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有些寒冷,只是人流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受着许多人的体温,尚且不会被不到十度的温度搞得颤颤巍巍的。
今日是元宵节,对于这座小镇,却还有另一个名字:鱼龙祭。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首描绘元夕日的诗词问世后,这里就一直会在元宵节举办这样一次祭典,全城满12岁的孩子都会在家长的陪同下购票,却要独自乘船度过鱼龙湖,来到中心的舞龙岛,跳一场鱼龙舞,这才算是告别孩提、进入了少年时期。
而此时已经是八点半,距离庆典开始已经不远,许多家长都已经将孩子送上了船,聚在湖边的望龙塔——也不知是望子成龙,还是这里的什么都要跟龙沾上关系——约三层楼高的塔上配有一个顶层观景台,内部则是摆放着买点心的店铺以及各种小桌子。
本来这塔上不该有孩子的,然而偏偏就是一个男孩,站在观景台的护栏前,俯视着面前的景色:路旁叫卖花灯与吃食的小摊,湖中的一池星光,岸上的青青草色,以及船舵与湖心岛中来往的客船。
轰隆一声,一团烟花在天空炸响,映照着少年身上的衣服:一身便利店的工作制服。胸前的卡牌上陈列着他的信息,名叫许迟,此时十二岁,按说应该在舞龙岛上才是,此时却站在这里,凝望着整片鱼龙湖。
他不需要看手表,也知道现在的时间:八点三十分,八点三十整。刚刚那个烟花,最大的作用就是报时。他已经十分清楚,有些人不会来了,否则也不会到这里。
这时,他却感到自己的手突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抓住了。
“哥哥!”
他还没转过头,就听到了一个软软的男孩声音。回过头去,也果然看到了个男孩,他脸颊微胖,四肢健硕,身上的衣服有些旧,看上去略微要小半号。
许迟却并没有聊天的打算,甩了甩自己的手:“抱歉,你认错人了。”
可他却意外的发现,这看上去比他还矮半个头的小家伙,力气意外的大,或者说抓的格外的死。
“抱……抱歉……”小家伙这么说着,才松开了手,眼睛里闪闪的,好像刚哭过,“哥哥,能……陪我逛一逛吗?”
许迟愣了愣:“我吗?”
等到小家伙期许的点了点头,他才应声:“那就逛逛吧。”
虽然自己可能不比这家伙大多少,但谁让他长了张成熟的脸呢?
“你叫什么?”许迟问道。
小家伙立马回答:“李明。”
“那,李明,走吧。”
可李明做的第一件事却并非转身走到许迟身旁,而是飞快拽住了他的手,才走回了他身边。二人一起走下了这高高的塔,一路竟然没怎么说话。
此时下面的人已经七七八八都上船了,早就不如之前热闹。旁边的草地里,春草好像也比刚才在楼上时候稀薄,反而能看到几朵初发的无名小花,摇着,晃着。
“春天到了啊。”许迟突然这么感慨了一句。
“嗯。”李明应了一声,“一切都会变好的。”
听到这句话,倒是让许迟愣了愣:“你看出来我刚才想干什么了?”
“你的身高完全可以直接看到前面的景色,没必要双手在台上,把自己撑起来的。”
听到他的解释,许迟忍不住笑了笑:“观察的很仔细啊。”
“嘿嘿。”
随着李明这轻轻地一笑,二人便没有了对话,只是牵着手一起走着。他们都非常默契的没有询问彼此的家人在哪里,也没问年龄:毕竟,在这个日子里,两个没有参加鱼龙祭的孩子遇到在一起,虽然应该被称作悲剧,但对于两个小朋友来说好像也不错。
今天是元宵节啊,是鱼龙祭啊。轰隆一声,代表八点四十的烟花飞上天空,飞散、爆裂、闪耀,如同又开了一片星空,如那句“东风夜放花千树”。
“天上的花是什么样子的啊?”李明突然这样问。
“嗯……或许如同地上的花一样,有很多种,有的连名字都没有,有的却因为吉祥的寓意而变得名贵,有的一直都不会枯萎,有的却如同烟花一样,绽放之后立马消失了。”
“烟花也算花吗?”李明被他逗笑了。
可许迟认真地:“烟花真的很漂亮。像花一样美。”
像花一样美,这是他昨天上课时新学到的比喻。他现在是如花一样的年龄,美丽的女人也如同花一样,这烟花也美,也璀璨,自然也是像花一样。
“要买个花灯吗?”说到这里,许迟突然看到了一旁还未收门的小摊,“我身上的钱……或许还够买个便宜点的。”
“哥哥随便挑一个吧,我来付。”李明这样说着,突然松开了许迟的手,往自己口袋里一掏,里面装着一部小巧的手机。
许迟也有一部手机,是四十块钱买的小灵通。他此生最奢侈的消费是五百块一张的门票,然而平日里却不舍得多吃馒头时配一个三块钱的素菜。至于小灵通,还是因为沟通兼职方便才被迫买的。
于是看到这家伙掏出智能手机来,许迟立马有一种被骗了的感觉。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大概他刚才明明将这家伙当成同类了吧。总之,常年的兼职让他十分擅长管理自己的情绪,并且十分清楚自己可以选择最贵的一个灯笼当陪富家少爷逛灯会的奖品。
然而,他走到摊位前时,却指了指最朴素的一款:“就要这个吧。”
毕竟是救命之恩。他自嘲的想着,接过了店家递来的花灯。朴素的红纸包裹着,里面的蜡烛闪啊闪,在灯笼的保护下十分安稳。
看李明付完了钱,再走来时许迟竟然有些不自在了。然而李明却仍然拽着许迟的手,让他另一手拿着灯笼。
终于,许迟还是忍不住问了:“你这么有钱,为什么不去参加鱼龙祭?”
“我已经十三岁了。”李明的回答却让他更加出乎意料。
“那为什么……”许迟立马停下步伐,转过了身看向李明。
蜡烛的灯光下,他眼中的晶莹已经那么明显。
“因为你和我的哥哥一样,你们的手一样……”李明这样说着,已经落下了眼泪。但他没有去遮掩,“他的手,掌心很软和,手指却有茧子……你也是……”
他这才明白,为何李明总爱拉自己的手。
“我们没有父母。一年前,他为了让我参加鱼龙祭,加了很久的班,骑车带我回家时……”说到这里,李明便停下了话。他已经无法在抽泣声中插入什么音节了。
许迟呆了呆,将灯笼放下,一把将李明抱在了怀中。
李明却擦了擦眼泪:“快到渡口了……走吧,马上就是最后一班船了。”
“哥哥没有参加过鱼龙祭,他一直非常非常遗憾。”李明这样说着,“我已经十三岁了,所以,你替我去吧。”
许迟这才发现他再次握住了自己的手,不过这次的触感却不是之前软乎乎的手掌了,而是一张皱巴巴的门票。
他花了五百块钱,那五百块钱是他从每一顿饭里省出来的,是他从八岁之后每天盼望着的,那五百块钱被骗走了。而如今,这张门票却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了他的手心。
“谢谢你。”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
可李明却摇了摇头:“不要说这个了。快上船吧。”
目送许迟走上了船头,李明露出了一个带着眼泪的微笑:“成人快乐。”
“你……会等我吗?”许迟却颤颤巍巍的,问出了这个问题。
“会的。”李明点了点头,“到那时候,蜡烛或许已经燃尽了。我在见面的地方等你吧。”
那首《青玉案·元夕》在这个小镇几乎每个男孩都会背。若是按顺序背的,最先记住的应该是“东风夜放花千树”,喜欢华丽的或许能记住“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可在许迟心中,最美好的却在诗的最后。
他蓦然的回头,船已经开到了湖中央。他有些牵强的赶上了这次鱼龙祭的最后一波船,看着灯火渐渐变小,草色却逐渐变浓,再找不见江岸上的无名小花了。
又随着烟花炸响,整座湖面明亮了一瞬,照亮了他手上皱巴巴的门票。
并不平整,也不光鲜。这就是你想要的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