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甄锐。带着对未知宇宙的好奇,我选择成为一名航天工程师,目前供职于ESA。”
“今天能够站在这里演讲,我首先要感谢我的家庭。作为家中的独子,我自幼受到父母宠爱,在温暖的阳光中长大成人,从不知忧郁为何物;正是家人的支持,让我实现了童年的梦想。”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停顿片刻,借着整理衣襟的琐碎动作来控制情绪,努力地不让自己失态。多年以来,每当在公众面前提及家人的时候,我总会热泪盈眶;是的,我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这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骄傲。尽管是独生子女,我的童年却并不像同龄人那般孤单,父母给我了足够的陪伴与指导。我时刻告诫自己,今日的一点成就与所谓天才智慧毫无关系,我只不过是个幸运的普通人——我的一切,都来自父母对我的深爱。
“今天要先大家介绍的,是我在年初发表的科研成果:基于人工智能的火箭姿态控制。诚然,从发布的那一刻起,该项技术就饱受学术界质疑,甚至被污蔑为是仪器厂商的一场炒作;但我必须指出,人类历史上一切改变世界的技术,在其诞生之初,都遭受过同样的待遇……”
我知道,他们害怕我的成果会危及自身的利益,所以不顾一切地想要污蔑我,毁掉我的声誉甚至毁掉我作为正常人的身份,然后把它据为己有。可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我的反击就是这场演讲。台下的听众是我的证人,不管他们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我都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以上,就是我要与各位分享的经历。”
演讲完毕,我被自己深深地打动了,于是绕过讲台,冲着面前的人群一躬到底。然而,我没有听到预料之中的掌声。观众们大多目光涣散、情绪低落,似乎没有在意我说了些什么;除了身上千篇一律的蓝白色条纹衬衣,他们在再没有其他共同点。准确的说,表情各异的人们或坐或立,糟糕的脸色就像他们身下破旧的桌椅的一样,充满了霉变的味道。临时拉来的观众,本来也不值得太多期待,可我实在是找不到其他人来听演讲了,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吧。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袖子,也是同样的蓝白条纹,同样的令人厌恶。
突然,一个干枯瘦小的女人,踉踉跄跄地闪到我的面前,瞪大眼睛冲我尖叫起来:
“下来吧!你这没有实体的巴力,注定得不到供奉!”
我不屑地瞟了她一眼,不愿意和这种愚昧的女人搭话。她对我一无所知,我对她了如指掌。
“谁!谁来给我一把剥皮刀,我、我要把这张傲慢的脸剥下来!”
女人似乎被我的态度激怒了,冲我挥动着黑漆漆的长指甲,残缺不全的牙齿被咬的吱吱作响。比起这些虚张声势的把戏,我更担心她自己,毕竟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快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可笑的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更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制服她的办法——更可笑的是,面对迫害我的利益集团,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拼命地自证清白;可对于和自己一样处于弱势的女人,我却毫不留情。
“薇儿,你的孩子在哪里?”
我躲开她的指甲,贴住她的耳边,不带感情地吐出她以为我不知道的咒语。
“啊啊啊啊!”
一瞬间,女人像被电击一样倒了下去。她在冰冷的地面上不停蠕动着,像极了被烟头烫了的毛虫。她痛苦地抱着头,锐利的指甲狠狠地刺进头皮里,仿佛要把藏在脑海中的恶魔揪出来。
“告诉我,你的孩子,在哪里?”
我无所谓地蔑笑着,从她的头顶跨了过去,希望拖鞋上抖落的灰尘能让清醒一点。
“我的孩子……呜呜呜我的孩子……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叫声,女人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痛哭一边大笑,声音越来越大了。包括我在内,并没有任何人想去理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重要的事情,没时间给她找孩子。除了我这个被构陷的工程师,房间里还有被构陷的铁路职工、被构陷的银行柜员、被构陷的消防队员、被构陷的按摩师、被构陷的酒吧驻场……每个人都有一段冤屈,无人诉说。
正因如此,他们才是我最后的听众;也正因如此,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进去的。
“大哥哥,你真酷。”
一个稚嫩的童声传来,我弯下腰,看到了躲在桌子底下的小女孩。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梳洗的头发乱作一团,小脸也脏兮兮的,但是她的眼睛却非常明亮,简直是一对驱尽黑暗的超新星。她身上蓝白色的条纹显得格外滑稽,那件衣服不知比她大了多少号。
“我想开火箭。大哥哥可以教我么。”
如此旺盛的求知欲,让我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我开心地坐了下来,和她面对面地交谈。
“好啊。我们就从流体力学开始讲起吧——”
一阵令人窒息的响动传来,会议室的大门被打开了。我不用抬头也知道,一定是我的演讲招来了那群白色恶魔,这下他们又要把我和听众们隔开了。被构陷的人们惊慌失措,在小小的房屋里四散奔逃,躲避着步履坚定的白色恶魔;而小女孩也害怕地蜷缩起来,不再出声。
究竟是怎样的懦夫,才会用白色的裹尸布包住全身?我不明白,懦夫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别怕,他们是来找我的。等我回来,继续给你讲。”
在我被白色恶魔拖走的一瞬间,还不忘冲小女孩微笑。
“不要反抗。不然你会受伤的。”
白色恶魔的挑衅话语,瞬间让我气血上涌——不,我决不能像上次一样。我必须反抗他们。
“休想!你们休想抹杀我!”
我奋力地挣扎着、吼叫着,直到一团散发着阴险气味的喷雾侵入我的鼻腔,剥夺了我的意识。
再度醒来时,我回到了那个房间。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目所能及只有惨白的天花板和同样惨白的墙壁,钟表秒针的声音从我看不到的角落里传来,时间流逝的步伐让我心悸。我躺在作用不明的平台上,身上还套着厚重的宇航服。实话实说,我并不喜欢宇航服的款式;尽管它可以保护我免受太空射线的伤害,可它实在是太紧了,紧到我不能有丝毫的动作。
这些心怀嫉妒的坏人,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为了我的科研成果,我会与他们对抗到底。我知道他们的借口——不过是一次事故而已,一次意外。落入大海的返回舱没有回收,里面的宇航员不幸遇难。我在老港的防波堤目睹了这一些,看到宇航员的浮尸,我也感到非常的痛心。
可这只是一次意外,他们不能剥夺我的一切。这不公道,这不公道……
这,真的不公道么?
那个宇航员,本应有着美好的人生——她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善良,那么的让人沉醉。如果说世界上还有完美的女人,那一定是……可是,因为我的罪行,她失去了生命。如果不是我的错误,她决不会落入大海,在无助中绝望的死去——老港的灯塔,见证了这一切的发生。她再也看不到阳光,再也感受不到暮春的微风与盛夏的暴雨,再也不能在海边的沙滩上翩然起舞。沉重的罪恶感压住了我的胸膛,让我喘不过气;闭上眼睛,血红色的海水淹没了一切。
是的,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呼吸困难,那痛苦的感觉犹如溺水——仿佛我真的溺水过。
这是我的罪孽,永远无法洗刷的罪孽。无论我怎样辩解,都无法回避一个简单事实:
是我杀了她。
此后的日子里,我无法离开这惨白色的房间,每天都像一辈子一样漫长。我再也无法分辨白昼与黑夜,每天所做的只有新陈代谢。我好想做一个不间断地大梦,可是总有人打断我。半睡半醒之间,我听到许多声音在我的身边萦绕,有的来自可恶的白色恶魔,有的则全然不是。
“他的状态很危险,你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永久性损伤……没有恢复的可能……“
“我建议在家中治疗,余下的时间……“
这些话,每一个单词我都可以听懂,可是串在一起就失去了涵义。可是就算听到了又能怎么样,我还是没有表态的权利,除了……在梦境里,我奋不顾身地跳入大海,把她救上了岸。
即便是在梦里,我也想救她……哪怕只有一次,一次就好。
再度醒来时,眼前依旧是惨白色的天花板,可是那些恼人的白色恶魔和蓝白条纹的听众,都已经不见踪影。而当我终于发现,这里是自己的家时,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几乎是从木板床上跳了起来,开始疯狂地喊叫起来:
“爸!妈!我回家了!我回家了!”
我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只觉得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快要飞起来了。我在客厅里来回地疯跑,急迫地打开每一间房门,寻找着家人的踪影。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角落里的空酒瓶,还有没有烧完的蜡烛……我明白了,一定是停电了,他们都躲起来了。我要找到他们,一定要找到。
爸妈不会难为我的,多少会留下一些线索,让我可以尽快地找他们。
门后面有一双舞鞋。线索只有一双舞鞋。
我呆呆地跪在地面上,拿出第一次识字时的认真,看着这双舞鞋。我轻轻地捧起其中一只,将鞋面上的浮灰吹走,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擦鞋底,感受它的质感。这双鞋已经很旧了,且不论时下完全没有这种款式,就是上面的商标也根本看不清了。
但是,那双舞鞋……到底是谁的?
突如其来的寒意,从我的脊背间蔓延开来,整个屋子寒冷的像是冰柜。一阵难以描述的疼痛,几乎要将我的头撕裂开来。我痛苦地倒在地面上,手中的鞋子却始终没有放开。它像一根救命稻草,努力地维系着我的理智。闭上眼睛,五彩斑斓的炫光让我无法冷静下来;脑海中满是支离破碎的画面,一幕一幕在我的眼前飞闪,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面。陌生的画面,陌生的声音,陌生的气息,陌生的触感,却逐渐凝成一个熟悉的整体,熟悉地让我不敢直视。可我不能否认,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是我活着全部的意义。
这场春梦,该醒过来了。
穿过那些记忆的碎片,我被割得遍体鳞伤;可我不能放弃,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她。熟悉的压迫感再度袭来,我的胸腔再也无法承受这种压力,每根肋骨都像断了一样难受。我无谓地匍匐着,血腥的海水从我的鼻腔和口腔中不住地涌出,将那双舞鞋染成鲜红色——这才是它本来的颜色,记忆中的颜色。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回答她,我的血液究竟有怎样的温度。
伴随着更为剧烈的疼痛,我的双眼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剩下一片红色。那是纯粹的红,就像是夏末的噩梦,在没有她的黑暗世界里,只有无尽的痛苦在折磨着我。即便目不能视,我依然凭借着最后一点力气,将那双舞鞋放在我的面前。除了我自己留下的血腥,还有一丝她的气息附着在上面。我要找回属于她的一切,只需再近一点,一点点……
记忆的大门轰然打开,所有碎片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去,再也不会分开。
——终于,找到你了。
看着少女的背影,我终于幸福地笑了起来,任凭血红的海水将我吞没。
“姐姐。”
【END】