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没有和亮平在一起,她住在神社,按神道教的规格为亡父祷告。亮平很消沉,他回了一次家,和家人促膝长谈一整晚,说了什么,其余人不得而知。
渚家现在是捉襟见肘,因为他的病,渚家上上下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但大户人家的架子还未倒,哪怕家主已经离世,余下的人仍然能勉强有精力筹备一个体面的葬礼。距离讣告发出已有七天,是葬礼的日子了。
收到邀请的村民不少,哪怕没有收到邀请的,也都尽量派一个男人去参加葬礼。渚家这么多年来对村子上上下下多有帮助,而且人品无缺,很有人缘,况且渚家还有后代,今后仍然会在这里过活,没有哪个家庭会对他们产生无缘无故的厌恶之情吧。
前来吊唁的外地人乘着豪车赶往渚家宅邸。他们大多是渚先生认识的各界人士,引来村子里年轻人的讶异。
天女目瑛没有去。
她去了只会徒增尴尬。
她应当站在哪里呢?
……
……
葬礼当日的清晨。
天女目瑛在神社里打扫卫生。
“是天女目瑛小姐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瑛回头:“您是……?”
“您好,天女目小姐。我是渚家的工作人员,渚夫人派我们来叉依姬神社,向您传达渚夫人的几个口信。”那男人身着一袭黑色正装,带着墨镜,脚穿皮鞋,踏在神社正殿上,踩得竹制地板咯咯直响。
“嗯。”
“首先,天女目小姐,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这些活在世上的人更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嗯。”
“其次,我们有一些……小小的要求。”
“有什么要求呢。”
“我们希望……您今天请不要穿丧服。”
“丧服么,不穿也罢。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天女目瑛没有表现出情感波动。
“因为,很遗憾,渚先生的遗嘱中没有提到您,因此,他可能不会同意向外人公布您的身份,所以,如果您穿着丧服在街道上行走,被今天参加葬礼的外地人看到,就很有可能引起怀疑。我们认为,保密是很必要的,所以,还请您答应……”
“我知道了。还有吗?”
“如果您今天执意要在在神社工作的话,我们希望您穿巫女的服装。”
“我当然会的。还有什么要求?”
“就这些。”
“知道了,我会遵守你们的要求。”
“非常感谢。”那个渚家的工作人员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天女目瑛:“天女目小姐,这是渚夫人给您的礼物。”
“是钱吗?请投进门外的奉纳箱中,谢谢。”天女目瑛深鞠一躬,“另外,恕不远送。”
这里是农村,每一座房子外面都有前后院子。渚家的院子尤其更大一点,而且种植的是观赏用的花草,而非蔬菜,这可能是富人和农民家庭在细枝末节上很显著的一个区别之一了。今天渚先生的葬礼就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棺椁和遗像已经摆放妥当,
渚一叶七天来都在操办这些事情,直到今天,在悲痛和忙碌的双重影响下,她已经尽力憔悴了。她昨晚一夜未睡,从清晨起,就在院子里接待客人,现在顶多七八点,但是客人大都到齐了。
一个男人向她走来。
“您好,渚小姐。”
“您好,端木先生。”
“渚小姐认识我?”那个叫端木的男人有些惊讶。
“没见过,但先父向我提到过您。”
“这是我的荣幸。”
“您能来先父的葬礼,也是我们家的荣幸。”
“多谢。但我今天来,除了令尊的葬礼,还有其他事情……关于令尊的债务问题。”端木打开手中的公文包,拿出来两张文本,“渚小姐,请阅读一下,这是令尊当年的借据,和相关合同文本。”
“您要干什么?”
“经过我们公司董事会的评估之后,这笔资金的回流难度可能会在令尊葬礼后大大增加,所以……这也是为了保证公司资金的安全因素。没错,我们想要回这笔钱。”
“能不能宽限一段时间?”
“宽限当然可以。但如果宽限的时间过长,您的借贷信誉就会受到影响。”
“……能给我讲讲借贷信誉的相关规则吗?”
“很简单,信誉越差,贷款的额度越小。现在令尊在我们公司还有两笔贷款,如果信誉继续受损,那么这两笔贷款就不得不驳回了。”
“两笔贷款我知道,这是我家资金流的重要构成,不能动。”
“所以,还请渚小姐——”
“——但我们家手头拿不出来钱。”
“可以用遗嘱中的其他代替。”
渚一叶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贵公司应该一定也做过评估了吧?”
“是的。”端木拿出第三张纸。“这是转让合同。”
他又拿出一支笔:“如果您同意刚才的协商结果,请在这里签名。”
渚一叶上上下下看了看这张合同,最后长叹一声,在端木指定的地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非常感谢。”端木把三张纸收走了,然后朝渚一叶要手里的笔,但一叶说:“这支笔可不可以留给我?我后面还会用到的。”
“没问题。”端木朝渚一叶鞠一躬,然后走到院子角落休息了。
……
……
第二个提着公文包的客人走到她身前。
“您好,渚小姐,首先,请您节哀顺变,生死之事乃天道也,无可……”
“多谢了。”渚一叶不动声色地打断了这个人的客套话,“请问您是……”
“我是令尊的合作伙伴堂浦健一。”这个姓堂浦的男人递给渚一叶自己的名片。
“您好,堂浦先生。”
“除了葬礼之外,我还有个人经济方面的的事务要办理。”堂浦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张合同。
“这是当年令尊在我个人公司所持有的股权合同。根据合同第八条,令尊持有股权的时间截止到他去世为止。”
渚一叶抓起合同,仔细地从头看到尾。
“明白了。你们要收回股权吗?”
“不,我们是请求您继续持有股权。作为我的主要投资人,渚先生的去世对我影响也很大,关于我的公司,风险评估也在不断提高。我觉得,如果您继续持有股权,至少在外还能让我的公司有一定的保护措施。而且我的公司现金流也很紧张,如果您现在放弃持有这部分股权,我可能会拿不出足够的现金。”
“那么,你到底要求我做什么?”
“短时间内,不转让,不售卖,就可以了。也就是说,这部分股权必须留在你本人手里。”
“好的。”渚一叶点点头。
堂浦拿出另一张合同:“那么……渚小姐,可以签下这份契约吗?”
“强制要求我继续持有十年股权……对不起,恕我不能签。”
“请多看一眼第二段。如果您签下,我会给您的家庭十年相当于当前股价十分之一的分红。”
“这样啊……”渚一叶沉默了。
“我希望您能权衡利弊后慎重考虑再作出决定。”
“好的,我签。”渚一叶拿起笔,在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多谢。”堂浦深深朝渚一叶鞠了一躬,然后退下,下一个人上。
她自言自语地说:“都来吧!”
……
……
“您好,渚小姐。首先我向令尊执意崇高的敬意。”
“请问您是……?”
“我是令尊党内的吊唁代表京谷政昭。”
“党内?”
“对。”
“先父在家里没有向我们提及太多关于政治的事情。”
“……那么,我们为您准备了相关资料,都是关于令尊生前在党内的资金流动和各类债务问题。”
“好的。”
……已经熟练了,查看文本,然后签字。做完这些后,她习惯性地准备下一个与她交涉的人,但这位政治代表没有动,继续开口道:
“除了这些,渚小姐之前向令尊听说过我们两家之间的婚约吧?”
“婚约……”渚一叶皱起了眉头。
“没错,我代表我自己还有一件事情要商量,那就是您和犬子的婚事……”
“京谷先生。”渚一叶打断了京谷政昭的话。“在葬礼上谈论这种事情,恐怕不太好吧?”
“……”京谷政昭被呛了一个大跟头,他欠了欠身,说道:“也对。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慎重考虑一下,毕竟时间不等人,党内的事务也在稳步向前推进……”
“我知道了。短时间内我们家不会考虑这件事的。”
“还是请您慎重考虑。”京谷政昭略微欠了欠身,然后退下。
又一个债主走了。
“还剩多少……”渚一叶坐在桌边自言自语。
又一个提着公文包的、衣冠楚楚的男人来了。
又一张合同摆在桌面上。
又一次交涉,又一次谈判,又一次妥协。
又一次签下自己的名字。
……
……
……
随着太阳爬升得越来越高,村民们也纷纷到场,或许来这里只是一心为渚先生哀悼的人只有村民吧。
悠和穹在。他们虽然年纪不大,但村里当年医生家的后代,被邀请是理所应当的。穹穿着黑色洋装,头顶白发盘成一个发髻,和悠戴着同一种规格的黑色帽子。
奈绪在。她也是一身深色衣服。奈绪并没有被邀请,她家也没有和渚家有过什么往来,她是主动来的,只是为了给一叶无形中的安慰。
班长在。她也没收到邀请,是主动来的。但大家都认识,加上与死者的女儿是朋友,因此没有人赶她出去——好像没有谁守在门口赶人出去。
初佳在。自己服务十年的雇主死了,家道中落,她和很多工作人员一样,理所当然地被辞退掉,但是老东家的最后一面,还是要见的。
中里亮平和渡边太郎也在,他们站在院子的角落里,中里亮平穿着玄色和服,而渡边身着黑色的警察常服,外面套了一件充当雨衣的黑色斗篷。他们是仅有的、从早上开始看到葬礼前的所有事情的人。中里一言不发,渡边也是,不过渡边带着一瓶酒,放在斗篷下的袋子里,时不时拿出来喝一口。
“看明白了吗?葬礼只是个添头,这些人来主要是为了这个。”
“如果渚先生看到了这一切,他会怎么想?”
“他?他活该。”
“活该?”
“他最后走了一步十足的臭棋,那天你和瑛走后,他告诉我说,他想早死,争取时间抓紧下葬,这样抢夺他遗产的人就不至于把东西全部夺走——哼!难道真是过久了田园生活,就会忘记争名逐利之辈的嘴脸吗?”
“啊?!渚先生真的这么想?”
“不然,他怎么会死的这么快呢?那可是全市最好的医院啊。”
“……”中里亮平沉默了。
“不过,也快了。遗嘱里写的那点东西分完了,没写的估计也快了。等遗产瓜分妥当后,葬礼就会开始。”
又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在一叶桌前鞠躬,然后退下。
“这应该是最后一个。”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数着呢。——一叶快绷不住了。”
“啊,确实……”
没有了。
渚一叶站了起来。她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像,把水笔放进衣兜,走向台阶,和母亲站在一起。
在走出第一步之前,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的泪水是宣告葬礼开始的信号。
葬礼终于开始了。
一位刚才在渚一叶桌前欠身的男子是葬礼的司仪。
“现在请逝者遗孀讲话。”
渚一叶的母亲向前一步,欠身鞠躬,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轻咳两声,然后说道:
“我们感谢各位能在百忙之中前来参加我丈夫的葬礼,不管是居住在奥木染的朋友们,还是住在日本各地的朋友们。
“首先,搬到奥木染二十多年来,我们家对村子里的各家,一直多有得罪,但还是能让这么多朋友前来,我真的很欣慰,说明我们在你们心里,是有地位的,这也证明,你们接纳了我们家这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这是对我们的认可,我代表我的亡夫,和女儿,谢谢各位。
“虽然和某些朋友们已经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没有见过面,但友谊并不会因为时间之浪的冲刷而消弭,正相反,它历久弥坚。你们记得他,特地从几百公里之外赶过来,和他走完最后一程,这让我很意外。
“今后,我们孤儿寡母就要多多仰仗各位的抬爱了。希望各位能在我们俩今后的人生中,多加照顾,谢谢,谢谢……”
渚一叶的母亲哽咽着完成这段致辞。
“接下来,请渚一叶小姐致辞。”
渚一叶在哭。
司仪低声提醒道:“渚小姐,您是渚先生唯一的女儿,还请您……”
“我会的。……请让我调整一下……”
于是众人看着渚一叶站在台阶上,抹净颊旁的泪水。
“我爸爸经常和我说,美好的时光是短暂的。”渚一叶的声音发颤,近乎语无伦次。
台下的听众各怀鬼胎。
渡边站在一角,并未太靠近中央,他的眼神在凌厉地扫视着院子里的人,尤其是从外地来的人,他们的表情。他实在不忍心认真听渚一叶的声音。
少顷,短暂的陈辞结束了,在司仪的主持下,参与葬礼的宾客向遗体道别,人群开始动起来,脚步声盖住了他们交谈的声音。
“一叶说的话,可是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可是,可是,你看看他们,”渡边指指轮流去鞠躬的那些人,“都当屁听了!”
“待会儿,我去放几个屁,让他们好好听一听。人事不做,非要做屁事;人话不听,非要听屁话——那就好好听听屁话吧。你给我盯住渚一叶的母亲。”
“大哥,你就是不死心。放下吧。我看你一直在偷偷喝酒……”
“哼,偷偷?”渡边的声音突然变得细若蚊蝇,“连你都能看到的东西还叫什么偷偷?这才叫偷偷。瓶子里装的其实都是水……”他又拿出瓶子来,灌下一大口,然后毫不掩饰地打了个酒嗝,不理会众人的侧目,用手提着酒瓶,一边发出醉汉的大吼一边朝着棺材走:“都拜完了吧?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