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盛夏的日出很早。
金色的阳光斜斜地射入窗子,热浪还没滚滚而来的这短暂时间里,外面的小鸟在叫。
小别后重逢的第一顿早餐,应当是相对笨拙,但充满热情和爱意的。悠把餐桌上的东西递给穹,让仍然睡眼朦胧的她清醒一点。
“穹,昨天晚上我查了一下邮箱,发现有给我们的信。”
“给我们的?——和我应该没什么关系吧。”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确实,她的信一般直接寄到学校了。
“收件人确实是我们两人啊。……喏,你看一下,三天前寄出的,那时候我们还在东京。”
“我看看。”穹接过信拆开,“是警察局寄来的。你犯什么事了吗?”
“啊?没有啊,你可不要乱说,警察局?”悠想把信抓来自己看看,但是穹灵活地一躲。
“不要碰我,你的手上都是水。”穹上上下下把这封短信看完,然后说:“是警局让我们去做户籍登记。”
“户籍登记?日本好像没有这东西吧。你看一下是真是假,别被骗了。”悠系着围裙,一边洗碗一边朝穹说道。昨天晚上回家后草草吃了一点东西,然后两个人就迫不及待开始办正事了,几个碗在水池子里放了一宿。
“落款有警局公章,应该是真的。我看看……这个好像是新警长的特殊要求。他有解释,说日本法律并没有要求必须进行户籍登记,但这是他自己对辖区的要求。——他说的辖区是?奥木染?”
“那个新警长我知道,是两个多月前上任的。我还没见到过他,只知道他姓渡边。”
“渡边太郎。他叫这个名字。”穹向悠扬一扬手中的信函。
“那么咱们今天就去一趟警局吧?话说他这信送的还真是时候,如果早一周送,你就不在家了。”
“好好,吃完早饭就去吧。”穹也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昨夜剩下的半袋面包,然后翻了翻冷藏室。
“悠。”
“嗯?”
“你没好好照顾你自己哦。”
“为什么?怎么看出来的?”
“冰箱里放了那么多速食拉面,我记得你上高中时最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了。你到底在哪里工作啊?”
“到处打打零工呗……农忙时也去帮着干农活,按天结钱。有时候确实忙,很少有安稳坐下来吃饭的时间。不
过,别担心啦,我不是每天都吃这些东西的。”
“嗯……都扔掉吧。”
“诶诶——?为什么呀?”
“全过期了。”穹无可奈何地指着包装袋。“我现在相信你只是偶尔吃这些东西了,但你这节俭的有点过分了吧?”
“真的没有……我只是没工夫打理这些东西而已啦……”悠把手擦干净,然后把穹拿出来的快餐食品检查一遍,果然全过期了,他通通丢进垃圾桶。
最后他们还是简单吃了昨晚剩下的牛奶面包,还有一些罐头食品。穹的食量仍然像小鸟一样少,悠这几年来因为工作和身体的成长,食量比之前大了不少,身体也壮实了不少。
他们顺着大路来到警局。说是警局,实际上只是一间装潢还算可以的平房,本来应该是民用的,被改装后就是警局了。门开着,春日野兄妹带着信走进去,被改造成大堂的客厅里有一套办公用桌椅,一位身穿警服的男人正在桌前埋头写着什么。
那男人抬起头来。
“你们好。”
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警官。
微胖,圆脸,低着头的时候能看出来双下巴,小眼睛,大尺码的警服在他身上居然很紧绷,而且胡子拉碴。与其说是一个警察,还不如说更像一个家里蹲的老儿子。
两人短暂地疑惑了一下,但这个男人身上的警察制服不会说谎。
悠试探着问道:“请问您是渡边警官吗?我是春日野悠,这是我妹妹。我们收到您的通知,来进行户籍登记。”
“噢,这样啊……”渡边起身,把两人召入会议室,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两张空白表格。
“填一下表格就可以了。”
“哦,好的好的。”
几分钟后他们填好了表格,交给渡边太郎。他审视着两张表格,一边沉吟道:
“春日野悠,春日野穹……你们是春日野医生的子女吗?”
“是的。”
“嗯……很好,那么,是故人了。我们可以聊几句吗?”渡边收好兄妹二人的文档,然后抬起眼睛,从上到下看他
们。
“聊——几句?”两人感到很奇怪。
这要求实在是太奇怪了。警官像一个家访的老师一样,坐在桌前,要求和来登记户籍的辖区内居民聊天。
“你们不知道我当年也住在奥木染吧?”
两人摇了摇头。
“那你们应该也不知道我和你们家的关系了……其实奥木染几乎每一家人都和你们家或多或少有关系。你们家当年是医院啊,救死扶伤的地方,村子里所有人都在你家人手下治过病的。我当年也是。你们应该是对我完全没有印象了——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我比你们大十岁,我十二岁之后就不常住在奥木染了,那时候你们还小,不记事呢。但每年夏天我会回来,和各家邻居相互走动,偶尔也见到过你们几面,所以我认得你们。不过……我最后一次看见你们也是在……十三四年之前了吧?这我是真的真的记不清了。然后你妹妹离开家乡治病,我去上大学,基本就是这样。”
“唔。”两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个警察长得不像警察,做出的事情也不像是警察。婆婆妈妈的,忘我地回忆起兄妹俩孩提时发生的、和他们毫无关联的故事。他们也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其实好遗憾,我没能见到你们父母和祖母最后一面……唉,这之后你们的生活我也能想象出来,够不容易的了。——不过机缘巧合之下,你们回到这儿,我也回到这儿,当年对你们家人没有报答的,我尽量在你们身上报答,尽量!——
“你和你妈妈好像,”渡边对穹略微颔首,“而你的涵养,为人处世的作风,和你爸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又把头转向悠。
“谢谢……”悠抿了抿嘴唇,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哪怕把亲人算在内,第一次见面就有如此热烈态度的人,他还没见过。这种热烈是从内而外自然散发的一种亲切感,像拦不住的气味,是人与人交流的真诚的体现。那些与自闭症患者只差认识生僻字多少的芬兰亲戚自不必说,日本朋友们,一叶,瑛,亮平,奈绪,还有兄妹二人,日常交流中,也几乎没有这种热烈——说几乎,是因为穹也有独属于悠的难以启齿的热烈,在每晚的榻榻米上,或者在午饭后穹的兔子抱枕旁边。
“啊……”渡边察觉到这份尴尬,收敛起来,“对不起,我……失态了。但是,还请理解我,你们祖母,还有……父母,是我妈妈和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你父母当年有没有向你们讲过在这里行医的故事?”
二人摇了摇头。不过猜也能猜出来,这应该是一个很老套的,白衣天使救死扶伤的故事。
“我今年三十一岁,那是三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我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你奶奶当时还在行医,她亲手为我妈妈接生,救了我们母子俩的命。我五岁那年得了重感冒,是你爸爸从一百多公里之外买来药物,你妈妈给我注射,把我这条命又一次救回来。所以说,春日野家的人救了我两次,还不算我母亲的那一次。”渡边太郎伸出两个手指,笑着说。
“今后准备子承父业吗?”他又突兀地问了一句。
“嗯……”悠盘算着是否应该和渡边说。
穹先发话了:“我在读医科大学。”
“你哥哥呢?——他也是很不容易的啊,要支撑起这个家,要供你上大学的费用。”
一切尽在不言中。
春日野悠越看这个渡边太郎越觉得不对劲,不论是他微胖的、不符合警官的身材,还是胡子拉碴的油腻的脸,还是他相比其他公务人员过于热情的态度,都让他感到怀疑。
“渡边先生。请问您之前住在奥木染,却为什么又没有住在奥木染呢?”
“因为我十二岁之后就到城里上中学去了。中学毕业后考大学被警校录取,几年后就当了警察,现在也算是在做我的老本行。”渡边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他说:
“你们应该是觉得我的性格比一般人要过于外向了吧!我小时候和外公度过的时间很长,他直到去世前都在照顾
我,我受到他的影响非常大。你们的祖母可是救了我外公的女儿和外孙啊,他对我的遗言,就是今后要好好报答医生一家人。”渡边点着头说。
“嗯……”悠点了点头,“所以,我能从您的身上感觉到一股……特殊的热情。”
“我们家是一个相当重情义的家族。这样救命的恩情,不是单单说一句‘谢谢’就能报答的。你们的父母已经离世,这个救命之恩,我是没有机会向他们报答了,但是我好幸运,遇见了你们……”那股热情又一次从渡边身上散发出来,他起身,走到另一个前,数出一沓钞票:“喏,拿着,如果不够,尽管朝我开口。”
“额……渡边先生,家人给我们留了遗产,而且也有亲戚的接济,我们是不缺钱的……”
“我知道。——这钱啊,既是给你们的,也是给我的。给我的心,明白吗?”
“啊?”
“不明白的话,就拿去花吧!花光了,就明白了。”
“渡边先生?”
“别尴尬,也别有心理负担!尽管拿去买你们喜欢的零食和唱片,给你们的朋友买礼物,今后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随时联系我,别忘了,我是警察。”
两人面面相觑。
这钱到底能不能要?
“收下。”渡边半是命令半是请求地对他们说,“请,收下。”
悠和穹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然后把钞票揣进兜里。
“谢谢。”
三人站了起来。
渡边一直把他们送出大门口。
二人走在回家的大路上,比起来时尚有道旁草叶尚沾有露水,现在已经是日上三竿,阳光毒辣起来了。悠倒是无所谓,穹忘了带遮阳伞,晒得很难受。所以,他们不得不加快脚步。
“穹,你说,这个渡边太郎,是个什么人呢?”
“是个很奇怪的人。”
“很奇怪,但也是个好人。”
“好人吗?谁知道呢,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爸妈从来没和咱们说过他们行医的故事啊……但是,他给了咱们钱,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给了好处就是好人吗?无缘无故就给我们好处的人一定另有谋求。——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穹难得在悠面前说出成熟的话来。
“在学校肯定有很多人给过你‘好处’吧?”悠早听出话里有话,他微笑着对穹说道。
穹低下头,有些尴尬:“你想到哪里去了……但是话说回来,你上高中的时候不也是有那么多女生追求过你吗?我还没说什么呢。”
“嘛,能理解能理解,毕竟咱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啊。只是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一点。”
“那是肯定的啦。我说,悠,我总觉得那个警察的话不太可信。而且他的所谓‘报答’……很有可能给我们带来麻烦。“
“嗯。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你也不用太敏感了,我们不会和警察有太多交集的。渡边的前任警官和我们可是一点交流都没有过啊。不要担心,这些事情,由我来解决吧,你只管享受假期就好。对了,你不是说这几天要拜访一下朋友们吗?今天就开始怎么样?”
“……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啊……啊?有吗?”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