殿堂跳来跳去,病人怔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宛若失语。
房间里亮起了柔和的照明。为了照顾这双久未见光的眼睛,医生将房间的照保持在了最小档,病人在被移出冬眠仓时短暂地睁开了眼睛,视神经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刺激损坏,虽然已经修复,但还是让医生长了个心眼。病人没有回答刚刚的问题,她并不在意,毕竟病人刚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需要一些思考时间,况且一个远古个体能否听得懂当今的乌萨斯语还是未知数,泰拉大地的语言起源有一些指向更古老文明的证据,切尔诺伯格石棺中回收的资料所使用的语言能与当今如此相似仅仅提供了能够交流的可能。医生确认了一下床头监测装置的读数,开始观察病人腹部与四肢手术治疗后的创口愈合状况。
病人从装置中移出后的初步检查显示其多个脏器完全衰竭,身体各处的肌肉已近坏死,看来这台冰箱并不能保证让人解冻后完好无损,或是其保鲜功能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减弱。凯尔希最终使用了大量激进的治疗技艺和含有活性源石成份的实验性辅助药物,需要用到这二者的搭配的情形完全就是让患者在当场死亡和感染矿石病之间做出选择,在从病人脊髓中提取出的干细胞重新分化成具有正常功能的器官之前,只有这种治疗方案能够维持住她的生命。
手术创口处没有刺破皮肤的源石结晶,却留下了新的疤痕——凯尔希皱了皱眉头,她可不是那些萨卡兹雇佣兵里勉强掌握医疗技艺的术师,经她愈合的创口出现疤痕已属不可思议,而她居然在手术结束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是因为病人躯干上原本就有的大量的蜈蚣状伤疤让自己花了眼,那是一种没有医疗技艺促动、使用缝线缝合伤口、且没有经过后续美容的处理方法才会留下的痕迹,这具身躯在经历时间的摧残之前就已遭重创。
仪器扫过经重点治疗的器官,得到的源石含量读数依旧为0。大量的活性源石成份没有一丁点与她的体细胞融合。她究竟是什么种族?她究竟是谁?在手术现场的均是老练的医护人员,举手之间让一个濒死的冬眠人类保住性命不算艰难。但当时这个苍白干瘦的无种征女性的种族与过去经不起任何一种推测。幸亏挖掘现场的萨卡兹劳工文化水平并不高,而病人是连同冬眠仓一并送到医疗队驻地的,她不用花费更多心思去圆那个和阿戈尔历史对不上的地层谎话。一个奇怪的古代阿戈尔个体——她是这样和那位血魔朋友说的,这可以成为她的下一篇著作的素材,“血先生”著作的学术价值被世人所认可,但把案例当短篇恐怖小说写的习惯可以把这件本就离谱的事粉饰的更离谱。至于其他的医疗队成员,几年来见过的奇怪病例也不算少,随便捏一个雷姆必拓的荒野上的遭难者的身份和哥伦比亚秘密实验的都市传说就能让他们在手术准备阶段闭上嘴巴。
但治疗过程中的反常现象除了自己还有别人知道。病人的血液和组织样本中根本测不出源石浓度,在进行例行化验时甚至没有与一部分试剂起反应,况且这几乎透明的浅红色液体看着根本不像血。“奇怪的古代阿戈尔人”能唬得住队伍里的其他人,那位和自己一起在手术室里的“血先生”可不一定了。
病人端详着医生的一举一动,刚刚大脑的“健身”似乎颇有成效,思想渐渐流畅起来。她收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开始观察起面前白得晃眼的医生,那是一位瘦削的年轻女性,身着的白大褂,一张白皙清秀的脸配着一头颜色极浅,带着清新的绿色调的头发。
头发染成这个颜色也挺不错。病人想到这里,总觉得有什么在提醒她染成这种颜色的头发相当前卫,因为记忆里公社里的年轻科学家们偏爱深色的染发剂,再后来公社里也没有美发沙龙了……她知道头发可以染色,却想不出一个曾经见过的染过发的人,之前思考乌拉尔山的感觉再度涌来——自己生活的地方似乎叫做“公社”,但除了这个名字之外,剩下的信息无处可寻。
有的事暂时想不起来。病人暂时放弃了搜肠刮肚寻找答案的努力,继续打量着医生,医生居然戴着像是猫耳的头饰,她腹诽道这可不是一个医生该有的打扮。医生的右臂上有一个袖标,用她读得懂的文字写着——
“猞猁?”
医生回过头,看着无意中念出了袖标上词语的病人。而病人的注意力还没有完全从那“头饰”上移开,她看到“头饰”在她说话的瞬间抽动了一下,仿佛一对真正的耳朵。
大脑回放了她醒来前的最后一个镜头——上次见到这副面孔,还隔着一副透明的面罩,但绝对不会认错。就是这位医生,她在睁开双眼的一瞬想要呼救的对象,她生存下去的最后希望,她的救世主,不,“绝对没有什么救世主”。
但是为什么?自己的思维又挣脱了缰绳。
凯尔希也没想到,这个跨越了久远时间来到自己面前的生命奇迹,开口说的第一个词居然是乌萨斯语“猞猁”,还跑了调。
“您认得乌萨斯文?能听懂我的话吗?”医生用尽可能缓慢的语调提出了这个问题。
“是的,口音有些陌生,但是可以听懂。您头上的是什么东西,同志?”病人用麻木的脸摆出一个表示友好的表情,试着给这次医患交流开一个轻松的头。医生头上那对会动的猫耳朵已经勾起了她的兴趣——当医生转过头时,她的目光终于成功对焦到了那双耳朵上,她清晰地看见了耳尖的一撮黑色毛发,那是猞猁的特征,她在海参崴的动物园里见到过。
海参崴又是哪里?
“我头上?并没有什么。”医生扫了扫自己的头发,病人这才感到自己头上的一阵凉意——自己没有一根头发,情况看来比自己想象的严重……而医生抛出的下一个问题阻止了她的思维继续脱缰疾驰:“您是军人?刚刚您提到了‘同袍’,这是帝国军队里的说法。”
“什么帝国?这是我们的联盟同胞们相互称呼的——”病人仿佛突然着急了起来,说了一半却又停了下来。乌拉尔,公社,海参崴,“绝对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的联盟”,这些词汇仿佛损毁古迹上残存的碑文,向她诉说着一段如钢铁般真实的历史,却无法将其拼接连贯,成句成篇。她抬起刚刚被医生取下针管的左手捏着前额的皮肤,试图在紧锁的眉头中捞起丢失的线索。
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医生,我可能遗忘了…一些东西。我现在在哪里,之前发生了什么?”
“这里是雷姆必拓的一处医疗营地。至于之前的事,你刚刚从一段很长时间的昏迷中苏醒,现在还没到白天,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说不定就能想起来。另外请放心,刚刚检查过了,你的各项体征没有问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按那边的呼叫按钮。”医生帮助病人将呼吸面罩取下,正欲离开。
雷姆必拓?
“请不要离开,既然我的身体允许,那么现在就谈。”病人提高了声调,显得十分迫切。
这位来自远古的乌萨斯语使用者能够正常交流,已经出乎了凯尔希的意料。医生拉过一张椅子在一旁坐下,既然病人看起来已经清醒,身体也足够健康,那么不如从命。第一次跨越时间的访谈就在仓促中开始了:“这位病人,在谈话前我需要声明,你的各项指标均正常,但请对我们交流的内容做好心理准备,你的过去在我看来相当难以接受,如果我是你的话。”
“如果我遗忘了大部分构筑世界观的常识性内容,那么再震惊的消息也不过是新添的砖瓦。”病人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空气充盈着适应了呼吸的肺部。“请告诉我,我因为什么而昏迷,这之前和我昏迷期间又发生了什么。”
“这些我也无法回答,但可以确认的是,发现你的地方,是一个至少七千万年前的地层,你本人也来自那个时代——同位素检测报告不会有误,希望你还能理解一些基本的时间单位。最合理的推测是,你依靠一套在那时布置的装置,一直在类似休眠的状态下维持着自己的生命,直到现在。”
……
“您再说出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我也不会更震惊了。”病人看着铭刻着五角星与“多尔乔特”的物件照片,塑料封皮上倒映着自己充满迷茫的深陷眼窝。“用我的发音来读它,应该念‘多若泰’,可能是一个名字也可能不是。至于那张照片,可以等我身上多长点肉和头发,再对比一下是不是我本人,七千万年之后我还能维持人形已经很幸运了。很遗憾,还是没能想起我之前提到的那些词语的含义,但还是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医生。”
“以及,既然我是从一个久远的难以想象的年代存活至今的活人,我是否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古董?”病人提出了一个自认为十分幽默的问题。
“你的肉体,你的思想,你的历史,你的一切,都是珍贵的研究对象。”医生正色道。“你生活的时代远在这片大地形成之前,你冬眠的地点所用的坐标规则也佐证了这点,光是你认为这片大地是一颗球体的一部分,就足以引起很大的关注,这是当下纪元不可言说的秘密,至少对大部分人是这样,至于另一部分,能接触这种禁忌的知识多少意味着超越常理的智慧和疯狂。
这个世界,用我们的话讲叫这片大地,没有符合你描述的那般寒冷而不封冻的海滨城市,海参崴是一个乌萨斯内陆移动城市群的名字。大地边缘的冻土已成禁区,海洋对于大部分的民众而言仅余抽象的概念,而你的文明肯定存在于这一切之前。”
“那么,我的命运将会是怎样?”病人望向了窗户,晨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了病房。自己来自另一个纪元,也可以说是另一个世界,在这个充斥着天灾、源石等可怖名词的新纪元中,在一个被禁锢于陆地的新世界中,自己将何去何从?作为一个可怜的异类被大卸八块的结局似乎已经在向自己招手了。
“对我们而言你只是一个病人,在这里你能获得的仅有疗愈。以及,我有义务保护就诊者的隐私,至少是对没有参与你治疗的人。”医生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平常,仿佛自己的神秘过去对她而言一文不值。
“你们就不急着把我用来做研究吗?听起来我本人和携带我穿越时间的设备已经是奇迹了。而你似乎也比你口中的普通人懂得更多。”
“有一些其它的线索,这方面我们更愿意先去研究冬眠仓和那些建筑遗址,后续也可以直接找你问,也许你很快就能想起来的,我们有完善的失忆诊疗流程。”医生抬手将窗帘拉开,雷姆必拓荒野上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病房。
“你可以试着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拯救你,保护你,是我身为医者的道德要求,我不会带给一个病人更多的苦难,更何况你是时间上漂泊已久的流浪者。”病床在医生的扳动下升起了靠背,病人坐了起来,透过窗户第一次目睹了这片陌生的大地:蓝天,白云,黄土,青草,与自己模糊记忆中的故土尚有相似,但闪回的片段中,更多的是带着甜味的寒冷空气与铁色的阴云。
“按照您刚刚告诉我的,是您唤醒了我,挽救了我受损严重的躯体,让我现在能够清醒地对话。我记得您,那大概是我被从冬眠仓里抬出来的时候,我短暂醒过一次。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凯尔希就行。以及,当时现场有很多人,我只是其中一个。你也应该有个名字,这里还有别的病人,我不能一直用‘无名病人’称呼你。”
“就用铭牌上的那个吧,用你们的发音,多尔乔特。”病人不假思索地选择了这个新名字——既然它镌刻在搭载自己穿越时间的容器上,那应该就是自己的名字,只是换一种口音念它而已。“谢谢您的救助,凯尔希医生。最后一个问题,您头上猫耳朵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菲林的种征器官,这片大地上直立行走的种族有很多,他们具有一些身体上的明显特征差异。或许对于现在的你很难理解,毕竟你的种族显然没有这些特征。”
“能让我摸一下吗?”多尔乔特盯着那对毛绒绒的猞猁耳出了神,没头没脑的蹦出了一句。在雷姆必拓一个平凡的清晨,这位凯尔希医生可谓唤醒了与自己一同沉睡了七千万年的审美,俊美的五官和白点缀着绿的秀发,再加上那双竖起的耳朵镀上一层尚未升起温度的阳光,这是她在这个陌生的纪元苏醒以来第一次觉得赏心悦目的事物,如同碧绿茎秆上盛开的白百合。
“或许你除了语言口音还得补习一下这里的礼仪。”医生的脸上透出一股无奈,哪怕这副扑克脸几乎没动过——太可惜了,她的表情要是丰富一些该多好。多尔乔特知趣地闭上了嘴,静静地望着窗外正在开始崭新一天的雷姆必拓荒原。
1085年,卡兹戴尔,血魔王庭4号飞地,前戈兰监听站附属保密单位
加入研究自己的团队,这是多尔乔特在这片大地上的第一个工作。
荒野上的伤病员们已在救援队开拔时随队离开,在奥塔兰斯离舰,登上了这附近唯一的移动城市——正如这片荒野上有幸得到救助的大部分人一样,伤愈,然后去一个能保证基本生活的地方,已经是医疗队的仁至义尽,小型陆行舰不可能成为搭载每一位不幸者的方舟。与此同时,卡兹戴尔分裂割据时期的无数情报监听站之一开始重新修缮,一支科研团队正在那里准备开始他们的研究。在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年代,各王庭慷慨地将此类闲置的军事设施用作发展目的,华法林为她们的老本行和新事业找到了一个暂时的歇脚处。
捡回自己碎如沙尘的记忆并不轻松,但多尔乔特已然在认真地学习如何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在这个过程中,不时地回忆起一些事物也算是治疗成果的一部分。
频繁的医学检查无疑是让这个古人回忆起一整套生理学体系的重要因素。它作为一种与当下时代完全不同的常识,在医患交流环节被无意中提到,再加以仔细的思考和医生的推理求证便能够成为完整的记忆。
“多尔乔特的年代,‘人类’仅指她那一种生物,所有的兽亲种征都不存在。一个健康的古人类在外表上与阿戈尔人类似,但是肤色不像阿戈尔人那样苍白,也没有鲜红色的虹膜。在内脏器官方面,除去兽亲种征,和当前人类的器官差距不大。
……
多尔乔特非常确信其小脑处的一个腺体是经由手术植入而非天生存在的,这个腺体与其不明血液替代物有关,按照她的说法,正常血液的特征与我们的无异,而这一腺体能够调控其身体在冬眠时的代谢,并让其造血器官转而制造血液替代物。她的正常造血功能正在逐渐恢复,目前血液已呈鲜红色,该腺体的活性正在逐渐减弱。
……
多尔乔特在察看了最新解密的石棺回收资料后称,不明血液替代物应被称作冷却剂,配合其小脑的植入腺体将会极大增强人体在冬眠时期的生存能力,冷却剂本身也有极强的药用价值,其源石病理学研究已由华法林全权负责。”
凯尔希合上了笔记本,今天的谈话告一段落,多尔乔特的生理学知识已经超过了一般常识的范畴,除非她的文明能够将精细的人体结构图作为常识教育的一部分。她完全有资格加入研究自己的研究团队,说是团队,其实仅有两个半人——华法林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参与这类掉脑袋可能性很大的研究,至于“闭包”这位巴别塔的预备总工程师,只用知道她用得着的信息就好,她还年轻,大好年华不该浪费在这片大地最黑暗的秘密上。
“您是一个全才,医生。”多尔乔特将那本卡兹戴尔地方史考据札记放回了书架,这书架是这个尚显简陋的研究所中仅有的陈设,更多的研究设备很快就会运抵这里。救援队的小型陆行舰不适合作为长久的工作场所,承载巴别塔的事业需要一艘更大的船,在罗德岛号全面竣工之前,可以先继续进行这位病人的治疗与研究,一个翻修后的哨站是一个不错的落脚点。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去仔细观察这一切,你也可以什么都懂一点,我还是更专注于作为一个医生的本职,懂得越多做事越方便是我在长期工作中积累下来的一点经验之谈。以及,多尔乔特小姐,我们即将成为同事,请不要再用敬称了。”
“我全身四成的质量都是培养出来的新组织,说我是你的造物都不为过,对医生尊敬一些是应该的,这应该是无论哪个年代都通用的礼貌吧,不让人摸耳朵的猞猁医生?”多尔乔特挤出一个坏笑,数月的全新人生让她和自己的“私人医生”熟悉了许多,开一些无所谓的玩笑已是家常便饭,当然,医生的脸从未被自己的玩笑逗出过一个表情。
多尔乔特尚在医疗舰上时,康复治疗的内容除了锻炼身体便是聊天,凯尔希与这个古人无所不谈,对大地无所不知的她非常适合这个任务(也是为了让这个身份敏感的个体时刻处在保护之下),而这个古人的求知欲也让她在离开莱塔尼亚的大学后久违的找到了为人师的感觉。
“能带来灾难的物质却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基石,真是…令人感慨。”多尔乔特看着医生肩头的黑色结晶说道。
“如果不仅仅将目光放在当下,源石是否从一开始就是文明的基石这点,还待商榷。”医生穿上了外套,将手中厚重的笔记本翻到了靠前的某一页。“我之前提到过,保护你身份的盾牌之一便是泰拉大地上有据可考的两次文明断代,你和阿戈尔人相似的容貌就和那些断代的文明之一有关。他们是一个在海中栖息的直立行走种族,有着与大地诸种族相似的躯壳,生理上却对源石几乎绝缘,工业体系也与源石完全无关,但文明的交流尚未繁盛,大静谧就彻底断绝了我们进一步相互了解的可能。”
“而另外一次文明断代,则是只知其事,不知其时,细节更是无从考据,那个时代留下的遗迹是你正在乘坐的陆行舰和那些移动城市,近年仍有一些古代陆行舰框架在新探索的地区被发现。我们把那个时代称为先民的时代,但乌萨斯出土的石棺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也是石棺将线索指向了你和那个七千万年前的文明,能够将你送过如此久远的时间,它的伟大不容置疑,理应是这些巨构的最初建造者,先民仅仅是将它们发掘利用。那些古代陆行舰框架,动力部分的体积大小完全不像是为了配合源石反应炉设计的,在石棺建筑群的供能设施被发现前,我们只能将其归为先民的失传技术。”
“还是先继续聊聊矿石病的事,您提到在大部分国家,感染者是一个很敏感的人群,而在那个唯一的‘少数国家’,也就是我们接下来的目的地,矿石病已经和他们的民族问题牢牢绑定?”
“全民族的矿石病易感,同时有着明显超越其他种族的肉体强度,萨卡兹比一般的矿石病患者力量更强,活的也更久,前提是没有因为别的暴力而丧命。在基本没有约束力的王庭割据背景下,卡兹戴尔是雇佣兵与匪帮的温床。”猞猁医生一向平静的脸上掠过一阵阴影,“萨卡兹的历史混乱且血腥,而卡兹戴尔是泰拉最追求自由的地方。”
“这‘自由’听着可不像好词,那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萨卡兹的新王结束了这个局面,我相信她的理念能让这片大地变得更好,这也是我研究的方向。”
几天的忙碌后,研究所装修完毕。一直在外奔波主持工作的华法林也回到了研究所——她是凯尔希在卡兹戴尔的重要人脉之一,救援队之后的去向也需要这位主心骨操持。多尔乔特与这个凯尔希口中另一位完全知晓自己秘密的人的正式见面,是在作为研究所欢迎仪式的体检上。
“原来凯尔希有尾巴。”多尔乔特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身短衣,刚刚取完报告的医生。
“菲林当然有啦,又不是萨卡兹,角和尾巴完全找不到规律,血魔里面都能分出好几支出来呢。顺便再说一遍,你的血闻起来真的相当美味。”这个萨卡兹医生一刻不停地念叨着她对血液的品鉴能力,“我们研究所成员的身材怎么都这样啊,三个瘦条条的老女人?”
“多尔乔特小姐尚在康复中,至于我,光就体检这几项,除了矿石病完全就是个健壮的普通人。”凯尔希说着白了血魔医生一眼,转身穿上了外套。多尔乔特这才注意到,凯尔希的旧衣服肩膀上打着厚厚的补丁。矿石病有时会很费衣服,而且体表源石结晶和衣物摩擦时会导致剧痛,很多患者宁愿把患处漏在外面。
“肩膀不疼吗?”多尔乔特在意识到这点后不禁心疼这位之前在医疗舰上天天穿戴整齐的矿石病患者。
“有新开发的止痛剂,一针顶好几天,肩膀那块再垫厚一点就没事了。她一直在拿自己试药,所以今天这次体检才必须要安排,我生怕她给自己试出病来。也可以做一些体表结晶摘取手术,只不过她不适合。”华法林将仪器归位,走出了暂作体检室的手术室,从一堆还没拆封的纸盒中掏出一个: “接着,凯尔希,殿下最近在做时装设计,这一件是给你的。”
多尔乔特知道“殿下”指的是特雷西娅,目前名义上的卡兹戴尔最高统治者,但确实想不到这位女皇还会做时装设计,也想不到她和凯尔希的关系亲密到了这种地步。那件衣服已经去掉了包装,被凯尔希拎在手中,对着那张随衣附赠的穿衣效果图比划着——设计实在是过于前卫,这是一套连衣裙,靠着领子上的吊带悬挂在身,而在胸口和领子之间,除了吊带没有任何一点别的面料。
“殿下的审美一直很独到,居然用了那么多的透明面料。”华法林看着效果图说道。“你看这袖子上的绑带还有这个大褂,当工作服穿也不是不可以,啧,只是胸口那块的设计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我真怕你那尺寸撑不住它。”
凯尔希没有接过话头,只是将衣服叠好装了起来。“我们可以趁早开始今天的工作,先讲讲有关多尔乔特小姐和冷却剂那部分。”
“那你可能得失望了,老猞猁,这位病人对源石制品油盐不进和冷却剂一点关系都没有,可露希尔很早之前就给了我们从那些设备里提取的文档,这种液体除了那上面说的功能之外对矿石病完全无用。”华法林连文件袋都没打开,直接把结论丢了出来。“她在之前的治疗中免于感染是因为她属于一个对源石完全绝缘的种族,刚刚的体检里,她的血液源石浓度比阿戈尔人还低。”
“至于冷却剂,它的生理修复功能一点也没有被夸大,虽然使用时需要经过一定加工,但是它在前段时间已经救了几个萨科塔的命,这种制剂的疗效已经远远超越了莱茵生命的‘侏罗’系列急救药品。”血魔医生顺手拉过一把转椅子,靠背朝前,大大咧咧地跨坐在上面,继续着她的汇报:“放心,我跟他们说我用的是‘白垩’,莱茵生命给救援队提供过一批测试用药,剩下了很多包装盒,那些萨科塔也够意思,按照那玩意的价格付了钱。多尔乔特小姐也别有疑惑,刚刚说的是受雇工作,治你是慈善活动,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这种药物来自你的身体,我相信他们很愿意把你抽干,然后砍断切开剁碎,变成培养液里只能分泌这玩意的肉块。”
多尔乔特觉得华法林方才还大方自然的肢体语言已经变成了吸血鬼的张牙舞爪,而凯尔希显然早已适应了这位合作伙伴的风格,继续询问道:“你找到继续生产这种药物的方法了吗?这段时间要是没有更多的冷却剂,我们的病人将不得不遭冬眠综合征的罪了,遗址里一并出土的冷却剂只有冬眠仓里剩下的那一瓶。”
“现在手头上的细胞样本可以提供一点,但必须模拟冬眠仓的环境,在那种温度下活性太低了,产量还不如她自己分泌的,合成的方法正在找,有思路,但近期肯定不行。如果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你可以考虑把冬眠仓修好,把她冻回去,或者是减少剂量,让她硬扛着,我记得有一个症状是分泌母乳,我可以帮着处理一下。”血魔医生的脸上带着变态的笑容,说得多尔乔特难见血色的脸上都泛了红。
“你们或许还不算熟人,大可以收敛一点。多尔乔特小姐,就当是为了你自己的健康,我们得先研究一下合成冷却剂的方法,你的知识与我们的来自不同体系,算是你的专业领域。”凯尔希一边向华法林递去一个刀子般的眼神,一边给了多尔乔特第一项任务。
1086年,卡兹戴尔,军事委员会中央区,萨卡兹民族统一论坛办公署
“特雷西娅殿下的想法与我曾经所属的文明十分相似。在我能够回忆起的内容中,我们已经达到了这种构想的后期阶段。殿下想先解决萨卡兹的问题,而后解决整片大地的问题,至少是从物质层面。”多尔乔特结束了她的回合,示意凯尔希开始下一步行动。
“按照你的说法,这是社会运行的基本规律,在你所属文明的早期,战乱与压迫亦如现在的泰拉,在数千年的时间里往复。可见的疾病终将被治愈,但思想的顽症杀人于无形,却难以抓到踪影。殿下需要真正的支持者,现在她手下的政治家大多带着旧王朝的陋习。”凯尔希简单地操作了几下,维持上一回合的指令不变,顺便将侦察条令全部开启。多尔乔特指挥的军队完全按照她的设想将阵线推得距离后勤范围太远,在反击的回合可以说是一触即溃,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这些新进口的哥伦比亚产微型终端无疑是十分便利的办公用品,说是微型,主机部分比起一个行李箱也小不了多少。使用这些先进的电子设备,巴别塔的军事参谋们有了一种全新的工作方式——对以往割据时期的战争进行复盘,将巨大的军事沙盘放进了这一方小小的终端屏幕里。在这样一个没有手术预约、等待着药物分析报告的下午,去推演室讨论战争与历史是凯尔希同这位新来的源石科学博士难得的消遣。
今天的晚饭格外香甜,多尔乔特终于赢过了凯尔希一回。
“你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战争规则。”猞猁医生依旧面无表情,看着多尔乔特咽下嘴里的食物——那是巴别塔研制的新型合成配给口粮,兼顾了营养和口感,在如今物资匮乏的卡兹戴尔广受好评。
“第一次推演的时候,我已经无法理解一支伤亡超过30%便会成为溃军的部队该怎样作战了。”多尔乔特撕开了第二袋口粮,微笑着看向她的历史老师。“我所在的军队经常能够战斗至最后一人,在我们文明的利益共同体形成之前,只有这样的军队能够保卫我们的梦想。”
“刚才的推演,你和当时的指挥官如出一辙,正面的佯装溃败,实则藏兵于山中,最终吃掉了我的整个进攻矛头。”每当谈到军事与历史,这名古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对她所属文明中的点滴滔滔不绝,将讨论维持在重点的任务全在凯尔希身上。多尔乔特的记忆恢复的不错,但那个文明对于任何一个泰拉人而言都为时尚早,或许只有特雷西娅殿下这样的梦想家会有耐心再听一遍她的完整讲述。这个古人始终没有忆起自己为何会进入冬眠仓的部分,当医生询问如此伟大的文明因为什么而消逝时,她陷入了长时间的痛苦和抑郁——那是她苏醒以来第一次流下泪水。
“这样的军队,溃败可不用装,这次打的很艰难,调动了全部预备队佯攻侧翼,才将你的进攻约束在了这个狭窄的方向,而在想定预设的天气下,我把剩下的四个兵团隐匿于山地中,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若是没有大部队抱团提供相当的自持力,他们很快就会因为非战斗减员在你的先锋到来之前崩溃。”多尔乔特用闲着的那只手在空气中划来划去,描绘着当时的排兵布阵,像一位傲慢的演奏家正在夸耀自己的杰作。
“这一招很险,历史上的指挥官并未安排侧翼的佯攻,他将预备队用来兜底,他当时的敌人也没有将阵线展开,进攻比我快得多。”医生并不擅长夸奖,加入多尔乔特的复盘讨论相较起来更容易些。
“你显然比那个敌人更聪明,我不得不在所有方向表现出我并未全面溃败的迹象才能吸引你落入同样的陷阱,而这必然也会让你束手束脚,你要是进攻得再慢一些,我藏起来的部队会被冻死不少。”多尔乔特很享受与凯尔希对弈的过程,开始细数起这场胜利的细节:“而纵观整场战役,双方先前在各自的后勤半径边缘撕咬了一年有余,在我看来是非常浪费兵力的无意义行为,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在我方实控区增设更多堡垒,让你只能绕更远的路进攻——别急着反驳我,历史上这一方完全能掏出足够的资源,但这些王庭领主从来不是为了什么正义的目标而加入争端,他们的战略风格透着令人恶心的畏缩,而拿钱办事的佣兵团对每一次战斗的成本与目标总是斤斤计较。按照史实,刚刚模拟的这场攻防战也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战线最终如众人所望,还是稳固在了大局上占优的你那一方。若是条件允许,我会将部队拆散到班和排一级,在进攻方向的所有据点上最大程度地阻滞你的行军,同时造成极大的伤亡,随后我的更多部队就位,你的全部人马都会落得被分割包围的下场,我的战果将不仅限于那一支先锋部队。”
“很难想象有什么部队能够完成你设想中的任务,萨卡兹佣兵在那种规模的建制下几乎没有战斗力,即使这些小股部队处于相互支援的范围内,阻滞效果也不会比你故意牺牲的那两个兵团更强。”
“每个时代有自己的兵法。况且我也并不指望这些雇佣兵能执行得了那样的战术。我刚刚提到的战术曾经被我所属的军队在一整场战役中应用,而任务最终完成了。”多尔乔特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只有当她忆起自己服役的那支军队时才会如此激动。“这种战术当然意味着极大的牺牲,但战术最终服务于战略,我们的军队从指挥员到每一位战士都知道最终的战略目标。因而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无法击败的敌人,没有无法完成的任务。”
“若是你真的拥有一支如此的军队,将在大地上战无不胜。”医生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工作时间到了,用一句半是承认半是讽刺的话结束了复盘——经历了数次对局,凯尔希明白这个古人的战术思想若用一支如她所言的军队来执行,将会强于如今大地上的所有成建制的军事力量,但她尚未理解泰拉大地上小队作战中个体差异带来的巨大硬实力差异,或许得给她安排一次Mon3ter的打靶表演?况且,真的存在那样的军队吗?
像是察觉了医生语句中的敷衍,多尔乔特——现在应该叫博士——用她一贯不服输的语气争辩道:“您没有理解因果关系,医生,能存在这样的军队,是因为先有了缔造这支军队的思想,这也是我为何信任议长的原因,她是我所读过的泰拉历史中,第一位脱离了帝王之术的统治者。”
最近的药物研究某种意义上是因为特雷西娅而提上了最高优先级,殿下的矿石病扩散的比一般患者快得多,在凯尔希的行医生涯中也属罕见。眼下的这种药物若被证明有效,将是第一款面世的矿石病抑制剂。正如它的名字,这种药物采用注射方式,直接减弱患处的结晶化程度,也能降低体内的源石浓度,长期使用无不良反应。这种药物在作为志愿者的萨卡兹伤兵中广受好评,而今天送来的报告是中央区军工厂的,泰拉的军火大量采用源石成份,这家自割据时期起一直存在的军工厂有九成工人都是感染者。
“效果已经超过了预期,这些年来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矿石病症状减轻的体检报告。”医生将文件夹放入了置物架,脸上难得地显出了轻松。使用博士开创性思路制作的新药自从第一次测试时起就捷报频传,在这片大地源石灾厄最严重的地区,这种药品将会拯救无数萨卡兹。
“但是它并不便宜,从生产这几批次所耗费的资源和我最近查阅的各国工业报告的数据看,想要用它覆盖更大数量级的感染者人口是不可能的。”博士并没有感到更多的欣喜,这种药物对病症的影响也仅限于抑制而非完全治愈。减小感染的程度,延长患者的生命,让患者在活着的时候少受一些痛苦,顺带为体表源石摘除手术提供一些便利是实打实的成果,但哪怕是在那些用药时间最长的志愿者身上,病灶仍在顽固地宣布着自己不可治愈的事实,转移感染也时有发生。而近几批次的测试用药物是在议会的专项支持下制造的,按照泰拉现有的生产能力,那些以国家人口百分比计算的感染者人数仿佛不可逾越的天文数字,这是整片大地的苦难。
“如果我们的药供不起所有的患者,这将是另一种灾难。单就减轻痛苦这方面,它完美的令所有患者垂涎。”多尔乔特在椅子上仰起头,喃喃说道。
“你总是把目光放在整片大地上,别想得太多。你的新药已经是近年来最好的成果,按照这种思路,我第一次看到了根除矿石病的希望。”凯尔希将最后一份文件收进抽屉,关闭了房间的照明,准备离开。
“是我们的新药,医生,我们的。”博士走出了办公室,将蓝黑色的冬季罩袍半脱了下来,领口的传感器贴片被扯得从脖子上崩开,险些弹在了医生的脸上。这件塞满了生命监测仪器的工作服总是压得肩膀疼,用它们给那些矿石病患者做实时体征监控肯定是不可能了,自己这个当志愿者的已经吃尽了苦头。“如果矿石病是整片大地的苦难,这种药物理应给予所有患者希望,这不是好高骛远,正如你与殿下的理想一样。”
二人并肩向宿舍区走去,将研究所搬迁至罗德岛号陆行舰后,同属一个团队的她们分到了一个双人宿舍,工作之余的二人可以继续着她们的交流。多尔乔特已经忆起了许多,来到中央区后,特雷西娅想亲眼见见这个自太古而来的生命奇迹,魔族的王想知道能让生命穿越千万年的文明究竟如何伟大,能品尝情绪的源石技艺也是给予这位发明了口服矿石病止痛剂的失忆患者的赏赐。
凯尔希难忘当时的情形:温柔的王,与那个古人一同洒下热泪。
“殿下的手术定在后天。”凯尔希在备忘录上又添了几笔,望向从浴室中走出的多尔乔特,经过了一年有余的治疗,多尔乔特曾经形同枯木的躯体已经健康了许多,虽然身形依旧瘦削,但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复苏的力量,她之前确实是一位军人。
“这次手术,能给殿下多少时间?”多尔乔特一手接过备忘录,另一手捏着裹在头上的毛巾。在脱离了那副骷髅一般的外表后,这位古人重新拥有了与那张照片上一样端正的面孔,在她栗色的头发重新长到齐颌时,健康的容貌宣布她完全脱离了病人的范畴——如果不算残缺的那部分记忆的话。
“不确定,只能算是把死神逼到地平线以下。”抑制剂成功稳定了殿下的病情,这场迫在眉睫的结晶摘除手术终于等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特雷西娅是整个卡兹戴尔的心脏,若是没有这场手术,她那最多只剩二年的寿命是这个刚刚恢复和平的国家最不愿面对的灾难。
“刚刚下班的时候我说过,我们的新药太完美了。”多尔乔特在床沿坐下,慵懒地靠在墙上,眯起眼睛看着备忘录上的日程。“在设计之初,它就考虑到了使用的便利性,还有储存条件之类的问题,我们在后续的研究中简直是一路顺风,这种药对于任何人而言是拿到手就能用。但它实在是太昂贵了,议会的全力支持让我误判了它的成本,直到读了那本《泰拉工业年鉴》。若它一直维持在这种成本,我已经看到了它作为压迫那些感染者工人的优秀工具的价值——谁干得最好,这个月的抑制剂就发给谁,而工厂主只需要下极少量的订单,以及,在罗德岛制药的办事处遍布诸国之前,那些经销商必然会囤货居奇的。”
“那你大可不必这样想,很多国家连这根拴在驮兽眼前的罗卜都不愿意买,感染者直接赶进矿坑干到死已经是用了几百年的完美国策。”凯尔希说着爬上了床梯,动作像菲林兽亲一样轻盈,多尔乔特的一天总是在欣赏了这种像是玩猫爬架似的动作后结束。“但你说的没错,维多利亚的领主们会很乐意用你说的方法来管理他们手下的‘工人’,经销商也会想办法从那些感染了矿石病的有钱人那里赚更多钱的。看完记得帮忙关下灯。”
“巴别塔愿意为了萨卡兹做慈善,而罗德岛制药现在是要靠卖药养活自己的。编造一些副作用,想办法让它没那么容易储存,宣传的时候把风放出去,让那些投机分子收敛一点,至少让它能真正减少几个病人的痛苦。”多尔乔特将备忘录放回桌面,关上了宿舍的灯,望向窗外卡兹戴尔首都的灯火——这片焦灼的土地上从未有过的繁荣。“这种药物的开发太过顺利,我后知后觉才发现这将导致另一种苦难的产生。我了解的还是太少,殿下告诉过我,为了我们心中的那个伟大幻影,我更应该去亲眼见见这片大地。”
“为所有人服务的胸怀并无过错,你不必为此自责。殿下手术后需要十五天的后续观察和治疗,在此之后矿石病研究小组的主持工作由华法林接手,我继续随救援队的医疗舰出诊。”
“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去亲眼看看这不断滋生伤病与死亡的大地的模样。晚安,多尔乔特。”伤病与死亡,短暂的停顿后,这些词汇以再平静不过的语气从医生的口中说出,它们是大地上最常见的苦难,医生的心已经难以被它们触动丝毫,而在更远处,让所有人能够安稳入眠的梦想在更深的黑暗中沉沦,多尔乔特的新药是刺破这黑暗的第一道光芒。
“荣幸之至,晚安,凯尔希医生。”
陆行舰的中层甲板上,制药车间正在轰鸣,罗德岛制药的感染者员工满意地看着自己同胞的救命药走下流水线,也在此时此刻,1086年冬季的卡兹戴尔高原飘下了第一片雪花,在罗德岛号探照灯的光柱里留下了一道轨迹。
风雪开始喧嚣,宛如流星漫天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