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苹果
健屋有一张很旧的她自己画的画,和一些糖纸一起,放在一个更旧的匣子里。
画上躺着一个肌肤雪白的女孩,有着粉色的唇,她的长发好好地压在后脑勺和背下。而枕头边,放着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那是她爱的人。
白雪不是谁的“姐姐”,也不是谁的“妹妹”,这是她自己不愿意的。她怕自己真的动了那方面的心思。
三年级同学们都暗地里羡慕白雪。白雪见过自己的未婚夫,小的时候还一起玩过,只是对方已经定居国外,现在偶尔通信而已。
“应该已经成长为绅士了吧。听说白雪最近的新手帕就是随信送过来的呢,真体贴。”“肯定是和白雪门当户对的少爷吧!”
这些白雪本人都知道,但是她不去否认。因为比起那些只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姓什么,连后面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同学,自己的确算幸运的了。再去解释更多,会让朋友们不开心的。
而且,“我其实看不懂他寄来的信,他现在只写那些我看不懂的圈圈画画”,这样的解释也实在说不出口。
与其嫁给一个不知道哪里的谁,也许那个寄来手帕的人是不错的了,还非常有耐心,自己一封信也不回还过几个月就寄信到学校。只要烧掉信,就不会被父母发现,不会逼自己回信了。
其实还是有一封回信的。倒也不是信,是一个包裹。白雪从信上嗅到了烟草的味道,料想那位少爷是抽烟的。雪茄寄过去怕潮了,寄了个烟斗过去,当做手帕的回礼。
也许怀着恋慕之情的少女会为了对方学习语言,但白雪并没有什么恋慕,她对于任何外语都渐渐失去兴趣了,甚至厌恶起来。
一年级的同学们也都羡慕健屋,她没有未婚夫。健屋的母亲是常年在海外到处游学的学者,只是这几年回了日本,等健屋毕业——或者其实就这一学年结束,她就去了不知哪里了。健屋会很多门外语,她的圣歌是唱得最标准的,她的《圣经》是拉丁文的。最开始的时候同学都怀疑她是不是混血,有些喜欢漂亮女孩子的高年级生甚至为了成为她的“姐姐”而“甩”掉了自己的“妹妹”。
“健屋不打算成为任何人的妹妹。”她是这样说的,当别人询问她理由,甚至指责她的时候,她的回答也是无懈可击的,“因为不知道母亲在这里停留多久,健屋随时可能离开日本,那么如果有了‘姐姐’,岂不是很对不起她?”
健屋的确不想只保持那样短的关系,但即使她一直到毕业都在这里,她也会觉得太短了。实在是短。
她也不会直接告诉别人,自己大概是真的会动那方面感情的人。这种“姐妹”的关系和自己所求的是有区别的。
弥撒的时候,健屋出现在了图书室外的大厅。
“你在这里做这种事真的好吗?”健屋的声音比被加了燃料的壁炉的火舌还高,“烧掉图书室的书是明显违反校规的。”
蹲着烧着像是书页一样的东西的女生站起来,转身。看到对方代表着三年级的红色领结,健屋还是小小的后退了一步。
本以为是和自己一样的新生才会这样大胆,没想到是三年级的前辈。她的黑色长发散开着,搭在肩膀上,皮肤却是雪白的,像是书中的人物——新式杂志上的那些插图上的,或是写真中的。明明是对峙般的场景,对方的下垂眼却一点都没有露出愤怒或是别的更激烈的情感,只是有一丝惊讶。
这丝惊讶在一秒后也淡去了,她整个人都是静的,尽管壁炉里的火是那样熊熊,把周围的空间都被扭曲了,跟着火舌的弧度弯曲着。
“前辈这个时候是在做什么?”不由得换了称呼。
“倒是你,一年级生。现在是弥撒时间。”年长的人并不被触动。
“健屋并未接受洗礼,母亲说可以不去。唱圣歌只是爱好。”
白雪的惊讶又回来了,甚至带着些艳羡。“真是奢侈的自由。”她指着那些将要被烧掉的东西,“这不是图书室拿出来的书,是我未婚夫的信。”
“为什么要烧掉?”健屋想不到有什么信是需要被烧掉的,更何况是未婚夫的,又不是偷着摸着的关系。
“我知道这样很不礼貌。我看不懂,也不想看懂。”说着,白雪又送了一封,让火舌尽情舔舐信纸。
健屋静静看着,白雪脚下的信纸还有很厚一沓,大概是从地面到白雪的脚踝的高度。“你不想知道写了什么吗?”
“不想。我就算认得,我看信的时候,脑内又是谁的声音在念呢?总不会是他的。”
健屋不说话了。她不能干涉别人之间的事。只是退了一步,微微欠身算是礼,走进图书室。
白雪却没有继续烧。她捡起了地上的信。跟了进去,坐在健屋对面,正对着“禁止交流”的警示牌。
“那健屋帮我翻译一下吧?”递出去一封信。
挑了挑眉毛,把书签放在了正在读的位置,合上书,健屋接过了信。
“亲爱的白雪小姐:您好!我收到了您的烟斗,虽然不是很习惯,但近日来我总叼着它,教授开始对我的行为表示不满了……我想要收到您的回信,更何况我只有你的一张照片,是难以慰藉我的。若是想你多了,我会坐船回来。大概在明年夏天,或是秋天。”
将信收起来的时候,白雪的眉头紧锁,嘴唇也像是门口那幅画像里的女人,明明没有受到外力,却抿得很紧,仿佛那两片柔软的粉色只是装饰。
“看样子,如果白雪前辈不想突然见到自己的未婚夫的话,需要准备些什么了。”
那个继续安静看书的女孩这么说。
“帮我写吧。”在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夏天后,白雪知道必须写一封过去了,她对于邮差的速度,轮船的速度都没有概念,她只知道还有两个月秋风就会到达日本了,没准会和她的未婚夫一起。
健屋坐在老位置,却没有看书,一副“我等你很久了”的姿态。“你想要怎样的?”
“你觉得他写的怎样?”
“老实说很中规中矩。”
“那就写得相当的过去。我不能给家里丢脸。你需要什么呢?”白雪实在拿不准健屋需要什么,她一点都不了解。
“多来这里陪健屋看书吧,最好能带些糖来。”像是等着这句话呢,健屋笑了起来,小虎牙像是一颗小奶糖,散发着让人想去舔舐的魅力。
这封信写了很久,虽然并不是很难写。健屋只在白雪在旁边的时候写,同步翻译给她,询问意见。而为了能够回得更加体面,健屋把还没烧掉的信都读给白雪听。往往是一遍法语,再日语翻译。
“不愧是爱读书的人。”白雪对于健屋的翻译才能感到十分惊讶,一般高中女生是能做到读一遍就能翻译得语句通顺的吗?
“过奖了,那是因为健屋在巴黎待过四年。”
尽管白雪听不懂法语,但还是会听下去。健屋说日语有时会带着京都腔,在白雪看来是俏皮得可爱。而当健屋说法语的时候,她觉得这个女孩适合穿着白色的洋裙,去卢浮宫前的广场喂鸽子,坐在公园的草坪上吃些小点心。
大概健屋曾经这样过,以后也会这样,只是白雪没有见过,也不会看见,仅仅是想象而已。毕竟卢浮宫她也没有去过。
“也许我该见你的时候带一个苹果,我会先咬一口,再去触碰你的亚当的苹果……”健屋念着自己的日文翻译。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是白雪公主,你在真爱的男人面前咽下了苹果。你又是他的夏娃,他的喉结就是亚当的苹果。”健屋说的时候,直视着白雪的眼睛,眨也不眨。
白雪觉得过于露骨了。她知道健屋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是禁果。
她才不是什么白雪公主,也不是那夏娃。至少不是那男人的。
“删掉吧。”
“好。”没有询问,也没有反驳。
这封信寄出去的时候,已经快暑假了。
“不用担心,健屋觉得它能及时送到。”健屋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大多数时间总是看着白雪,她皱眉的时候,健屋能第一时间发觉,“你暑假也不回去吗?”
捏了捏自己的眉头,白雪继续翻阅着一本散文集,“我爸妈知道我在图书室,笑得很开心了,觉得我总算好好学习了。”
“你看上去并不像不好好学习的样子。”
“我都在这里陪你了,你觉得呢。”白雪打开手提包,拿出了几颗糖。“今天是酸奶味的。”
健屋少见地皱了眉头,“谢谢。”
“不喜欢吗?”白雪对于健屋的表情也逐渐敏锐起来了。上次这样还是健屋读到那男人说他想称呼白雪为“巴”时。
“不会。已经写完了,前辈还来陪着健屋,拿来糖,已经很感谢了。”健屋把糖收到了手提包里的一个匣子里。
“可你又不吃。”
“健屋有用途。”
她们的皮鞋在桌子下轻轻代替她们接着吻,发出轻微的响声。
快开学了,未婚夫没有来日本。
最后一次来图书室的时候,健屋带来了苹果,包在一个纸袋里。她没有说话,只是拿出来,咬了一口,递给了白雪。
白雪几乎是立刻就知道健屋的意思了。“花那……你要离开日本了吗?”
“嗯,去美国。”健屋紧紧盯着手上的苹果,她盼望着,期待着白雪的决定。
手腕被突然握住了。“巴?”
“跟我来。”白雪带着她穿过在夏天并不启用的壁炉所在的大厅,走到屋后面树林里。
她没有松手,而是顺势把健屋压在了树上。说是压,其实也没有用力。白雪咬了一口苹果,就在已经氧化变黄的那个缺口旁边。
健屋惊讶地看着她。然后闭眼了,把情绪都装在粉色的眸子里,藏在眼睑下。却有泪水溢出来了。
今天,不需要皮鞋代替她们。
那盒糖没有撑到健屋到美国。她想念白雪的味道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去吃糖。她并不怪白雪给的不够多。这已经是她希望以上的了。
她曾经给白雪寄过信,她不知道白雪有没有收到,寄信时已经是秋天了。假使收到了,也许会被万般不舍地,喂进壁炉的嘴里。
健屋不知道,白雪最终还是学会法语了,只是她读所有法语书籍的时候,脑内都是健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